他第一次恳切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大而清澈,黑白分明,淘气的时候固然慧黠可爱,认真的时候倒也让人感觉非常真诚。 或许他说的是真的,我默默地想,即使是在我的世界里,偶然来个人要我告诉他那是个什么世界,我恐怕也回答不上来,我自然可以告诉他这是地球,但是地球只是一个名称,他必然还会继续追问地球是个什么世界,那么我如何回答呢?我心里忽然有些发虚——原来不仅仅是这个陌生的世界,甚至那个我自以为很熟悉的世界,我也不是十分了解。 我不由叹了一口气。 男孩摇了摇我的手:“我叫逢觉,你呢?” “我叫袖袖。”我说。 “你到哪里去呢?”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要到哪里去? 逢觉又摇了摇我的手:“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但是我很想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你可以帮帮我吗?” 我有些惊讶:“我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他微微一笑:“你跟我来就是了。” 我们一起穿过人潮汹涌的广场,逢觉很自然地牵着我的手,仿佛怕我们走散了。逢觉是个很絮叨的孩子,不出10分钟,就已经把他的故事告诉了我。 逢觉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是这么大,他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所谓“父母”这种动物,直到别人问起,他才发现自己是个没有来历的孩子。他用了几百年的时间(这个时间令我心里一寒:正常人当然是不可能活几百年的),来寻找自己的来历,但是都没有结果。这几百年里,他一直没有长大(逢觉当时觉察到了我的害怕,安慰我:“你不用害怕,我没有长大,不是因为我是吸血鬼或者什么其他怪物,而是因为,我一直在寻找过去,一直没有朝我的未来走,所以我停留在原地,没有长大。”),直到遇见另外一个和他一样遭遇的人,那人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并且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日子(逢觉说到这里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就是那个人告诉逢觉他为什么没有长大。逢觉于是终止了对自己来历的追寻,然而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长大。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长大?”他侧过头问我。 我摇摇头,心里却在想:说不定你真是妖怪! 他当然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自顾自说下去:“因为我可以选择,可以重来。” 他以为我听懂了,等着我的回应,可是我却比没听这句解释的时候更加糊涂:“我没听明白。” 他叹了一口长气,翻了一个大白眼:“和外面来的人说话真累。你做错了事情,自己觉得不满意,可以再重来一遍吗?你可以预先选择你做事的结果吗?或者说,你能够预知你的未来吗?” 他越说我越是惊讶,眉毛几乎跳到了头顶。 在我的世界里,有一句流行的话——“世界上没有后悔药”——那即是说,什么事情都不可以重来,当然有的事情你可以一遍两遍三遍地做,但每一次都是新的一次,而不是象逢觉话中所指的“重新来过”。要做到真正的重来,除非能够回到过去,但是我们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至于预知未来的本领,到处都听人传说有人有这种特异功能,我一直认为,具有这种功能的人,其实是通过某种渠道到达了未来,并且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未来偶尔可以预知,却绝对不能改变,当然也就无从预先选择结果。 如果逢觉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可以选择,可以重来”,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在时空中自由穿梭?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一直没有长大? “你别瞎想了,”在我想的时候,脸上一定表情复杂,让逢觉看了出来,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做,但是我却因此而长不大。因为我总是在犯愁,不知道该选择怎么样的未来,我不知道是做骑士好还是做魔法师比较厉害,总是在犹豫,总是在改变。”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调整了一下思路,我想我大概可以理解他的意思了。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爸爸妈妈给我买礼物,通常是买回来往我怀里一塞,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但是我都很喜欢,就这样我得到很多好玩的东西;但是有一次,他们让我自己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超市里转了一圈又有有一圈,琳琅满目的好玩意让我赞叹不已,我什么都想要,可是只能选择一样。我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举棋不定,直到超市关门,我还是什么也没有选择。那一天我没有得到礼物。 