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地把它扔掉:
哎呀,我的门斗呀,我的门斗!
“我的新门斗……”二十个人接着唱下去,乐匙手尽管担负着沉重的驮具,但却急忙地向前跑去,面向连队后退着行走,微微地抖动肩膀,威吓某人似地击打着乐匙。士兵们合着歌曲的拍节,挥动着手臂,迈开大步,不知不觉地走齐了脚步。连队后面可以听见车轮的辘辘声,弹簧垫的轧轧声和马蹄的得得声。库图佐夫偕同侍从回到城里去。总司令做了个手势,要士兵们继续便步行进,一听见歌声,一望见跳舞的士兵和快活地、脚步敏捷地行进的全连的士兵,总司令及其侍从们的脸上就流露出喜悦的表情。马车从连队右边一跃而过,连队右翼的第二排中,有个蓝眼睛的士兵无意中引人注目,此人就是多洛霍夫,他雄赳赳地、步态优美地合着歌曲的拍节行走着,一面望着从他身旁走过的人们的面孔,那神情就像他很怜悯此时没有跟随连队行进的人。库图佐夫的侍从中的一名骠骑兵少尉曾经模仿团长的姿态,引起一场哄笑,这时候,他落在马车后面,向多洛霍夫跟前奔驰而去。
骠骑兵少尉热尔科夫在彼得堡曾一度属于多洛霍夫把持的暴徒团伙。热尔科夫在国外遇见一个当兵的多洛霍夫,认为没有必要和他结识。如今,当库图佐夫和这个受降级处分的军官谈话之后,他怀着老友会面的喜悦心情向他倾吐所怀。
“知心的挚友,你怎么样了?”他在听见歌声时说道,一面使他的坐骑和连队的步调一致。
“我怎么样?”多洛霍夫冷漠地答道,“正像你望见的这个样子。”
节拍轻快的歌声,使热尔科夫说话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愉快的语调和多洛霍夫回答时故意装出的冷漠的神态,赋有一种特殊意义。
“喂,你是怎样和首长搞好关系的?”热尔科夫问道。
“没有什么,都是一些好人。你是怎样混进司令部的?”
“暂时调来的,由我值班嘛。”
他们沉默了片刻。
“她从右手袖筒中放出一只雄鹰,”歌词中写道,歌词无意中引起一种朝气蓬勃的愉快的感觉。假若他们不是在听见歌声时交谈,他们的话题也许就不同了。
“打垮了奥国人,是真的么?”多洛霍夫问道。
“大家这样说,鬼才知道啊。”
“我很高兴。”正像歌词所要求的那样,多洛霍夫简而明地答道。
“好吧,随便哪天晚上请到我们那里来打法拉昂纸牌吧。”
热尔科夫说道。
“也许是你们捞到许多钱了?”
“你来吧。”
“不行,我已经发誓了。在没有晋升以前,我不喝酒,不赌钱。”
“也罢,在打仗以前……”
“到时候就见分晓。”
他们又沉吟起来。
“你需要什么就来吧,司令部里大家都会帮忙的……”热尔科夫说道。
多洛霍夫冷冷一笑。
“你还是放心好了。我需要什么不会去索求,我自己准能办到。”
“也罢,我只是这样说……”
“我也只是这样说。”
“再见。”
“祝你健康……”
……眺望故土,
关山远阻……
热尔科夫用马刺刺马,马暴躁起来,发了烈性,用蹄子约莫跺了三下,不知道先要伸出哪条腿,定神之后,疾驰起来,也同样合着歌曲的节拍赶到连队前面去追赶四轮轿式马车。
!
