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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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1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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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途两旁,到处是死马;各个部队掉了队的士兵,衣衫褴褛,他们时而走进行进中的纵队,时而又掉队,不断变换着。 
  途中,闹过几次虚惊,士兵们举枪射击,盲目乱跑,互相冲撞,然后又集合起来,为这无端的惊吓互相埋怨、咒骂。 
  这三股——骑兵的车队、俘虏押送队和朱诺的辎重队——一起行军,仍旧构成一个独立的统一的整体,尽管这支队伍在迅速地减员。 
  骑兵车队原有一百二十辆大车,现在已不到六十辆;其余的有些被劫走,有些被扔弃掉。朱诺的辎重队的遭遇也一样。有三辆大车被达乌兵团的散兵劫走。皮埃尔从德国籍士兵的谈话中得知,押送这个车队的人比押送俘虏的人多,他们的一个同伴,一个德国籍士兵,因为在他身上发现一把元帅的银匙,元帅亲自下命令处决了他。 
  在这三股当中,俘虏押送队减员最多。从莫斯科出发时是三百三十人,现在剩下不到一百人。押送部队觉得,俘虏比骑兵队的马鞍和朱诺的轻重更累赘。他们明白,马鞍和朱诺的银匙还有点用处,但是对于让又冷又饿的士兵去看守和扣解同样是又冷又饿的俄国人来说有什么用。(俄国俘虏一路上死亡和掉队,掉队的人被奉命就地枪杀)这不仅不可理解,而且令人厌恶。押送队士兵的处境和战俘们同样悲惨,他们生怕,如果他给俘虏以同情,那就会使自身处境更加悲惨,所以他们对战俘的态度格外冷漠和严厉。 
  在多罗戈希日,押送队士兵把俘虏们锁在马栅里后,他们出去抢劫他们自己的仓库。有几个俘虏从墙脚下挖洞逃了出去,但又被法国人捉回来枪毙了。 
  从莫斯科出发时俘虏队中是把军官和士兵分开的,这个规定无形中就取消了。现在凡是还能走得动的都一起走,从第三天上皮埃尔和卡拉塔耶夫和那条认卡拉塔耶夫为自己主人的雪青色的哈叭狗又会合到了一块。 
  卡拉塔耶夫因患了疟疾病在莫斯科住进了医院。离开莫斯科后的第三天疟疾病又发作了。他身体逐渐衰弱,皮埃尔离开了他。皮埃尔不知道为什么,自卡拉塔耶夫病得十分衰弱以后,皮埃尔总是迫不得已时才走近他。每到歇营地,卡拉塔耶夫就躺倒呻吟,皮埃尔每次走近他,就听见他呻吟,还闻到从他身上发出一股越来越浓烈的味道,皮埃尔就远远躲开,连想都不去想他了。 
  作为一名俘虏,皮埃被关在马棚内,他不是从理智上,而是从自己的现实处境,以自己的生命,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幸福,幸福存在于自身,幸福在于满足人的自然需要,而一切不幸并不在于缺少什么,而在于过剩,在这三个星期的押解途中,他又悟出了一个新的、令人欣慰的道理:他已认识到,世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事。他还认识到,世上没有哪个环境是人在其中过得幸福和完全自由,也没有哪个环境人在其中过得不幸福和不自由。他认识到,痛苦有一个界限,自由也有一个界限,而这两个界限又非常接近;一个人为他的锦绣衣被折了一个角而感到苦脑,也正如他现在睡在光秃的湿地上,一边冷一边热而感到苦恼一样;从前他曾为穿紧脚的舞鞋而感到苦恼,而现在他完全光着脚(他的鞋早已破烂了),用两只伤痕累累的脚走路,也感到同样的痛苦。他发现,他和妻子结婚时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然而并不比现在夜间被锁在马栅里更自由。在所有他自己后来称作痛苦的事情中(他当时几乎没有感觉是痛苦),主要的是那双赤裸的,磨破了的,满是伤痕的两只脚。(马肉味道鲜美且富有营养,代替盐的火药硝烟味甚至令人愉快,天气不太冷,白天走路暖洋洋的,夜间燃起篝火;虱子咬得痒痒的。)开始时唯一难以忍受的是那双脚。 
  上路的第二天,皮埃尔在火堆旁看着他的两只脚。他想,没法再用它走路了;可是,当大家都站起来出发时,他也就一步一拐地跟着走了,走得周身发热,也就不觉得痛了。到了晚上,那双脚看起来比先前更可怕了。他不去看,却去想点别的什么事情。 
