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害怕过终极。他两次体验过死亡,即终极的恐怖这一骇人而痛苦的感觉,但现在他已不明白这种感觉了。
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在炮弹像陀螺一样旋转着朝他飞来的时候,他望着休耕地、灌木丛和天空,知道这是死神向他扑来。当他负伤后醒来,他心里刹那间绽开了那犹如从压制着他的人生中挣脱出来的,永恒的自由的不再受人生之约束的爱的花朵,于是,他不惧怕死亡,也不去想它。
在他负伤后度过的那些痛苦的孤独和半昏迷的日子里,他愈思考永恒之爱的新原则给他的启示,他便愈脱离人间生活,他自己倒不觉得,爱一切,爱一切人,永远为爱牺牲自己,即是谁也不爱,即是——不要过人间生活。而且,他愈是沉浸在爱的原则之中,他愈是远离着生活,也愈彻底地清除了当人们没有了爱时,那道生与死之间的障碍。在他这第一次想到他应该死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好吧,这样更好。
但在梅季希村那天晚上,当他在半昏迷中,那个他想见到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当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流下无声的喜悦的眼泪时,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不知不觉潜入他的心中,又把他同人生联在一起。又喜又惊的思想又来打扰他。回想起他在包扎站见到库拉金那一时刻,他现在不会再陷入那一次的情感中了:他现在反而耽心他是否还活着。但他不敢去问。
他的病情与他的生理状况一致,但娜塔莎称之为“他出现了那种情况”的事,发生在玛丽亚公爵到来的前两天。这是那种生死之间最后的精神上的搏斗,死亡取得了胜利。这是对生命之珍惜的突然觉醒,它体现于对娜塔莎的爱情,也是最后一次屈从地面对未知的恐怖。
这是一个晚上,他,饭后总是这样,处于低烧状态,但思想异常清晰。索尼娅坐在桌旁,他在打盹,突然,身上出现一股幸福的感觉。
“啊,这是她来了!”她心里想。
果然,在索尼娅刚才坐的地方传来娜塔莎进门的脚步声。
从她开始看护他的时候起,他便时时体会到与她亲近的这种生理上的感觉。她坐在斜对着他的扶手椅里,遮住照着他的烛光,编织袜子。(安德烈公爵有一回告诉她,谁都不善于像老妈妈那样看护病人,她们总是一边看护,一边织袜子,而织袜子的动作里有安详感,听了之后,她便学起编织袜子来了)。她纤细的手指飞快地织着,时而撞响织针,她的下垂的沉思的面孔的侧影被他看得很清楚。她动了一下——线团从她膝上滚落。她颤抖一下,看了他一眼,用手遮住蜡烛,小心翼翼地灵活地弯下腰去,拾起线团,又坐回原处。
他不眨眼地望着她,看到每当她自己动一下,她便要深深叹一口气,但又不敢这样,只得小心地喘气。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他俩谈起了过去,他告诉她,如果他活着,他会为自己负伤而永远感谢上帝,是受伤使他又同她在一起,但从那以后,他们从未谈过未来。
“这可不可能呢?”他此时一边看着她,听着金属织针轻微的碰击声,一边想着。“难道命运这样奇怪地带我到她面前,仅仅是为了让我死去?……难道人生之真理展现在我面前,仅仅由于我在虚妄中度过了一生?我爱她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可我爱她又能怎么办?”他想,同时不由自主地习惯性地呻吟起来,他每当痛苦时就有这样的习惯。
听到呻吟声,娜塔莎放下袜子,弯腰靠近他,突然她看见他闪光的眼睛,便轻快地起身,走向他身边,俯下身去。
“您没睡?”
“没有,我朝您看了很久了;您进来我感觉到了。谁都不像您这样给我如此柔和的宁静……光明,我高兴得很想哭。”
娜塔莎更靠近了些。她的脸闪耀着狂喜的光辉。
“娜塔莎,我太爱您了,超过世上的一切。”
“可我呢?”她转过脸去,只一瞬间,“为什么太爱呢?”她说。
“为什么太爱?……呶,您怎么想,您心里,您整个心有什么感觉:我能活下去吗?照您看会怎样?”