3
阅兵归来之后,库图佐夫在奥国将军陪伴下,走进办公室,他把一名副官喊来,吩咐他将开到本地的部队的实际情况的文件和指挥先头部队的费迪南大公的函件一并拿来。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随身带着总司令必需的文件走进他的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军事参议院的奥籍参议员坐在一份摆在桌上的作战方案前面。
“啊……”库图佐夫望着博尔孔斯基说道,他说一声“啊”好像是要副官等候片刻功夫,这之后便用法国话把已经开始的谈话继续谈下去。
“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库图佐夫说道,用词优美,语调动听,迫使对话人倾听他不慌不忙说出的每一个词。显然,库图佐夫本人也乐于倾听自己说话。“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如果这件事取决于我本人的愿望,弗朗茨国王陛下的圣旨老早就履行了。我老早就和大公会合了。请您相信我的人格,对我本人来说,把统率军队的最高权力转交给比我更有造诣、更高明的将军,而奥地利是大有人在的,只要从我身上卸去一切责任的重担,那末对我本人来说,这真是一大乐事。将军,不过实际情况常比我们的愿望更富有说服力。”
库图佐夫微微一笑,那神色好像是说:“您满有理由不相信我,姑无论您相信还是不相信,我是根本不在乎的,但是您没有根据对我说出这种话。这也就是问题的症结。”
奥国将军现出不满意的样子,所以他不能不用同样的口吻回答库图佐夫。
“与此相反,”他用埋怨的愤怒的口气说,这种口气和他含有谄媚意味的话语相抵触,“与此相反,陛下高度赞赏阁下参与我们的共同事业。但是我们一直认为,目下的延宕会使俄国军队及其总司令丧失他们通常在大战中所赢得的胜利的桂冠。”看来他已把事先准备要说的话说完了。
库图佐夫脸上仍然保持着笑意,行了一鞠躬礼。
“然以费迪南大公殿下迩近惠赐的大函作为根据,我坚定地相信并且认为,奥国军队在马克将军如此高明的副司令官统率之下,现已赢得决定性胜利,再也不需要我们援助了。”
库图佐夫说道。
奥国将军蹙起了额角。尽管还没有传出有关奥国军队败北的确切消息,但有多种情形业已证明普遍失利的传说,因此,库图佐夫关于奥国军队获胜的推测很像是一种嘲笑。但是库图佐夫却面露温顺的微笑,他一直带着那种神态,仿佛是表示他有推测此事的权利。他从马克军队中最近收到的来函,的确向他通报了奥国军队的胜利及其最为有利的战略地位。
“把信拿到这里来吧,”库图佐夫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道,“请你看看,”库图佐夫嘴角边流露出讽刺的微笑,用德国话向奥国将军念出费迪南大公来札中的如下内容:
WirhabenvollkommengehalteneKrafte,nahean70000Maun,umdenFeind,wennerdenLechpassirte,angreifenundschlagenzukonnen,Wirkonnen,dawirMeistervon
Ulmsind,denVortheil,auchvonbeidenufernderDonauMeisterzubleiben,nichtvertieren,mithinauchjedenAuBgenblick,wennderFeinddenLechnichtpassirte,dieDonau,ubersetzen,unsaufseinemunika-tions-Liniewerfen,dieDonauunterhalbrepassirenuhddemFeinde,wennersichgegenunseretreueAllirtemitganzerMachtwendenwollte,seineAbsichtalsbald,vereiteln,WirwerdenaufsolcheWeisedenZeitpunkt,wodiekaiserlich-RussisBcheArmeeausgerüstetseinwird,muthigentgegenharren,undsodannleichtgemeinschaftlichdieMoglichkeitfinden,demFeindedasSchicksalzuznbereiten,soerverdivent。①
①德语:我们具备有充分集中的兵力,约计七万人,如果敌人横渡莱希河,我们一定能够发动进攻,一举歼灭敌人。因为我们占有乌尔姆,我们则可继续控制多瑙河两岸的有利形势;因此,如果敌人不横渡莱希河,我们定能随时渡过多瑙河,冲至敌人的交通线,并从多瑙河下游渡河返回原地,如果敌人欲以全部兵力进犯我们的忠实盟军,我们决不允许敌人实现这一企图。因此,我们要振奋精神,等待俄皇军队完成备战任务,然后我们上下一致,不难觅得良机,使敌人面临其理应遭遇的厄运。
库图佐夫念完了这段信,心情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他用留心的目光亲热地望望军事参议院的参议员。
“可是,阁下,您知道有一条明哲的行为准则:要作最坏的打算,”奥国将军说道,显然他想借助于戏言来结束闲谈,下一步说点什么正经事儿。
他现出不满意的神态,回头望了望副官。
“将军,对不起,”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他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脸去。“亲爱的,你听我说,你向科兹洛夫斯基索取我们侦察员的全部情报吧。这儿是诺斯蒂茨伯爵的两封疏函,这儿是费迪南大公殿下的疏函,还有另一些,”他说道,一面把几份公文递给他。“依据这全部公文用法文清晰地编写一份用memorandum,①把我们所掌握的奥军军事行动的全部消息编写成一份呈文。喂,照此办理,然后送呈大人达览。”
①法语:官方记事公文。
安德烈公爵低下头来,表示一听见库图佐夫开腔,他就非但明白他说了什么话,而且也明白,他想对他说什么话。他收拾好文件,向二位行了一鞠躬礼,就从地毯上迈起徐缓的脚步朝接待室走去了。
虽然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以来还没有度过多少时光,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却变得多了。他的面部表情、动作和步态上几乎看不见从前那种虚假、劳累和懒惰的样子。他那种神态,就像某人没有时间去想他对旁人产生什么印象,而只是忙着干一件悦意而饶有兴趣的活儿似的。他脸上现出过分的自满和对周围的人表示满意的样子。他的笑容和眼神显得更快活、更惹人喜爱了。
他在波兰就赶上了库图佐夫,库图佐夫待他十分周到,答应他不会把他忘记,他和其他副官不同,库图佐夫非常赏识他,把他带到维也纳,委托他办理比较重要的事情。库图佐夫在维也纳给他的老同僚——安德烈公爵的父亲写了一封信。
“令郎,”他写道,“因为他兢兢业业、立场坚定、勤勤恳恳,有希望当上一名与众不同的军官。我身边能有这样一名手下人,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在库图佐夫的司令部里,泛而言之,即是在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在同事之间素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名声。有一些人,也就是少数人,承认安德烈公爵是个与己与众有所不同的特殊人物,预期他将来有所造诣,都服从他,佩服他,并且效法他。安德烈公爵对这些人都很大方、憨厚,和他们共事时,他觉得心情愉快。而另一些人,即是多数人,都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是个盛气凌人、冷淡、令人厌恶的人物。安德烈公爵善于应付这些人,要他们尊敬他,甚至畏惧他。
安德烈公爵走出库图佐夫办公室,来到接待室,他随身带着公文问一个同事——正在窗前看书的值班副官科兹洛夫斯基面前走去。
“喂,公爵,怎么啦?”科兹洛夫基斯问。
“接到命令要拟出一份官方记事公文,借以说明我们为什么不向前推进。”
“为什么呢?”
