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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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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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这几名重骑兵从他身旁走过、隐没在烟雾中时,罗斯托夫心中犹豫不决,他是否跟在他们背后疾速地骑行,或是向他需要去的地方驰去。这是一次使法国人自己感到惊奇的重骑兵发动的十分顺利的进攻。罗斯托夫觉得可怖的是,他过后听到,此次进攻之后,这一大群身材魁梧的美男子,这些骑着千匹战马从他身旁走过的极为卓越的富豪子弟、年轻人、军官和士官生只剩下十八人了。 
  “为什么我要羡慕,我的机运走不掉,我也许立刻就会看见国王!”罗斯托夫想了想,就继续向前疾驰而去。 
  他走到步兵近卫军近旁时,发现一枚枚炮弹飞过了步兵的队列和它周围的地方,之所以有此发现,与其说是因为他听见炮弹的啸声,毋宁说是因为他看见士兵们脸上流露出惊慌不安的神色,军官们脸上流露出不自然的威风凛凛的表情。 
  他从步兵近卫军兵团的一条阵线后面驰过的时候,他听见有个什么人喊他的名字。 
  “罗斯托夫!” 
  “什么?”他没有认出鲍里斯时,应声喊道。 
  “怎么样,我们到了第一线!我们的兵团发动过进攻!”鲍里斯说道,脸上流露着幸福的微笑,这是头一次上火线的年轻人时常流露的微笑。 
  罗斯托夫停下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道,“怎么样了?” 
  “击退了!”鲍里斯兴奋地说,变得健谈了。“你可以设想一下吗?” 
  鲍里斯开始讲到,近卫军官兵在某处停留,看见自己前面的部队,以为是奥军,这些部队突然间发射出一枚枚炮弹,近卫军才知道,他们已经到达第一线,出乎意料地投入战斗。 
  罗斯托夫没有听完鲍里斯说话,就驱马上路。 
  “你上哪里去?”鲍里斯问道。 
  “受托去觐见陛下。” 
  “瞧,他在这儿!”鲍里斯说道,他仿佛听见,罗斯托夫要拜看“殿下”,而不是“陛下”。 
  他向他指了指站在离他们百步路远的大公,他头戴钢盔,身穿骑兵制服上装,拱起双肩,蹙起额角,对那面色苍白的奥国军官大声呵斥一通。 
  “要知道这是大公,而我要叩见总司令或国王。”罗斯托夫说完这句话,就策马出发。 
  “伯爵,伯爵!”贝格喊着,他和鲍里斯一样兴致勃勃,从另一边跑到前面来,“伯爵,我的右手负伤了(他说着,一面伸出血淋淋的、用手帕包扎的手腕给他看),我还是留在队伍里。伯爵,我左手能持军刀,我们姓冯·贝格的一族,个个是英雄豪杰。” 
  贝格还想说些什么话,但是罗斯托夫没有把话听完,便继续骑行。 
  罗斯托夫走过了近卫军驻地和一片空地,为了不致于遭遇重骑兵进攻那样的事情,他不再窜入第一线,而是远远绕过那个可以听见至为剧烈的枪炮射击声的地点,沿着预备队的阵线向前驰去。骤然在他自己前面,在我们的部队的后面,在他无论怎样也料想不到会有敌人出现的地方,他听见了近处的枪声。 
  “有这种可能吗?”罗斯托夫想了想,“敌人在我军的后方么?不可能,”罗斯托夫想了想,忽然他为自己、为战事的结局而感到惊恐。“可是,无论怎么样。”他想了想,“现在用不着迂回前进。我应当去找这里的总司令,假如一切已经毁灭了,那末我的事业也就随着大家一起毁灭了。” 
  罗斯托夫向普拉茨村后被各兵种占据的空地越往前走,他心里突然产生的不祥的预感就越应验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向谁射击呢?谁在射击呢?”罗斯托夫站在俄奥两国的士兵身旁时问道,这一群群混成一团的士兵奔跑着,截断了他的去路。 
  “鬼才知道他们呢?把他们统统揍死!全完蛋啦!”一群群逃跑的士兵和他一样不能确切地明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用俄国话、德国话和捷克话回答他。 
  “打德国鬼子!”有一人吼道。 
  “让他们这帮叛徒见鬼去吧!” 
  “ZumHenkerdieseRussen!…”①这个德国人嘟哝着什么。 
   
  ①德语:这些俄国人见鬼去吧! 
  有几个伤兵在路上行走。咒骂声、喊声、呻吟声汇合成一片轰鸣。枪声停息了,后来罗斯托夫才知道,俄国士兵和奥国士兵对射了一阵。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想道,“这里是国王每时每刻都可能看见他们的地方……不是的,想必只是几个坏蛋干的。这会过去的,不是那么回事,不可能,”他想道,“不过,要快点、快点从他们这里走过去!” 
  罗斯托夫脑海中不会想到失败和逃亡的事情。虽然他也看见,正是在普拉茨山上,在他奉命去寻找总司令的那座山上还有法国的大炮和军队,但是他不能,也不愿意相信这种事。 
   
   
  ! 

