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四名士兵用大衣兜着一件沉重的东西,跟在这名士兵后面,从篝火旁边走过去了。其中有一人绊得要跌倒了。
“你瞧,这些鬼家伙,把木柴摆在路上了。”他说了一句牢骚话。
“他死了,干嘛还要抬他?”其中有一人说道。
“您得啦吧!”
他们于是挑着自己的担子在黑暗中隐没不见了。
“怎么?疼痛吗?”图申轻声地问罗斯托夫。
“疼痛。”
“大人,请到将军那里去他在此地的一间农舍里。”炮兵士官走到图申跟前,说道。
“亲爱的,马上就去。”
图申站起来,扣上大衣,整理一下,从篝火旁边走开了……
在离炮手们生起的篝火不远的地方,巴格拉季翁公爵坐在给他准备的一间农舍中吃午饭,并同聚集在他那里的部队中的几个首长谈话。其中包括:眼睛半开半合的小老头,他贪婪地啃着羊骨头;军龄二十二年的无可指责的将军,他一面用餐,一面喝伏特加酒佐餐,满面红光;校官戴着一只刻有名字的戒指;热尔科夫惴惴不安地望着众人;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紧闭嘴唇,一对冷热病的眼睛发亮。
一面夺得的法国军旗倾斜地靠在农舍的角落里,军法检察官面露稚气的神情用手抚摸着军旗的布面,困惑不安地摇头,也许是因为军旗的外形真的使他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缺少餐具,饿着肚皮望望别人吃饭时心里觉得难过。一名被龙骑兵俘虏的法国上校呆在隔壁的农舍里。我们的军官围在他身边,注视着他。巴格拉季翁公爵感谢某些部队的首长,并询及战事的详情、伤亡的实情。那个曾经在布劳瑙请功的团长向公爵报告,说战斗一开始,他便从森林中撤退,召集了采伐林木的人,让他们从自己身旁过去,之后带领两个营打了一场白刃战,粉碎了法国官兵。
“大人,当我看见第一营已经失去战斗力,我便在路上停步不前了,”我心里想道:‘让这些人撤走,用另一营的火力去迎战。’我就是这样做的。”
团长极欲做到这一点,而他觉得极为遗憾的是,未能做到这一点,他以为这一切确乎如此,但是也许真有这种情形吧?难道在这一片混乱中分辨得清真有其事和确无其事呢?
“大人,而且我应当提到,”他继续说道,一面回想多洛霍夫和库图佐夫的谈话、他和受到降级处分的人最后一次的相会,“我亲眼看到,受处分降为列兵的多洛霍夫俘虏了一名法国军官,表现得特别突出。”
“大人,在这儿我看见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冲锋陷阵,”热尔科夫神情不安地向四下张望,插了一句话,其实在这天他根本没有看见骠骑兵,只是从一名步兵军官那里听到他们的消息,“大人,打败了两个方阵。”
有些人听见热尔科夫的话微微一笑,像平日那样,等待他来说句笑话,但是他们发现,他说的话也涉及我们的武装力量和今天战斗的光荣;虽然有许多人非常清楚地知道,热尔科夫所说的话是毫无根据的谎话,但是他们还是流露出严肃的神态。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年老的上校。
“各位先生,我感谢大家。各种部队——步兵、骑兵和炮兵,英勇地战斗。两门大炮怎么被抛弃在中央阵地呢?”他问道,一面用目光寻觅着什么人。(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去问左翼的大炮,他已经知道,战争一爆发,那里的大炮全都扔下了。)“我好像是请您去办事的。”他把脸对着值日校官说道。
“有一门炮被摧毁了,”值日校官回答,“另一门炮我没法了解,我自己始终呆在那里,负责指挥,刚刚才离开……说实在的,战斗很激烈。”他谦虚地补充说。
有人说图申上尉驻扎在此地的一个村子附近,派人去找他了。
“就是您到过那里。”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道。
“可不是,我们差一点儿相会了。”值日校官对博尔孔斯基露出愉快的微笑,说道。
“我没有看见您的机会。”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若断若续地说。大家都沉默下来。
图申在门槛前露面,从几个将军背后窜进来,在这间拥挤的农舍里,图申从将军们身边绕过去,像平时那样,看见首长们觉得局促不安。图申没有看清旗杆,绊了一跤。有几个人大声地笑起来了。
“怎么放弃了一门大炮呢?”巴格拉季翁问道,与其说对着上尉,莫如说对着几个发笑的人(其中以热尔科夫的笑声最响亮)皱起眉头。
此刻,在图申看见威严的首长们时,他才想到自己的过失和耻辱,因为他失掉两门大炮,竟然还活着。使他激动不安的是,直至此时还没有想到这件事。军官们的哄堂大笑把他弄得更糊涂了。他站在巴格拉季翁面前,下颌不住地颤抖,勉强开口说了话:
“大人……我不知道……大人,身边没有人。”
“您可以从掩护部队中弄到几个人!”