  皮埃尔现在才懂得:一个人所具有的全部生命力,以及人本身固有的可以把注意力由一件事转向另一件事,使自己脱出困境的潜在力量,它就像是蒸汽锅炉上的安全阀门,在蒸汽压力超过了一定限度的时候,它就会自动把多余的蒸汽释放出去。 
  他不曾看见也未曾听见法军枪杀掉队的俘虏,虽然已有一百多人就这样被消灭了。他不去想身体日益衰弱的卡拉塔耶夫,很明显,他自己很快就要遭受同样的命运。皮埃尔更少想他自己。他的处境越困难,他的前途越可怕,他心中就出现欢快的,令人欣慰的思想、回忆和想象。这样就使自己越发与已陷入的困境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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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二十二日中午,皮埃尔沿着泥泞的打滑的道路向山上走,他看着自己的脚,又看看那崎岖的山道。他偶而看一眼他周围熟悉的人群,然后又看那双脚,全都是他所熟悉的。那条雪青色的哈叭狗快活地沿着路边跑。有时,为了证明它的敏捷和满足,它提起一只后腿,用三条腿跳,然后又用四条腿跑,狂吠着向栖在死尸上的乌鸦奔去。哈叭狗比在莫斯科时更快活,更光滑圆润。沿途到处都是各种动物的陈尸烂肉——从人的到马的,不同程度腐烂了的肉;狼不敢走近有行人的道路两旁,而狗可以任意大嚼大吃。 
  雨从早上下起,眼看就要转晴,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了,比先前还下得大,道路已经湿透,水顺着车辙流成了道道水沟。 
  皮埃尔一边走一边向两旁张望,每走三步就弯起一根手指头。他内心在嘀咕“下呀,下呀,再下大点!” 
  他觉得他什么都不想,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的灵魂却在想一件重要的和令人欣慰的东西。这是他昨天和卡拉塔耶夫的谈话中得出来的最奥妙的精神收获。 
  在他们昨天的宿营地,皮埃尔在一堆快要燃烧完了的火堆旁觉得很冷,他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堆燃烧得较旺的火堆旁边。普拉东坐在火堆旁边,用他的大衣像法衣一样连头裹了起来,他用动人的、愉快的、然而却是微弱的、病人的声音向士兵们讲述着一个早已为皮埃尔熟悉的故事。下半夜,这通常是卡拉塔耶夫疟疾发作过后特别活跃的时候。皮埃尔走近火堆,听见普拉东微弱、病态的声音,看见他那被火光照亮了的可怜的脸,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被刺痛了。他对这个人的同情使他吃惊,他想走开,但是没有另外的火堆可去,于是皮埃尔极力不看普拉东,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你身体好吗?”他问道。 
  “身体?如果我们埋怨病,上帝就不会把死神赐给我们。” 
  卡拉塔耶夫说,他又接着讲述那个已讲开了头的故事。 
  “……我说,我的老弟,”普拉东继续说,他那苍白、憔悴的脸上带着笑容,眼睛里含着奇异的、喜悦的光亮,“我说,我的老弟……” 
  皮埃尔早就熟知这个故事,卡拉塔耶夫单独对他一个人至少讲过六次,而每次讲述这个故事时总是怀着奇特的、喜悦的感情。然而,无论皮埃尔对这个故事已经多么熟悉,他现在听起来,仍然觉得新鲜,卡拉塔耶夫讲述这个故事时所表现出的安详和出自内心的喜悦,感染着皮埃尔。这个故事是讲一个老商人,他和全家人都循规蹈矩,信奉上帝,有一次他和一个富商结伴到马卡里去所发生的事情。 
  他们俩住进一家客店,两个人都躺下睡了,第二天早晨发现那个富商被人杀害并劫走了财物。在老商人的枕头下面找到一把上面染着血迹的刀子。这个老商人遭到审判,挨了鞭打,撕破了鼻孔,——按照规矩要做的都做到了,——卡拉塔耶夫说——然后他就被流放,去做苦工。 
