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坏东西,你来啦!”皮埃尔听到棚子那一头传来那同一个柔情的声音。“你来啦,坏东西,还记得我!呶,呶,行了。”于是,这个兵把跳到他跟前来的小狗推开,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他手里拿着包在破布里的什么东西。
“来,您吃点,老爷。”他说,回到了先前尊敬的语调,并打开卷起的包,递给皮埃尔几个烤土豆。“中午喝的是稀汤。
土豆可是最好吃的!”
皮埃尔整天未吃东西,土豆香味他觉得异常好闻。他谢过这个兵后便开始吃起来。
“怎么,挺好吧?”士兵微笑着说,拿起一个土豆来,“你要这样。”他又拿出一把小折刀,在自己手掌上把那个土豆切成均匀的两半,撒上些破布里包着的盐,递给皮埃尔。
“土豆好极了。”他又说一遍,“你就这样吃吧。”
皮埃尔觉得他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不,我随便怎样都行,”皮埃尔说,“可他们为什么今天要枪毙那些不幸的人!……最后一个二十岁上下。”
“啧,啧……”小个子说,“罪过啊,罪过啊……”他迅速补充说,仿佛他嘴里一直准备着话说,随时会脱口而出,他继续说:“您怎么回事,老爷,您就这样留在莫斯科了?”
“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我偶然留下来的。”皮埃尔说。
“那他们是怎样抓你的呢,小雄鹰,从你的家里抓住的吗?”
“不是,我去看大火,他们在那里抓到我,把我当成纵火犯交法庭审讯。”
“哪里有法庭,哪里就有不公平的事。”小个子插进来说。
“你关在这里很久了吧?”皮埃尔问,快要嚼完最后一个土豆。
“我吗?上星期日他们把我从莫斯科的军队医院里抓来的。”
“你是谁,士兵吗?”
“阿普舍龙团的兵。害疟疾要死了。他们撤退时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我们二十来个人躺在医院里。我们没有想到,没有猜到。”
“那,你在这儿烦闷吗?”皮埃尔问。
“怎么不闷,小雄鹰!我叫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他补充说,显然是为了让皮埃尔便于称呼他。“绰号小雄鹰,军队里这么叫我。怎么不闷,小雄鹰!莫斯科——她是众城之母。看着这一切如何不烦闷。可是蛆咬白菜心,自己先丧命:老人都这么说。”他又迅速补充说。
“怎么,你怎么说来着?”皮埃尔问。
“我吗?”卡拉塔耶夫问道。“我说的:别看人聪明,上帝有法庭,”他说,以为他是在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并立即继续说:“您呢,老爷,有领地吗?有房子吗?看来,生活美满!有女主人吗?老父母还健在吗?”他问,而皮埃尔,虽然在黑暗中看不见,感觉到了士兵的唇边漾起了忍俊不禁的温情的微笑。他显然为皮埃尔父母,尤其是母亲不在人世而感到难过。
“妻子给您出主意,岳母待你如贵宾,哪有自家父亲亲啊!”他说。“呶,有孩子吗?”他接着问。皮埃尔的否定问答,看来又使他痛心,于是,他急忙补充:“没什么,人还年轻,上帝会赏赐,还会有的。只要和睦地相处……”
“现在有没有都一样了。”皮埃尔情不自禁地说。
“哎呀,你这个可爱的人。”普拉东表示异议。
“讨饭袋和监狱你都别嫌弃。”他坐得更舒服些,咳一声嗽,看样子,要准备讲一个长故事了。“给你说吧,亲爱的朋友,我那时还在家里过活的呢,”他开始讲。“我们的世袭产业很富有,土地很多,我们农民过得好好的,还有我们的家也挺好,谢天谢地。七口之家的老爷子还亲自出去收割。过得好好的。都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忽然出事了……”普拉东·卡拉塔耶夫的长故事讲他如何赶车去别人的柴林砍木柴,被看林人捉住,挨鞭抽,被审问,最后被送去当兵。“没什么,小雄鹰,”他微笑着语气一转。“原以为痛苦,其实高兴!如果不是我犯了罪,本来该弟弟去当兵。但弟弟有五个孩子,而我呢,瞧,只剩下一个妻子。有过一个女儿,但在当兵前,上帝就把她带走了。我请假探家,我这就告诉你。我一看——他们过得比以前好。院子里满是牲畜,女人们在家,两个弟弟出去赚钱。只有米哈伊洛,最小的,在家。老爷子说,孩子都一样:哪根指头咬着都疼。如果普拉东当时没有剃头去当兵。米哈伊洛就得去。他把全家召到一起。你可相信,把神像摆在前面。米哈伊洛,他说,到这儿来,给他跪下叩头,还有你,媳妇,跪下,还有孙辈也来下跪。懂吗?”他说。
