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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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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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里昂师也像别的师一样,在战场的烟雾中陷没了。副官们从各方面不断驰来,他们好像商量好似的,都说同样的话。都要求增援,都说俄国人坚守阵地,有un feu d’enBfer①法国军队在炮火下逐渐减少。 
  拿破仑坐在折椅上沉思起来。 
  那个从早晨就没吃东西,喜欢旅行的德波塞先生,走到皇帝面前,大着胆子恭请陛下用早餐。 
  “我希望现在就可以向陛下庆贺胜利了。”他说。 
  拿破仑一言不发,表示否定地摇摇头。德波塞先生以为他是否定胜利,不是否定早餐,就大着胆子,嬉笑着恭敬地说:可以吃早饭的时候,世上是没有什么能妨碍的。 
  “Allez vous……”②拿破仑突然面色阴沉地说,并且把脸转到了一边。德波塞先生脸上露出抱歉、后悔、欢喜的幸福微笑,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到别的将军那儿去了。 
  拿破仑情绪颓丧,正像一个一向幸运的赌徒,疯狂地下赌注,从来都是赢的,可是忽然间,正当他对赌局的一切可能性都精打细算好了的时候,却感到把路子考虑得愈周全,输的可能性就愈大。 
  军队依然是那个样子,将军依然是那个样子,所做的准备、部署,proclamation courte et énergique③和拿破仑本人依然是那个样子,这些他都知道,他还知道,他现在比过去经验丰富得多,老练多了,而且敌人也依然同奥斯特利茨和弗里德兰战役时一样;但是,可怕的振臂一挥,打击下来却魔术般地软弱无力。 
   
  ①法语:可怕的炮火。 
  ②法语:滚开…… 
  ③法语:简短有力的告示。 
  仍然是以前那些准保成功的方法:炮火集中一点轰击,后备军冲锋以突破防线,接着是des hommes de fer①骑兵突击,——所有这些方法都用过了,但不仅没取得胜利,且到处都传来同样的消息:将军们伤亡,必须增援,无法打退俄国人,自己的军队陷入混乱之中。 
  以前,只要发两三道命令,说两三句话,元帅们和副官们就带着祝贺的笑脸跑来报告缴获的战利品:成队的俘虏,des faisceaux de drapeaux et d’aigles ennemis②大炮和辎重——缪拉只请求让他的骑兵去收拾辎重车。在济迪、马伦戈、阿尔科拉、耶拿、奥斯特利茨、瓦格拉木等等地方③都是这样。现在他的军队碰到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①法语:铁军。 
  ②法语:成捆的敌方军旗和国旗。 
  ③这是拿破仑发动的一些有名的战争。洛迪和马伦戈在意大利,一八○○年拿破仑在那里打败奥国人。阿尔科拉是意大利一个村子,一七九六年他在那里打败了人数比他多的奥国军队。一八○六年拿破仑在耶拿大败普鲁士人和撒克逊人。瓦格拉木是维也纳附近一个村子,一八○九年他在那里打败奥国人。 
  虽然占领了一些凸角堡,但拿破仑看出,这与他以前所有的战役不同,完全不同。他看出,他所感受到的,他周围那些富于作战经验的人也同样感受到了。所有的面孔都是忧虑的,所有的目光都在互相回避。只有德波塞一个人不明白所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有长久作战经验的拿破仑十分清楚,连续进攻八个小时,用尽一切努力仍未赢得这场战役,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这一仗可以说是打输了,眼前的战局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随便一个哪怕最小的偶然事故,都可以毁掉他和他的军队。 
  他默默地回顾这次对俄国奇怪的远征,这次远征没打过一次胜仗,两个月来连一面旗帜、一门大炮、一批军队都没有缴获或俘虏。他看周围的人们深藏忧郁的面孔,听俄国人仍坚守阵地的报告,——于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想到可能毁掉他的那些不幸的偶然机会。俄国人可能攻打他的左翼,可能突破中央,他本人也可能被流弹打死。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以前每次战役,他只考虑成功的可能性,现在却有无数不幸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这一切都在等待着他。是的,这好像是在做梦,一个人梦见一个暴徒攻击他,他挥起臂膀给那个暴徒可怕的一击,他知道这一击准能消灭他,可是他觉得他的臂膀软绵绵的,像一块破布似的无力地垂下来,一种不可避免的灭亡的恐怖威胁着这个束手无策的人。 
  俄国人正在进攻法军左翼的消息,引起了拿破仑这种恐惧。他在土岗下面默默地坐在折椅上,垂着头,臂肘放在膝盖上,贝蒂埃走到他面前,建议去视察战线,确切地了解一下实际情况。 
  “什么?您说什么?”拿破仑问。“好,吩咐备马。” 
  他骑上马到谢苗诺夫斯科耶去了。 
  弥漫在整个战场的硝烟缓缓地消散着,拿破仑走过的地方,马和人,有的单个,有的成堆,躺在血泊里。这么恐怖的景象,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地区有这么多死人,拿破仑和他的任何一个将军还从来没有见过。一连十个小时不断的、令人听来疲惫不堪的大炮轰鸣,给这种景象增添了特殊的意味(就像配有活动画面的音乐)。拿破仑登上谢苗诺夫斯科耶高地,透过烟雾,看见一队队穿着陌生颜色的军装的人,那是俄国人。 
  在谢苗诺夫斯科耶和土岗后面,站着俄军的密集队形,他们的大炮不断地轰击。他们的战线笼罩着浓烟,已经没有战斗了,只有连续不断的屠杀,无论对俄国人,抑或对法国人均无裨益的屠杀。拿破仑勒住马,又陷入刚才那种被贝蒂埃唤醒时的沉思中;他无法阻止他面前和他周围发生的事,无法阻止那被认为由他领导和由他决定的事。由于失败的原因,他第一次觉得这件事是不必要的和可怕的。 
  一个将军走到拿破仑面前,向他建议把老近卫军投入战斗。站在拿破仑身旁的内伊和贝蒂埃交换了眼色,对这位将军毫无意义的建议笑了笑。 
  拿破仑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A huit cent lieux de France je ne ferai pas démolir ma garde.”①他说,然后勒转马头,回舍瓦尔金诺去了。 
   