至于掩护部队已经撤走这一点,图申只字未提,不过这是颠扑不破的事实。他害怕说出这句话会给别的首长造成麻烦,于是就沉默不言,他用那停滞的目光盯着巴格拉季翁的面孔,有如答错题的小学生注视主考人的眼睛。
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巴格拉季翁公爵显然不愿意装出严厉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其余的人都不敢在谈话时插嘴。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望着图申,手指头神经质地颤动着。
“大人,”安德烈公爵用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您把我派到图申上尉的炮台。我到了那儿,发现三分之二的人马被打死,两门大炮被摧毁,没有什么掩护部队。”
此刻,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图申均以逼视的目光望着拘谨而激动地说话的博尔孔斯基。
“大人,如果您允许我说出自己的意见,”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今日的成就应当归功于这个炮台的军事行动和图申上尉及其连队的百折不回的英勇行为,”安德烈公爵说道,不等他回答便立刻站立起来,从桌子旁边走开。
巴格拉季翁公爵向图申瞥了一眼,他显然不想对博尔孔斯基的尖刻的意见持不信任的态度,同时他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他低下头来对图申说,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跟在他后面走出门来。
“亲爱的,谢谢,你搭救我了。”图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回头望一望图申,没有说什么,便从他身旁走开了。安德烈公爵觉得愁闷而且很难受。这一切多么离奇,和他所冀望的迥然不同。
“他们是谁?他们干什么?他们要什么?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罗斯托夫一面想,一面观看在他面前更迭着的人影。手臂的疼痛变得更难受。他昏昏欲睡,红圈在他眼前蹦蹦跳跳;这些噪音、面孔所造成的印象、孤独的感觉都和疼痛的感觉汇成一片。就是他们,这些负伤的和未负伤的士兵,在挤压和扭脱他那只断臂和肩膀的肌腱,烧毁他那只折断的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他闭起眼睛,以便摆脱它们。
他微睡片刻,在这短暂的朦胧状态中,他梦见数不清的事事物物:他梦见母亲和她的洁白的大手、梦见索尼娅的瘦削的双肩、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容、杰尼索夫、他的嗓音和胡髭,还梦见捷利亚宁、他和捷利亚宁、波格丹内奇经历的往事。这全部经历和这个带着尖细嗓音的士兵都是同一回事。这全部经历和这个士兵如此折磨人地、无休无止地抓着、挤压着他的手臂,一个劲儿地向一边拉拽。他试图摆脱他们,可是它们根本不放开、须臾也不放开他的肩膀。如果他们不拉扯他的肩膀,肩膀就不会疼痛,它就会结结实实的,可是他不能摆脱它们。
他睁开两眼望望上方。高出炭火一俄尺的地方悬挂着黑暗的夜幕。在这一片光亮中,粉末般的雪花纷纷飞下。军医没有来,图申也没有回去。他独自一人呆着,这时分只有那名小兵一丝不挂地坐在炭火对面,烘烤他那瘦黄的身体。
“没有人需要我啊!”罗斯托夫想道,“没有人来援助我,没有人来怜悯我。有个时候我在家里呆着,强壮、快活,是个宠儿。”他叹了一口气,不由地呻吟起来。
“哎哟,疼痛吗?”他问道,一面在炭火上面抖着自己的衬衫,没有等他回答,就咯咯地叫了一声,接着补充说:“一天之内遭受损害的人还少吗?——太可怕!”