“给你说,我亲爱的朋友。在世者难逃去。而我们老是要评理:这不好,那不对。我们的幸福,朋友,就像网里的水:你一走,鼓了起来,可是把它从水里拖出来,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的。”普拉东在干草上挪动了一下坐位。
沉默片刻后,普拉东站了起来。
“得了,我看,你想睡了吧?”他说,并开始迅速画十字,念着:
“耶稣基督上帝,尼古拉圣徒,弗洛拉和拉夫拉①,耶稣基督上帝,尼古拉圣徒,弗洛拉和拉夫拉,耶稣基督上帝——怜悯我们,拯救我们吧!”他说完,深深一鞠躬,站起身,叹一口气,然后坐到干草上。“这就是说,放倒像个石头,扶起像个面包。”他说完了,然后躺下,把军大衣拉来盖上。
①罗马帝国戴奥克里先朝的殉道者弗罗拉斯和劳拉斯,被列入东正教的圣徒中,农民把他们两个当成马神,并且把他们的名字读错了。
“你读的是什么祷辞?”皮埃尔问。
“哦?”普拉东说,“读的是什么吗?向上帝祈祷呀,你难道不祈祷?”
“不,我也祈祷,”皮埃尔说。“但你说的是什么:弗洛拉和拉夫拉?”
“可不是,”普拉东很快地回答,“马神呀,牲口也该怜惜,”卡拉塔耶夫说。“哟,坏东西,缩成一团了。暖和了,小狗崽,”
他说,触摸了一下脚底下的狗,一翻身便马上睡着了。
外面,远方传来哭声和喊叫声,透过板屋缝隙看得见火光;但屋里是沉寂和黑暗。皮埃尔久久未能入睡,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自己的铺位上,听着旁。边睡着的普拉东的均匀的鼾声,渐渐觉得,那个已毁坏了的世界,如今带着一种新的美,在新的不可动摇的基础上,在他的心灵中活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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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在皮埃尔进去住了四个星期的那间战俘营里,有二十三名战俘,三名军官,两名文官。
皮埃尔后来觉得这些人都好像笼罩在大雾里,但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则以最强烈最宝贵的印象,作为整个俄罗斯的善良的圆满的东西的化身,而永远留在皮埃尔心上。当第二天清晨,皮埃尔看到自己的邻居时,关于圆的第一印象就完全得到了证实:普拉东身穿法军大衣,腰间系一条绳子,头戴制帽,脚穿草鞋,他的整个身形都是圆的,头完全是圆的,背、胸、肩膀,甚至连他那随时准备抱住什么的双手,都是圆圆的;愉快的笑脸,褐色的温柔的大眼睛,也是圆圆的。
从普拉东·卡拉塔耶夫看,讲述的他当兵时间久,参加过不少战役加以判断,他应该有五十多岁了。他自己不知为什么不能断定他年龄多大,但他的牙齿,又白又坚固,他开口笑时,露出两排完整无缺的半圆形的牙(他常笑);胡子和头发没有一根白的,同时,整个身躯显得灵活,分外结实而富有耐力。
他的脸,虽然有些细碎的鱼尾纹,但却流落出天真年少的表情;他的嗓子是愉快动听的。但他说话的主要特点,是直截了当和流畅。他似乎从不想他说过什么和将要说什么;这就是他说得快和语调纯正的原因,因而有特殊的不可抗拒的说服力。