逢觉也是这样,无数的未来可以任他选择,可是他却举棋不定,因为他只有一次机会,他只能在无数的未来中选择一种,他想要选择最好的。 很多选择就是没有选择——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最好的,无论逢觉选择什么样的未来,他都会后悔和遗憾。 如果是我,我肯不肯为了一种未来而放弃其他无穷的可能呢?我摇摇头,不知道答案。但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我却知道,那无数种选择都是远处的东西,只有他自己选定的,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如同超市里的礼物,摆放在那里供我任意选择,可是只有我选定的那一件,才是我可以带回家的。 最要命的是,他不仅仅是可以选择,他还可以重来。 可以选择,可能最终自己选得烦了,随便抓了一个就走,那样好歹也得到一个未来。但是他可以重来,就好比超市可以退货,用了不满意可以再换,换来换去,他还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我想得头脑发涨,却还是有一点没想通:“我能够帮你什么忙?我什么也不懂啊。” “我知道,”逢觉说,“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要你帮忙啊。” 我还想再问,他却说到了地方我就明白了,拉了我继续走路,东拉西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其中涉及到他无数次伤心的初恋,都因为他的犹豫而终结。 “现在,我的那些初恋情人们都长大了。”他不胜唏嘘,我却觉得有点好笑,恐怕世界上只有他才会拥有无数次初恋。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两旁是白色粉墙,墙内恍惚是一户户的人家,时不时传出说话和笑闹声。我跟着逢觉在蛇肠子般狭窄而悠长的小巷里七拐八折,不知走了多久,总算看到了尽头。 尽头处,是一堵白色粉墙。 这是一条死巷。 我和逢觉互相望望,逢觉突然气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扔到地上,用力地踩:“骗我,骗我!”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全都红了,可见十分生气。我知道这时候安慰他也没用,只好先站在一旁,等他发泄够了,才从地上捡起那张纸,那上面画的赫然便是我们刚刚走进来的这条小巷,尽头也是一道白色粉墙,不同的是,纸上的粉墙根部有个缺口,而我们面前这堵粉墙,半个缺口也没有。 “行了,别生气了,”我拍拍兀自撅着嘴的逢觉,“你画一扇门出来就行了。”我说这话,是因为之前突突的确显示了他的画物成真的本领,想来这个世界里的人应该都具有这种本领。不料逢觉听了,抬头望着我,更加恼怒:“你以为自己很幽默?” “怎么了?”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怎么了?”他大叫起来,声音又尖又脆,仿佛无数铃铛在耳边响动,“画一扇门出来?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还是相信那种故事的小孩子?”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惊讶地问:“这么说,你不能画出一扇门来?” 逢觉的表情简直是快要被气疯了,他在原地转了几圈,终于发现一块小石子,他拿过那粒石子,用力在粉墙上画,画出了一扇门,然后,他指着那扇门:“谁不能画出一扇门来?可是我要的不是画出来的门,而是一扇可以让我通到墙那边去的真门,笨蛋!”大声骂出最后两个字后,他吐出舌头对我做了个穷凶极恶的鬼脸。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原来逢觉没有突突的本领。看到他生气的样子,我将突突的故事告诉他,他这才略微好转一点,然而面对这堵无法穿越的粉墙,仍旧是十分气闷。 “爬过去吧。”我说,同时暗暗骂自己笨,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办法?这堵粉墙顶多两米高,爬过去是很容易的事情。 但是逢觉对这个建议报以冷笑:“爬过去和穿过去,结果是不一样的。”他的话我无法理解,墙那边的世界,无论用什么方法过去,到达的应该都是同一个世界啊。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我三下两下窜上了墙头,正要跳下去,却不由蓦然一呆。 墙那边什么也没有,赫然是我睁开眼睛时所处的虚空一片。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眼睛,沙巾牢牢地遮在上面——我怎么会又看见虚空? 我立即回头,看见另一边墙下,逢觉双手交叉在胸前,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坐在墙头,一边是真实,一边是虚无,不由有些头重脚轻,仿佛随时会掉下去,只得赶紧跳了下来。 “如何?”逢觉冷笑着看着我。 我没有作声。 既然不能越墙而过,只有在这堵墙上寻找入口了。我蹲下身,茫然地在墙上乱看。这堵墙看来有些年头了,粉刷的时候虽然是白色,现在却已经显得有些肮脏,沾了许多灰尘,还有些脚印和手印,有几处地方的粉皮已经掉了,露出里面的砖石。墙根处有一个小洞,大约拳头大小,或许是个耗子洞,四周堆着一小堆碎石,所以先前并没有瞧见。 我在墙上看的时候,逢觉也慢慢地凑了过来,等到看到耗子洞,我正要站起身来,逢觉却发出一声兴奋的怪叫:“原来在这里!”我被他吓了一跳,问道:“什么在这里?” “呵呵,”他得意地大笑,等到笑够了,才从我的口袋里掏出先前绘有这条小巷的白纸,在我面前一挥而过,“就是这里,这就是入口!” “什么?”我不能置信地望着他,“小朋友,你不是要从这个耗子洞里钻过去吧?” 这位几百岁的小朋友没有生气,笑吟吟地将白纸展开,指着上面所绘的入口叫我看。