  “就是这样,我的老弟(卡拉塔耶夫讲到这里,皮埃尔就来了),这件事一晃过去了十多年,那个老头在劳动营服苦役,他规规矩矩,一件坏事也不做,他只乞求上帝赐他一死。嘿!一天夜里,犯人们聚在一起,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那个老头也在其中。他们谈论自己为什么受这份罪,是怎样得罪了上帝的。有一个说他杀过一个人,另一个说,他害死两条人命,还有一个说他是纵火,再有一个说他是逃亡者,什么罪也没有。接着大家问那个老头,“老人家你又是为了什么遭这个罪呢?”“我嘛,小兄弟们,我是为我自己的也是为别人的罪过才遭这个罪的,我没有杀过一个人,没有拿过别人一点东西,我还时常帮助穷人。亲爱的小兄弟们,我是个商人,我有很多财产。”他这样从头到尾地详详细细地把经过对大家讲了一遍。“我不为自己难过,这是上帝的旨意,不过只有一点,”他说,“我老伴和孩子太可怜了。”讲到这里,老人哭了。碰巧,在这群犯人中有一个人,就是这个人杀死了那个商人。“老人家,”那个人说,“那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哪一个月?”他问及所有情况,他的心被刺痛了。他就像这个样子走到老人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脚下。“老人家,”他说,“你是因为我才遭的这份罪,弟兄们,他说的都是真的,弟兄们,老人家没有罪,他是冤枉了的,那件事情是我干的,那把刀是我趁你睡着了塞到你枕头下面的。原谅我吧,老人家。”他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 
  卡拉塔耶夫停住嘴,他凝视着火光,露出欣喜的笑容,拨了一下火。 
  ——“那个老头说,上帝会饶恕你的,我们所有的人对上帝都有罪,我是为我自己的罪过才遭受这份罪。”他哭了,泪流满面。你们想不到吧,善良的人们,”卡拉塔耶夫说,他露出喜悦的笑容,眼睛闪着愈益明亮的光彩,好像他刚刚所讲述的故事里面,包含有一种最有魅力、最有意义的东西。 
  “你们真想不到,亲爱的朋友们,这个杀人凶手向当局自首了。他说,‘我害过六条人命,我是凶手,但是最使我难过的是那位老人,不能再让他为了我的缘故而遭罪。当局记录下供词,发了公文,一切都照章办理。那地方很远,一审再审,一道道公文,一层层上报,终于到了沙皇手中,沙皇的命令来了:无罪释放,发还没收的财产。公文下来了,到处找那老头。那个无辜的老头在哪里呢?”卡拉塔耶夫的下巴在打颤。‘上帝已经饶恕了他——他死了。你看,事情就这样,亲爱的朋友们。”卡拉塔耶夫结束道,他微笑着,默默地凝视着远方,停了很久。 
  这时,皮埃尔模模糊糊,充满了欢快,这不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它那神秘的意义,是卡拉塔耶夫讲这个故事时,他那如痴如醉的神态和这种如痴如醉的神秘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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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Avosplaces!”①突然间喊出一声口令。 
  在俘虏和押送队中发生了一阵骚动,似乎期待着一种快乐而庄严的事情。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口令声,从俘虏队的左边来了一队骑着骏马,军容整肃的骑兵。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这是每当最高当局的大人物驾临时人们常有的表情。俘虏们被赶到一边,挤成一团。押送队的士兵们集合列队。 
  “L’empereur!L’empereur!Lemaréchal!Leduc!”②一队剽悍的后卫骑兵刚驶过,接着就有一辆由两匹灰马并驾的四轮轿形车咕咕隆隆地驶过。皮埃尔瞥见一个仪态端庄白胖胖的,头戴三角帽的人的脸。这是一位元帅。元帅向皮埃尔那引人注目的粗壮躯体看了一眼。从元帅紧锁双眉和立即掉过脸去的表情,皮埃尔看出了有一种同情和有意把这种同情掩饰住的表情。 
  那个管理军队的将军,满脸通红,神色惊慌,鞭打着他骑的那匹瘦马,在马车后面奔跑着。有九个军官聚在一块,一些士兵站在他们周围。所有人的表情既兴奋又紧张。 
  “Qu’estcequ’iladit?Qu’estcequ’iladit?…”③皮埃尔听见人们问。 
   
  ①法语:各就各位②法语:皇帝!皇帝!元帅! 