“我相信,我相信!”娜塔莎几乎是喊叫,热烈地握住他的两只手。
他不作声。
“那该多好啊!”于是,他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娜塔莎感到幸福和激动;但她立刻想起这不应该,他需要平静。
“原来您没有睡,”她压下自己的喜悦说,“尽量使自己睡着吧……请您。”
他握一下她的手便放开了,而她回到蜡烛旁,坐回原来的姿势。她看了他两次,他的眼睛朝她闪着光呢,她给自己规定织多少,对自己说,不织完它,决不再看他一眼。
果然,这以后他迅速闭上眼睛,而且睡着了。他睡了不久,突然出一身冷汗,惊醒了过来。
他入睡之际,仍在想着这整个期间都在想的问题——生与死。而更多地是想着死,他觉得自己离它更近了。
“爱呢?什么是爱?”他想道。
“爱妨碍死亡。爱便是生存。只是因为我爱,我才明白一切、一切,只是因为我爱,才有一切,才存在一切,也仅仅是因为我爱。一切都只同爱联系着。爱是上帝,而死——即是:我,作为爱的分子,回归到总的永恒的源泉里去。”这样地想,使他感到慰藉。但这只是想。其中还有缺失,那是偏于个人的,智力的东西——还看不显著,于是,依然不安和难以解释,他睡着了。
他梦见他躺在他现在躺着的房间里,但没有受伤,而是好好的。许多不同人物,卑微的,冷淡的,出现在他面前,他们同他交谈,争辩着勿须争辩的事情。他们打算去一个地方。安德烈公爵模糊地想起,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有别的最重要的事务,但仍继续说下去,用一些空洞俏皮的话使他们惊讶。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这些人物全部开始消逝,一切只剩下一个关门的问题。他起身朝房门走去,以便插上门栓,把门关闭好。一切有赖于他来不来得及紧闭房门。他走,急忙走,但他的脚不能迈动,他于是知道他来不及关门,但仍然徒劳地鼓足全身力量。他陷入痛苦的恐怖之中。这恐怖是死亡的恐怖:“它”就站在门外。但就在他无力地笨拙地朝房门爬去的时候,这一可怕之物已从另一边压过来,冲破了房门。某种非人之物——死亡——已快破门而入,应该把门顶住才对,他够着门了,鼓起最后的力气——关门已不可能了——哪怕就顶住它;但他的力气微弱,而且不灵活,因而在可怕之物推挤下,房门被打开,但是又关上了。
它又一次从那边压过来。他最后的超出自然的力量白费了,两扇房门无声地被撞开。“它”进来了,而它就是“死亡”。于是,安德烈公爵死去。
但就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安德烈公爵想起他是睡着的,同时,在死的那一瞬间,他给自己身上用力,醒了过来。
“是的,这就是死。我死了——我醒了。是的,死——便是觉醒。”突然间他的心里亮了起来,那迄今为止罩住未知物的帘幕,在他心灵的眼睛面前掀起来了。他感到好像挣脱了以前捆住他的力量,他感到了从那时以来没有离开过他的那奇怪的轻松。
当他在冷汗中醒来,在沙发上动弹的时候,娜塔莎走到他身旁,问他是怎么了。他不回答她,而且不理解她,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这就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到达前两天,他发生的情况。从那天起,正如医生所说,内热有了坏的发展,但娜塔莎并不在意医生的话,她看到了那些可怕的,对她更勿庸怀疑的精神上的征兆。
从那天开始,对于安德烈公爵,从梦中醒来的同时——也就是对人生的觉醒。他觉得,与生之延续相反的生之觉醒,并不比与梦之延续相反的梦之觉醒来得更缓慢。
在这比较缓慢的觉醒过程中,没有什么可怕的急遽的东西。
他最后的时日过得平常而又单纯。
没有离开过他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也感觉到了这点。她们不哭,不颤栗,在最后时间里,她们自己也感觉到,已不是在照料他(他已经没有了,他离开了她们),而是在照料关于他的最亲密的回忆——他的身躯而已。她俩的这一感觉非常强烈,以至死的外在的可怕的一面,已不能对她们有影响,她们也不认为需要发泄她们的悲伤。她们既不在他面前哭,也不背着他哭,而且绝口不在她们之间讲起他,她们觉得无法用言语表达她们内心明白的东西。
她俩都看到,他愈来愈深地,缓慢而平静地离开她们,沉入到那一个某处,并且她们两人都知道,这应该如此,这样好。
给他作了忏悔,领了圣餐;大家都来他这里告别。当儿子被带到他跟前,他用嘴唇吻了他便转过头去,不是因为他觉得心情沉重和遗憾(这一点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是明白的),而是仅仅因为他哭了,要求他做的事也完了;但当人们告诉他为儿子祝福,他这样做了,又睁开眼张望,仿佛询问还有什么需要做的。
魂灵正在离去的躯体最后颤动的时刻,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在他旁边。
“逝世了?!”在他的躯体一动不动地,并且在冷却下去,躺了几分钟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说道。娜塔莎走过去,向那双僵死的眼睛俯下身去,急忙阖上了它们。她阖上了那双眼睛,没有亲吻它们,而是伏身在那个关于他的最亲密的回忆的体现上。
“他到哪里去了?他现在在何方?”