我看了一阵,终于看出来了,除了大小不一样,纸上所绘的入口,无论是形状还是位置,甚至入口前那一堆碎石的堆放方式,都和这个耗子洞完全一致。 难道这个拳头大小的洞口就是逢觉所要去的地方的入口? 就算是,又如何进去? 我实在无法想明白,望望洞口,望望图纸,又望望逢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逢觉看到我的样子,觉得非常有趣,笑了好一阵子,终于蹲下身去,探头便望洞口钻过去。我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逢觉虽然看只有六岁的样子,他的脑袋也不是特别大,但是无论如何比那个洞口大了不少。 但是逢觉如此热心,满脸兴奋,我也不忍心直接说出来,便冷眼旁观,等他自己发现其中的荒谬之处。 等了一小会,渐渐发现了不对劲,逢觉的头竟然从那个洞口钻进去了大半。我不由大为惊奇,忙趴在地上对着洞口张望,想看见他是如何钻进去的,然而那个洞口被他的脑袋塞得严丝合缝,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好看着他的整个脑袋慢慢地从那个小洞里钻过去,然后是脖子,接下来是身体。 这种情形很奇怪,因为洞很小,在我看来,他仿佛就是穿墙而过一般。 我忽然想到,传说中的穿墙术,或许就和逢觉现在的穿越是同一种道理?通过一个极小的缺口,进入不同的世界? 正在想着,逢觉已经完全穿过去了,在那边大声叫我,我应了一声,也只得低身往里钻。我和逢觉不同,他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许已经习惯钻进这样小的洞里,但是我无论怎样劝解自己,始终不能让自己相信:我真能从这样一个耗子洞里穿身而过。我先将脸帖在地上,从洞口朝那边望,但是只看见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逢觉等得不耐烦,忽然从洞中探出头来,又红又白的面孔猛然从洞口出现,仿佛一朵盛开的花。“快点。”他对我皱皱眉头,又将头缩了回去。 我一咬牙,将头猛地朝洞口钻去,心里准备着头碰在墙壁上的痛楚,然而,什么痛楚也没有,洞口柔软如同棉絮,随着我头颅的形状而改变,很快,我的头就穿过去了。 那边是一个村庄,逢觉站在洞口,低头看着我。 我更加努力前进,身体从洞口慢慢穿过去,终于到了墙那边的世界。 回头望望,那个洞口小如拳头;摸摸,坚硬如石头。我不知道刚才是自己变小了还是洞口变大了,总之我是钻过来了。 钻过来之后,我又是一呆。 先前头颅钻出来时,所见是个村庄,不过寥寥几栋村舍,颇为荒凉。然而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面前一条笔直的红尘大道直通天际,四周是茫茫草原,一望无际,碧天如海,金阳如箭,说不出的阔朗通达,令人精神一振。 逢觉身边,不知何时立着两匹高头大马,一身乌黑的毛皮如缎子般闪光,正在那儿扬蹄长啸,似乎等不及要出发。 “上马吧。”逢觉笑道,说完他努力一跳,便跳到马背上。我虽然觉得眼前一切来得过于神奇,但也早已知道,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慢慢走近属于我的那匹马。那马比我高了一个半头,正俯视着我,令我十分尴尬:如何上去? 逢觉坐在马上哈哈大笑:“跳上来!” 我看了看那匹马——我又没练轻功,怎么跳上去?但是逢觉不断催促,而马又丝毫没有弯下腰屈就我的意思,我只得一咬牙,奋力一跳——竟然真地跳上去了。 我觉得十分惊奇,正要好好体验一番骑马的感受,逢觉却又说道:“下马!” “你干什么?”我怒视逢觉。 “到了啊。”逢觉笑嘻嘻地道。 我才刚刚上马,尚未坐稳,马未扬蹄,居然就到了?我冷笑一下,正要骂逢觉说谎话太不高明,却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 上马之前,我们站在一条大道之前,四面是草原,如今,身在马上,却只见青山绿水间,一座小小村落,赫然便是我先前只露出一个头时看到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我迷惑不解,逢觉已经将我拉下马来,微笑着看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逢觉侧着头,淘气地一笑:“就是这么回事啊?” 我生气地看着他,他昂头望着我,一直得意地笑着,却什么也不肯说。 我生了一阵气,只得自己劝自己:这是个不可理喻的地方,千万不要和这个地方的规则计较。 这样一想,我也就哈哈一笑,拍了拍逢觉的脑袋:“走吧,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逢觉见我不问,不由露出惊奇的神色,眼珠转了转,道:“跟我走吧。”说完,他便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引路,我跟在他身后。 进入村庄,有一条羊肠小道,我想当然地正要迈步上去,却被逢觉返身一把拉住,瞪着眼珠道:“说了要你跟着我走,怎么又自己乱走?”不等我开口,便拉着我的手,继续赶路。他没有走那条小路,却拣旁边杂草和荆棘丛生的荒地里走,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了一个三四平方米的水潭,摊中的水十分浑浊,色泽深绿,一望不见底,逢觉却拉着我笔直地朝水潭走去,走到潭边,我终于拉住他:“你想死吗?这里是个水潭,你没看见?” 逢觉回头望着我,露出惊奇的神情:“水潭?这里四周都是大水,只有这里才是唯一的桥梁,你没看见?” 听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十分惊异,四周分明是荒地和村庄,哪里来的大水? 为什么我和逢觉看到的不一样? “我没有看到大水,”我缓缓说道,将我所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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