  ③法语:他说什么?他说什么? 
  在元帅经过时,俘虏们挤在一堆,皮埃尔看到了从早上起还没有看到过的卡拉塔耶夫。卡拉塔耶夫穿着窄小的军大衣,靠着一株桦树坐着。他脸上,除了昨天讲述那个无辜受罪的老人的故事时所表现的欢喜神情外,还露出宁静、庄严的表现。 
  卡拉塔耶夫睁着他那温和的、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皮埃尔。显然是希望他能走近点,以便对他说点什么。但是,皮埃尔为自身的处境所担心,他佯装没有看见,急忙走开了。 
  当俘虏又启程的时候,皮埃尔回头看了一眼,卡拉塔耶夫坐在路边的桦树旁,两个法国人站在旁边在说什么。皮埃尔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瘸一瘸地向山坡上走去。 
  从后面卡拉塔耶夫坐着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皮埃尔听得十分清楚,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他尚未计算出到达斯摩棱斯克还有多少站,这是在那个元帅经过之前就开始计算了。于是他又开始计算。有两个法国士兵从皮埃尔身旁跑过,其中一个提着一支还在冒烟的枪。他们俩脸色苍白,其中一个怯生生地看了皮埃尔一眼,他们的表情和皮埃尔曾见过的那个行刑的年轻士兵的表情一样。皮埃尔看一眼那个士兵,想起了三天前他在火堆旁烤衬衫,把衬衫烤糊了,他们为此还嘲笑过他。 
  在他后面,在卡拉塔耶夫坐过的那个地方,那条狗在哀嗥。“愚蠢的畜牲,嗥什么?”皮埃尔想。 
  皮埃尔和同行的同伴们一样,都没有回头看那发出枪声和后来狗叫的地方,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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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军需物资、俘虏兵和元帅的辎重队都驻扎在沙姆舍沃村。大家都围坐在火堆旁。皮埃尔走近火堆,吃了些烤马肉,背着火躺下身子,立刻就睡着了。他又像在波罗底诺战役后在莫扎伊斯克那样睡着了。 
  现实的事件又和梦境结合在一起,又有一个人,是他自己呢,还是另一个人,对他谈思想,甚至就是在莫扎伊斯克对他所谈的那些思想。 
  “生命是一切。生命是上帝。一切都在变化和运动,这个运动就是上帝。只要有生命,就有感应神灵的快乐。热爱生命就是热爱上帝。” 
  比所有一切都更困难和更幸福的是,在苦难中,在无辜的苦难中,热爱这个生命。 
  “卡拉塔耶夫!”皮埃尔想起了他。 
  皮埃尔突然像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出现了一位他早已遗忘的、在瑞士教过他地理课的、仁慈的老教师。“等一等。”那个老者说,他给皮埃尔看一个天球仪。这是一个活动的,晃动的,没有一定比例的圆球。圆球表面是密密麻麻、彼此紧挨着的点点。这些点点都在运动着,不断变换位置,时而几个合成一个,时而一个分成若干个。每一个点都极力扩张,抢占最大空间,而别的点也极力扩张,排挤它,有时消灭它,有时和它合在一起。 
  “这就是生命。”老教师说。 
  “这是多么简单明了,”皮埃尔想。“我怎么先前就不知道呢。” 
  “上帝在那中间,每一个点点都在扩大,以便最大限度地反映它自身。它生长,汇合,紧缩,从表面上消失,沉入深渊,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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