  ①法语:在远离法国三千二百俄里之外,我不能让我的近卫军去送死。 
   
   
  ! 

 



 




 35



  库图佐夫垂着白发苍苍的头,放松沉重的身子,坐在铺着毯子的长凳上,也就是坐在皮埃尔早晨看见的地方。他不发任何命令,只对别人的建议表示同意或不同意。 
  “对,对,就那样做吧。”他在回答各种建议时说,“对,对,去吧,亲爱的,去看一看。”他对这个来人或对那个来人说;或者,“不,不要,我们还是等一等好。”他说。他听取报告,在下级要求他指示的时候,就给他们指示;但是,在他听取报告时,好像并不关心报告者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使他感兴趣的是报告者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中所含的另外一种东西。多年的战争经验使他知道,老者的睿智使他懂得,领导数十万人作殊死战斗,决不是一个人能够胜任的,他还知道,决定战斗命运的,不是总司令的命令,不是军队所占的地形,不是大炮和杀死人的数量,而是一种所谓士气的不可捉摸的力量,他正是在注视这种力量,尽他的权力所及指导这种力量。 
  库图佐夫整个面部的表情显得镇静、紧张、注意力集中(勉强克制住他那衰老身体的疲倦)。 
  上午十一时,他接到消息说,被法军占领的凸角堡又夺回来了,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受了伤。库图佐夫惊叹一声,摇摇头。 
  “快去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①那儿,详细探听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对一个副官说,然后转向站在身后的符腾堡公爵②。 
  “请殿下指挥第一军,好吗?” 
  公爵刚离开不大一会儿,可能还没走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他的副官就回来向勋座报告说,公爵请求增援军队。 
  库图佐夫皱了皱眉头,命令多赫图罗夫去指挥第一军,请公爵回到他这儿来,他说,在这样紧要的时刻,他离不开公爵。当传来缪拉被俘③的消息时,参谋人员都向他祝贺,库图佐夫微笑了。 
   
  ①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即巴格拉季翁公爵。 
  ②符腾堡公爵是保罗皇帝的皇后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的兄弟。 
  ③缪拉被俘的消息不确,被俘的是波纳米将军。 
  “要等一等,诸位。”他说,“仗是打赢了,俘虏缪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还是等一等再高兴吧。”他虽然这样说,仍然派一名副官把这个消息通告全军。 
  当谢尔比宁从左翼驰来报告法军占领凸角堡和谢苗诺夫斯科耶村的时候,库图佐夫从战场上传来的声音和谢尔比宁的脸色猜到,消息是不好的,他好像要活动活动腿脚,站起身,挽起谢尔比宁的臂膀,把他拉到一边。 
  “你走一趟,亲爱的,”他对叶尔莫洛夫说,“去看看有什么困难。” 
  库图佐夫在俄军阵地中心——戈尔基。拿破仑对我方左翼的进攻被打退了好几次。在中央,法军没有越过波罗底诺一步。乌瓦罗夫的骑兵从左翼赶跑了法国人。 
  下午两点多钟,法国人的进攻停止了。在所有从战场回来的人的脸上,在他周围站着的人们的脸上,库图佐夫看到了极其紧张的表情。库图佐夫对白天出乎意料的成功感到满意。但是老头子的体力不济了。有好几次他的头低低地垂下,仿佛要跌下去似的,他总在打瞌睡。人们给他摆上了饭。 
  将级副官沃尔佐根,(就是那个从安德烈公爵那儿经过时说,战争必须im Raum verlegen①的人,也就是巴格拉季翁非常憎恶的那个人,)在吃饭的时候来到库图佐夫这儿。沃尔佐根是巴克莱派来报告左翼战况的。谨小慎微的巴克莱·德·托利见到成群的伤兵逃跑,军队的后卫紊乱,考虑到战局的全部情况,断定战斗失败了,派他的心腹来见总司令就是报告这个消息的。 
  库图佐夫正费劲地吃烤鸡,他眯细着微含笑意的双眼,看了看沃尔佐根。 
  沃尔佐根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嘴角噙着半带轻蔑的微笑,一只手几乎没碰着帽檐,走到库图佐夫面前。 
  沃尔佐根对待勋座,有意作出轻慢的态度,表示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让俄国人把一个无用的老头子当作偶像吧,而他知道他是和谁打交道。“Der alte Herr(德国人在自己圈子里都这样称呼库图佐夫)macht sich ganz bequem,”②沃尔佐根心中想到,狠狠地看了一眼摆在库图佐夫面前的碟子,就开始按照巴克莱命令的及他自己看见和了解的向老先生报告左翼的战况。 
   