他的力气和手脚的灵便在关进战俘营的最初几天,表现得好像他不懂得什么是疲劳和疾病。每天早晨和晚上,他在躺下时就说:“上帝保佑,放倒像石头,扶起像面包。”早晨起床时,总要耸耸肩膀说:“躺下来,蜷缩成一团,起了床,抖擞精神。”也真的如此,他只要一躺下,立刻睡得像石头一样,而只要一站直了,便立刻毫不迟延地去找事情干,就像小孩子一起床便耍玩具一样。他样样会干,不顶好,但也不算坏。他会烤面包,煮食物,缝补,刨木板,上靴底。他总是有活儿干,只是在晚上聊聊天,他爱聊天,也爱唱歌。他唱歌不像歌唱家那样,知道有人在听他们唱,而是像鸟儿那样,似乎因为他必须发出这些声音来,就像必须伸懒腰或散步一样;同时,这些声音总是尖细的,温柔的,近乎女人的声音,如怨如诉,而这时他的面部表情非常严肃。
作了囚犯,满脸长起胡子,他好像扔掉了一切加之于他身上的外来的士兵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恢复了从前的农夫的老百姓的习惯。
“歇假的兵士——散在裤腰外面的的衬衫。”①他时常说。他不情愿讲自己的当兵生涯,尽管并不惋惜,还常常反复说,整个服役期间没捱过一次鞭笞。当他聊天的时候,主要讲自己陈年的,他所珍视的“耶稣”徒的,他本该说“农夫”的生活的回忆。②
①俄国农民觉得衬衫扎进裤腰拘束,不习惯。
②“基督的”与“农民的”两字俄语发音极像。这里译为耶稣徒的。
充满他的语言里的成语,大多是不文雅而粗犷的那些成语,并不是士兵使用的,而是老百姓的日常习用语,把它们单独抽出来看是没有意义的,但凑到话里说出来,则突然显示出深刻的机智。
他往往说出与他刚才说过的相抵触的话来,但前后两种法说都是正确的。他爱说,能说,用讨好话和成语装饰他的语言,那些成语,皮埃尔觉得是他自己造出来的;而他谈话的主要魅力,在于他说的事都是单纯的,往往是皮埃尔视而不见的,而一经他道出,便具有庄严优雅的特点。他喜欢听一个士兵晚上讲故事(老是那些相同的故事),但更喜欢听关于现实生活的聊天。他愉快地微笑着,边听边插话,同时还问这问那,以便他能摸清那些聊天内容的精彩之处。至于眷恋、友谊、爱情这些事,照皮埃尔对他的了解来看,卡拉塔耶夫却未曾有过;但他也爱过,并且和生活里遇到的一切,尤其是和人——不是和某个知名的人,而是和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们相亲相爱,和衷共济。他爱他的狗,爱难友,爱法国兵,爱他的邻人皮埃尔;但皮埃尔感到,尽管卡拉塔耶夫对他很亲热(他是不自觉地这样子来表示敬重皮埃尔的精神生活),但他一分钟也不会为同他分开而难过。皮埃尔也开始对卡拉塔耶夫抱着同样的感情。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对所有其余的俘虏来说,也是个一般的士兵,都叫他小雄鹰或普拉托沙,善意地开他的玩笑,支他的差。而对皮埃尔来说,他在第一个晚上就使皮埃尔想象到,他已作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圆满的、永恒的纯朴和真理的化身永远留在皮埃尔心上。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除了祷辞,不会背诵别的什么。他说起话来,好像只知开头,而不知如何收尾。
皮埃尔有时为他的谈话感到惊异,请他重说一遍时,普拉东总回忆不出一分钟前讲过的内容,就像他不能把他爱唱的歌给皮埃尔说出歌词一样。比如歌词是:“亲爱的,小白桦树啊,我多么痛苦啊。”而在歌词上显不出任何意义来。他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从他话里单独抽出来的字的意义。他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行动,都是他所不知的现实的表现,那现实便是他的生活。但他的生活,照他自己看来,作为一种单独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作为他经常感觉得到的那个整体的一部份,他的生活才有意义。他的话和行动的表露,都是顺畅,必然和直接的,像花朵散发芳香。