安德烈公爵耸耸肩膀。
“没有马克方面的消息?”科兹洛夫斯基问道。
“没有。”
“假如他确实已被击溃,消息是会传来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安德烈公爵说道,就向门口走去了。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看来像是刚从外地抵达的奥国将军迈着飞快的脚步迎面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身穿常礼服,头上裹着黑头巾,颈上佩戴着玛丽亚·特雷西娅勋章。安德烈公爵停步了。
“库图佐夫上将在吗?”刚从外地来到的将军带着刺耳的德国口音飞快地说道,一方面向两旁张望,不停步地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上将没有空,”科兹洛夫斯基说道,急忙走到不相识的将军前面,拦住门前的通道,“请问尊姓大名?”
这个不相识的将军鄙薄地从上到下把那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打量一番,好像觉得惊讶,竟有人会不认识他。
“上将没有空。”科兹洛夫斯基心平气和地重说了一句。
将军皱起了眉头,现出阴郁的脸色,他的嘴唇抽搐一下,颤栗起来了。他取出笔记本,用铅笔飞快地写了几只字,撕纸递给科兹洛夫斯基,然后他就飞快地向窗口走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朝房里的人瞥了一眼,好像心里在问:他们为什么都望着我呢?之后将军抬起头来,伸直了颈项,仿佛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随即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暗自吟唱,唱出一种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立即中断了。办公室的门敞开了,库图佐夫在门坎前面出现了。裹着头巾的将军有如躲避危险似的,弯下腰去,他那消瘦的两腿迈着飞快的脚步,向库图佐夫面前走了。
“VousvoyezlemalheureuxMack.”①他突然改变声调说道。
①法语:您亲眼看见了不幸的马克。
库图佐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部的表情有一阵子滞然不动了。然后,他脸上闪现出一条波浪似的皱纹。前额舒展开了;他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合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让马克从身边走过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原先传说奥国人已被击溃并在乌尔姆城下全军投降的消息原来是真实的。过了半小时,副官们已被派至各处传达命令,命令表明,直至目前尚未采取行动的俄军也快要和敌人交锋了。
司令部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军官才很关心战事的全部进程,安德烈公爵是其中之一。安德烈公爵看见马克并听见他的军队覆没的详情之后,他心中明白,半个战局已经输完了,俄军的处境极其艰难。他很生动地想到军队即将面临何种局面,他在军队中应当发挥何种作用。当他一想到过于自信的奥国遭到可耻的失败,再过一个礼拜也许会亲眼看到并且参与苏沃洛夫之后的史无前例的俄法武装冲突,他就禁不住会产生一种激动的喜悦的感情。但是他害怕那比俄军英勇更胜一筹的波拿巴的天才,同时他也不能容许自己的英雄蒙受奇耻大辱。
这些心事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激动和恼怒,他向自己房里走去,给父亲写信,他每日都给父亲写信,他在走廊上碰见同屋居住的涅斯维茨基和诙谐的热尔科夫。同平日那样,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你怎么这样忧愁?”涅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于是问道。
“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博尔孔斯基答道。
当安德烈公爵碰见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时,昨日刚刚抵达的奥国将军施特劳赫和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从走廊的另一边迎面走来;这个奥国将军留驻于库图佐夫司令部,监察俄国军队的粮食供应。走廊很宽绰,有空地方可供两个将军和三个军官自由通行;但是热尔科夫把涅斯维茨基推开,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闪到一边去吧,让路!
请让路!”
两个将军走过去,他们都摆出一副想回避麻烦礼节的样子。诙谐的热尔科夫脸上忽然流露出似乎忍耐不住的欢快的蠢笑。
“大人,”他向前迈出几步,把脸转向奥国将军用德国话说道,“向您道贺,我深感荣幸。”
他低下头来,就像那学跳舞的儿童一样,呆笨地时而伸出左脚,时而伸出右脚,开始并足致礼。
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将军严肃地瞟了他一眼,可是发现他一本正经地蠢笑,不能不注意一会儿。将军眯缝起眼睛,表示正在听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