  ①德语:移到广阔地区。 
  ②德语:老先生过得满舒服。 
  “我军阵地所有的据点都落入敌人手中,无法反击,因为没有军队;士兵纷纷逃跑,无法阻止他们。”他报告说。 
  库图佐夫不再咀嚼,惊讶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在说什么。沃尔佐根看出des alten Herrn①很激动,于是堆着笑脸说: 
  “我认为我无权向勋座隐瞒我所看见的……军队完全乱了……” 
  “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库图佐夫皱眉喊道,他霍地站起来,向沃尔佐根紧走几步。“您怎么……您怎么敢!……”他用颤抖的两手做出威吓的姿势,气喘吁吁地喊道。 
  “您怎么敢,阁下,对我说这种话。您什么也不知道。代我告诉巴克莱将军,他的报告不确实,对于战斗的真正情况,我总司令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沃尔佐根想辩解,但是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 
  “左翼的敌人被打退了,右翼也打败了。如果您没看清楚,阁下,就不要说您不知道的事。请您回去通知巴克莱,我明天一定要向敌人进攻。”库图佐夫严厉地说,大家都不吭声,只听见老将军沉重的喘息声。“敌人到处都被打退,为这我要感谢上帝和我们勇敢的军队。战胜敌人,明天把他们赶出俄国神圣的领土。”库图佐夫划着十字说,忽然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了。沃尔佐根耸耸肩,撇撇嘴,一声不响地走到一旁,über diese Einge-nommenheit des alten Herrn②感到惊奇。 
   
  ①德语:老先生。 
  ②德语:对老先生的刚愎自用。 
  “啊,这不是他来了,我的英雄。”这时一个身材魁伟、仪表英俊的黑发将军登上土岗,库图佐夫看着他说。这个将军是拉耶夫斯基,他整天都在波罗底诺战场的主要据点度过。 
  拉耶夫斯基报告说,我军紧守阵地,法国人不敢再进攻了。 
  听了他的报告,库图佐夫用法语说: 
  “Vous ne pensez donc pas me les autres que nous sommes obligés nous ritirer?”①“Au contraire,votre altesse,dans les attaires indécises c’est toujours le plus opiniaAtre qui reste victorieux,”拉耶夫斯基回答说,“Et mon opinion……”② 
   
  ①法语:这么说来,您不像别人那样认为我们应当撤退了? 
  ②法语:相反,勋座,在胜负未定的战斗中,谁更顽强,胜利就属于谁,我的意见…… 
  “凯萨罗夫!”库图佐夫叫他的副官。“坐下写明天的命令。还有你,”他对另一个副官说,“到前线去宣传,明天我们要进攻。” 
  在库图佐夫同拉耶夫斯基谈话并口授命令的时候,沃尔佐根从巴克莱那儿回来了,他报告说,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希望能拿到元帅发出的那份命令的明文。 
  库图佐夫不看沃尔佐根,叫人写那份命令,前总司令所以要书面命令,一定是为了逃避个人的责任。 
  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的链条,它使全军同心同德,并构成战争的主要神经,这就是被称为士气的东西,库图佐夫的话和他所下的第二天进攻的命令,就是沿着这条链子传遍全军每个角落的。 
  传到这条链子的最后一环时,已经远非原来的话及命令了。在军队各个角落互相传说的故事,甚至与库图佐夫说的话完全不同;但是他的话的含意却传到了各处,因为库图佐夫所说的话并非出于狡诈的计谋,而是表达了总司令和每个俄国人心灵中的感情。 
  得知我们明天要进攻敌人,并且从最高指挥部证实了他们所希望的事,疲惫,动摇的人们得到了安慰和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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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安德烈公爵的团留在后备队,直到下午一点钟,后备队仍然在猛烈的炮火下驻守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后面,没有行动。一点多钟时,在损失二百多人的情况下,这个团才向前移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和土岗炮垒之间的一片踩平了的燕麦地里,那一天土岗炮垒里伤亡了好几千人,下午一点多钟,敌人的几百门大炮集中火力对它猛轰。 
  这个团在这儿没动,也没放一枪,又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从前方,特别是从右方,在停滞不散的硝烟里,大炮隆隆地发射着,前面那一带神秘的区域的整个地面都弥漫着烟雾,从那里不断飞出疾速的咝咝作响的炮弹和缓慢的呼啸而过的榴弹。有时,好像要让人们休息一下,一连一刻钟炮弹和榴弹都从上空中飞过去了,可是有时,一分钟工夫团里就损失好几个人。阵亡的不断被拖走,受伤的则被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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