当把洗净的尸体穿好寿衣,让它躺在桌上的棺材里的时候,大家前去诀别,并且都哭了。
尼古卢什卡哭了,困惑的悲痛撕裂他的心。伯爵夫人和索尼娅哭了,力娜塔莎惋惜并且想到他已不在人世。老伯爵哭了,想到很快,他觉得,他也要跨出这同一可怕的一步。
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现在也在哭泣,但她们不是出于自己个人的悲伤,他们哭泣是由于虔敬的感动,她们的心灵因面对她们所目睹的死亡之隐秘而深受感动,死亡的隐秘即简单而又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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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智力难以理解产生各种现象的根本原因。但是人的内心感到需要寻找这些原因,人的智力不深入剖析产生各种现象的无数的复杂的各种条件,而这些条件中每一条单独来看都能被说成是原因,只抓住首先碰到的最容易理解的一个近似的条件,于是说:这就是原因。在许多历史事件中(在这些历史事件中人的行动是观察对象)上帝的意志是最原始的近似条件,其次是站在最显著的历史地位的人的意志,即是历史上的英雄的意志。但是,只要深入剖析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实质,也就是深入剖析参加这些事件的全体人民群众的活动,就会完全弄清,历史上的英雄的意志非但没有支配人民群众的行动,而且他们的意志总是被人民群众的意志所支配。不管是这样或那样去理解历史事件的意义似乎都完全一样。然而,一些人说,西方人向东方推进,那是因为拿破仑要这样做,另一些人说,这件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它必然要发生,这两种人的说法和另两种人的说法的差别完全一样,一些人说,地球是不转动的,行星都围绕着地球转,另一些人说,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撑着地球,但是他们知道,地球和其他行星的运动是受某些法则所支配着的。除了所有原因中的一种原因之外,一个历史事件没有也不可能有多种原因。但是有某一些法则支配着各种事件,这些法则有些尚不清楚,有些已被我们探索出来了。只有当我们完全抛弃在一个人的意志中去寻找原因的时候,才能发现这些法则;与此相同的是,只有当人们抛掉那些有关地球的一切成见,才能揭示行星运动的法则。
历史学家认为,在波罗底诺战役和莫斯科被敌人占领并焚毁之后,在一八一二年的战争中最重要的插曲就是俄国军队从梁赞大路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然后直趋塔鲁丁诺营地的运动——即所谓的越过红帕赫拉的侧翼进军。历史学家把这一天才功勋的荣誉归功于各种不同的人,并且争论,荣誉究竟属于谁。甚至外国的历史学家,甚至法国的历史学家在谈及这次侧翼进军的时候,都承认俄国统帅的天才。但是,为什么军事著作家及其追随者都认为,这次拯救了俄国和击败拿破仑的侧翼进军,是某个人深思熟虑的创举——这实在太难以令人理解。首先,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一军事行动的深思熟虑和英明在什么地方,因为要知道军队所处的最佳位置(当它不受攻击的时候),是在粮草多的地方——这不需要动什么脑筋。每一个人,就是一个愚笨的十三岁的小孩也不用费力就会知道,在撤出莫斯科之后,一八一二年军队最有利的位置是在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因而,第一,不能理解,历史学家们为了弄清这次军队运动的奥秘之处,使用了什么样的推理方法。第二,尤其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历史学家们究竟是怎样看出这次军事行动使俄国得救而使法国失败;因为这次侧翼进举,如果在此之前,或与此同时和在此之后发生另外的情况,就可能对俄国军队来说是毁灭性的,而对法国军队来说则是幸运的。如果说,自从完成这次军事运动之后,俄国军队的军事地位改善了,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由此得出这次军事运动是那个原因。
这次侧翼进军,假如没有其他一些条件的巧合,不仅不会给俄国军队带来任何好处,而且可能把俄国军队毁灭掉。如果莫斯科没有被焚毁,那将会怎样呢?如果缪拉不知俄国军队的行踪,那将会怎样呢?如果不是拿破仑按兵不动,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按照贝尼格森和巴克莱的建议在红帕赫拉附近打一仗,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法国人在俄国军队渡帕赫拉河的时候发动进攻,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拿破仑在到达塔鲁丁诺的时候,立即只用他进攻斯摩棱斯克的十分之一的兵力进攻俄国军队,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法国人进攻彼得堡,那将会怎样呢?……在所有这些假设中,只要任何一条成为事实的话,侧翼进军的结局就不是拯救而是毁灭。
第三,令人最难以理解的是,研究历史的人故意不愿看见,这次侧翼进举不能归功于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它有所预见,从菲利的撤退也和它完全一样,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一个人看清楚它的全貌,它是由无数的各种各样的条件一步一步地、一个事件接着一个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显露出来的,只有当它已经完成和已经成为过去的时候,它的全貌才呈现出来。
菲利的军事会议上俄军将领们多数认为理所当然应当沿着下城大路径直往后退却。以下事实可以证明:与会者多数意见都赞成这样撤退,特别是会后总司令和管理粮秣的兰斯科伊那场有名的谈话。兰斯科伊向总司令报告说,军队给养主要集中在奥卡河沿岸的图拉和卡卢加省,如果向下城撤退,给养存放地就被宽阔的奥卡河隔断,而初冬季节河运是不可能的。这是必须撇开那个最自然的直趋下城的想法的第一个迹象。军队沿梁赞大路向南行进,离给养更接近了。后来,甚至不知俄国军队去向的法国军队按兵不动,并且保护图拉的兵工厂,主要的,要接近给养存放地点,使军队向南移动,进入图拉大路。冒险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