罗斯托夫不听士兵的话。他望着炭火上方纷飞的雪花,回想起俄罗斯的冬天,暖和而明亮的住房、毛茸茸的皮袄、飞奔的雪橇、健康的体魄、家庭的抚爱和关心。“我干嘛走到这里来了!”他想道。
翌日,法国人没有再次发动进攻,巴格拉季翁的残部与库图佐夫的军队会合起来了。
!
1
瓦西里公爵不去周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更少地想到谋求私利和作出危害他人的事。他不过是个上流社会人士,在上流社会中颇有造诣,并且习惯于借取这样的成就。他经常斟酌情形,在与人们建立密切关系时拟订出各种计划,提出自己的见解,他自己虽然不太了解,但是它们却已构成他的生活中的一种情趣。不是一两个,而是几十个这样的计划和设想常常付诸实施,其中有一些在他脑际开始浮现,另一些正在实行,还有一些要被废除。比如,他没有对自己说过这种话:“目前这个人有权有势,我应该获得他的信任,与他建立友谊关系,借助于他捞到一笔津贴;”或者说,他没有对自己说过这种话:“皮埃尔十分富有,我应该勾引他来娶我的幼女,借到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他遇见这个有权有势的人时,人的本能就向他暗示,这个人可能大有用途,于是瓦西里公爵就同他接近,他在这方面,精神上毋须乎有所准备,只要一遇有机会,就本能地百般阿谀奉承,对他持有十分亲热的态度,开口说几句应该说的话。
在莫斯科,皮埃尔和瓦西里公爵十分接近,他替皮埃尔谋到一个低级侍从的差事,当时那官阶等于五等文官,他便坚持己见,要皮埃尔和他一道到彼得堡去,住在他家里。瓦西里公爵促使皮埃尔娶他的女儿为妻所必须做的事情,他样样都做,这样行事仿佛是因为他颟颟顸顸,但同时他又显得信心十足。假如瓦西里公爵事先周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在态度上就不会这样自然,在对待比他地位更高或更低的人们就不会这样浑厚和亲切。有某种东西经常吸引他趋向那些比他更有权势、更加富有的人;他在把握什么时候必须、什么时候可以利用别人的时机方面,富有非凡的本事。
不久以前,皮埃尔过着无忧无虑的孤寂的生活,他出乎意料地变成了财主和别祖霍夫伯爵,在此之后他觉得自己被杂事纠缠,忙得不可开交,只有躺在床上时才能独自一人安享清闲。他得签署多种公文,和他不熟悉的办公场所打交道,向总管家询问某些事情,去莫斯科附近的领地走走,接见许多人士,他们从前甚至不想知道他的生活情况,如果现在他不想和他们会面,他们就会感到屈辱和痛心。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士:实业家、亲戚、熟人,都很和善而温柔地对待年轻的继承人,博取他的欢心,显然他们都对皮埃尔的高尚的品格深信不疑。他不时地听到这些话:“以您的分外的仁慈”,或则:“以您的善心”,或则,“伯爵,您本人如此纯洁……”或则:“如果他像您这样聪明”诸如此类,因此他真的相信自己那种分外的仁慈,相信自己与众不同的智慧,而且在灵魂深处,他经常觉得他确实非常仁慈,非常聪明。甚至连那些过去凶狠、显然怀有敌意的人也对他和和气气,爱抚备至。好生气的大公爵小姐,身腰修长,头发弄得很服贴,像个洋娃娃似的。在安葬别祖霍夫之后,她走进皮埃尔的房间。她垂下眼帘,满面通红,对他说,她对过去他们之间的误会深表遗憾,现在她觉得没有理由奢求什么,只请求在她遭受打击之后准许她在这栋住宅中逗留几个星期,因为她深深地爱着这栋住宅,在这里作出了许多贡献。她说这番话时不禁大哭起来。