他不可能从单独抽出来的一个行动和一句话上,理解其价值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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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从尼古拉那里得到哥哥与罗斯托夫家住在一起,在雅罗斯拉夫尔的消息后,玛丽亚公爵小姐不顾姨母的劝阻,立刻准备赶往那里去,并且不止一个人去,而是带着侄子去。这样做难与不难,可能与不可能,她都不问一问,也不想知道:她的责任是,不仅自己要守在可能已垂危的哥哥身旁,还要尽一切可能把儿子给他带去,因此她登上车子走了。若谓安德烈公爵并未亲自写信给她,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解释是,要末他太虚弱,不能动笔,要末他认为,对她和对儿子,这条漫长的旅途都太困难太危险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是在几天之内作好启程准备的。她的车辆包括她乘坐到沃罗涅得来的那辆大型公爵马车,一辆四轮马车和一辆货车。同她一起走的是布里安小姐,尼古卢什卡和家庭教师,老奶妈,三个使女,吉洪,和姨妈派给她的一个年轻听差兼跟班。
走往常经过莫斯科的那条路想都别想,因此玛丽亚公爵小姐必须选择的迂回的路是:取道利佩茨克,梁赞,弗拉基米尔和舒亚。这条路很长,因驿马不是处处都有,所以又很艰难,同时,在梁赞附近(听说)已出现法国军队,甚至还有危险。
在这一艰难旅途中间,布里安小姐,德萨尔和公爵小姐的仆人,都为她的果断和处事能力惊讶。她比所有的人晚安息,比所有的人早起床,而且任何困难都挡不住她。由于她那使随行者佩服的处事能力和精力,在第二周结束前,他们已抵达雅罗斯拉夫尔。
在沃罗涅日的最后几天,玛丽亚公爵小姐品尝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她对罗斯托夫的爱已不再使她感到折磨和焦躁不安。这种爱情充满了她整个灵魂,已构成她本人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再也不去抗拒它。最近一段时期以来,玛丽亚公爵小姐确信——虽然她从不在心里明确地肯定地对自己这样说——,她已堕入情网。她确信这点,是在和尼古拉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就是他来告诉她,她的哥哥与罗斯托夫家在一起的那一次。尼古拉一个字也没暗示,在哥哥和娜塔莎之间,现在(即安德烈公爵健康恢复期间)可以重修旧好,但玛丽亚公爵小姐从他脸上看出,他是知道并有打算的。不过,虽然如此,他对她的态度——小心翼翼,温柔,殷勤——不仅没有改变,而且他似乎还高兴,现在他与玛丽亚公爵小姐之间的亲戚关系,使他能更自如地对她表示自己的友情与爱心,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这样想。她知道,这是她生活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并且觉得,她享受到了爱情,她幸福,因而很平静。
但心灵方面的幸福,不仅并不阻碍她全心为挂念哥哥而感觉得痛苦,相反地,这一心境的平静,使她更有可能完全陷入对哥哥的思念。她的这种感情,在从沃罗涅日动身前的时刻里表现得如此强烈,以致送行的人见她那痛苦绝望的面孔,都相信她会在路上病倒,但正是旅途的劳顿和操心(她是以她的干练去应付着的),使她暂时去掉悲痛,并给了她力量。
像人们旅行时常有的情形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只想着旅行,忘掉了旅行的目的。但临近雅罗斯拉夫尔时,能使她产生联想的东西又展现在她脑际,勿须再过几天,当晚,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不安便达到了极端的限度。提前派去雅罗斯拉夫尔探听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