这个雕像似的公爵小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使皮埃尔颇为感动,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请求她宽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央求她宽恕。从这天起,公爵小姐便替皮埃尔编织有条纹的围巾,她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
“moncher(我亲爱的),你替她办妥这件事吧,她毕竟为死者吃了许多苦啊,”瓦西里公爵对他说,一面要他在一张对公爵小姐有利的文据上签字。
瓦西里公爵拿定了主意,认为这块骨头——三万卢布的期票——还是要扔给可怜的公爵小姐,要她死了心眼,不去谈论瓦西里公爵参与抢夺嵌花皮包的丑事。皮埃尔在期票上签了字,从那时起,公爵小姐变得更加和善了。她的几个妹妹也对他亲热起来,尤其是那个年纪最小、脸上有颗胎痣。长得俊俏的公爵小姐;她笑容可掬,一看见他就觉得不好意思,这常常使得皮埃尔困窘不安。
皮埃尔觉得,大家喜爱他是顺应自然的事情,如果有人不爱他,他就会觉得异乎寻常了,因此,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围的人都怀有一片诚心。而且他没有功夫去问自己,这些人是否真无二心。他经常忙得不亦乐乎,经常觉得自己处于温柔和欢愉的陶醉之中。他觉得自己是某种重要的公共活动的中心人物,他觉得经常有人对他有所期待,如果不办妥某件事,就会使许多人痛心,就会使他们失望,如果能办妥某件事,那么一切都顺利,因此,如有求于他,他尽力而为,但是这种“顺利”始终是一句后话而已。
起初,瓦西里公爵较诸其他人更多地支配皮埃尔本人和他的各种事情。自从别祖霍夫伯爵去世后,他一直管着皮埃尔,没有放松过。瓦西里公爵摆出那副样子,就像某人负担沉重、精疲力尽似的,但出于怜悯,他终究不能抛弃这个孤立无援的少年,听凭命运和骗子们的摆布,皮埃尔毕竟是他的朋友的儿子,aprèstout①他拥有这么一大笔财富。别祖霍夫伯爵辞世后,他在莫斯科逗留过几天,在这几天中,他常把皮埃尔喊到身边,他也亲自去找皮埃尔,嘱咐他要做什么事,那口气中含有倦意和自信,仿佛他每次都附带说过这席话似的:
“Voussavez,quejesuisaccabléd’affairesetquecen’estqueparpurecharitè,quejem’occupedevous,etpuisvoussavezbien,quecequejevousproposeestlaseulchosefaisable.”②
①法语:归根结底。
②法语:你知道,我负担过重的工作,但把你丢开不管,是冷酷无情的。你也知道,我对你所说的话是唯一可行的。
“喂,我的朋友,我们明日终于要走了。”有一次他闭上眼睛,用指头逐个地抚摸他的胳膊时,对他说,那腔调好像他所说的话是他们之间很早很早以前决定要说的,并且不可能作出别的决定。
“我们明天要走了,我让你坐上我的马车。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这儿的重要事情都干完了。我早就应当走了。你看,我收到大臣的来信。我为你向他求情,你被编入外交使团,录用为低级侍从。现今你面前展现了一条外交上的康庄大道。”
尽管皮埃尔说了这些话,他那疲倦而自信的腔调强而有力,但是他对自己的功名利禄考虑了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