 



 




 18



  罗斯托夫奉命在普拉茨村附近寻找库图佐夫和国王。但是他们非但不在此地,甚至连一位首长亦无踪影,此地只有一群群溃散的各种部队的官兵。他驱赶着已经疲惫的马,想快点穿过这些人群,但是他越往前走,这些人群就显得更加紊乱。他走到一条大路上,各种四轮马车、轻便马车、俄奥两军各个兵种的伤兵和未受伤的士兵都在这条大路上挤来挤去。这一切在法国炮队从普拉茨高地发射的炮弹的异常沉闷的隆隆声中,发出嗡嗡的响音,混成一团,蠕动着。 
  “国王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罗斯托夫拦住什么人,就问什么人,可是没有获得任何人的回答。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衣领,强迫他回答。 
  “哎,老兄!大家早就跑了,向前面溜跑了!”士兵对罗斯托夫说,一面挣脱,一面在笑着什么。 
  罗斯托夫放开这个显然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之后,便拦住一位长官的勤务兵或是调马师牵着的马,开始诘问勤务兵。勤务兵告知罗斯托夫,大约一小时前有人让国王乘坐四轮轿式马车沿着这条大路拼命地疾驰而去,国王负了伤,很危险。 
  “不可能,”罗斯托夫说,“想必是别人。” 
  “我亲眼见过,”勤务兵说道,脸上流露出自信的冷笑。 
  “我该认得国王了;我在彼得堡看见他多少次啊。他坐在四轮轿式马车上,看上去脸色太苍白。只要他将那四匹乌骓套上马车,我的爷啊,他就轰隆轰隆地从我们身边疾驰而去。好像我应该认得这几匹御马和马车夫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好像他除开沙皇而外,就不替他人赶车。” 
  罗斯托夫催马想继续往前驰骋。一名从他身旁走过的负伤的军官转过脸来和他谈话。 
  “您要找谁呀?”军官问道,“找总司令吗?他被炮弹炸死了,他就在我们团里,他的胸部中弹了。” 
  “没有给炸死,负伤了。”另一名军官改正了他说的话。 
  “是谁呀?库图佐夫吗?”罗斯托夫问道。 
  “不是库图佐夫,哦,想不起他是什么人。横竖一样,幸存的人不多了。瞧,您到那里去吧,到首长们集合的那个村子去吧。”这名军官指着霍斯蒂拉德克村时说道,旋即从身旁走过去了。 
  罗斯托夫一步一步地缓行,他不知道,现在要找什么人,目的何在。国王负伤了,这一仗可打输了。眼下不能不相信这件事。罗斯托夫朝着人家指给他看的那个方向驰去,在远处可以望见塔楼和教堂。他急急忙忙赶到哪里去呢?“若是国王和库图佐夫甚至还活着,没有负伤,那么要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呢?” 
  “大人,请您从这条路去吧,在那条路上走真会给打死的,”这个士兵对他喊道,“在那条路上走会被打死的!” 
  “噢,你说什么话!”另一名士兵说道,“他要到哪儿去呀? 
  从那条路上走更近。” 
  罗斯托夫思忖了一会,朝着人家告诉他会被打死的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现在横竖一样:既然国王负了伤,难道我还要保护自己么?”他想道。他驰入那个从普拉茨高地跑下来的人员死亡最多的空地。法国官兵还没有占领这个地方,而那些还活着或已负伤的俄国官兵老早就放弃了这个地方。每俄亩就有十至十五名伤亡人员,就像良田中的一垛垛小麦似的,躺在战场上。伤员二三人一道慢慢地爬行,可以听见他们那逆耳的、罗斯托夫有时认为是假装的喊叫和呻吟。罗斯托夫纵马飞奔,以免看见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他觉得胆寒起来。他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他所需要的勇敢精神,他知道,看见这些不幸者的情状,他的勇敢豪迈必将动摇不定。 
  因为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法军于是对这个布满伤亡战士的疆场停止射击了,在看见那个沿着战场骑行的副官之后,便用大炮对他瞄准,扔出了几枚炮弹。他因为听见可怕的呼啸,因为看见周围的一具具死尸的惨状,给他造成了恐怖的印象,并且使他怜惜自己。他心中想起母亲最近写的一封信。“设若她现在看见我在这儿,在这个战场上,几门大炮对着我瞄准,她会产生何种感想?”他想道。 
  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俄国部队驻扎在霍斯蒂拉德克村,即使紊乱,但秩序大有改善。法军的炮弹已经不会落到这里来了,射击声好像隔得很远了。这里的人们清楚地看见,而且都在谈论,这一仗是打输了。无论罗斯托夫去问什么人,谁也没法告诉他,国王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有些人说,国王负伤的消息是真实的,另一些人说,这个消息不符合事实,可以说,所以会有这一则虚假的消息,是因为那个随同皇帝的其他侍从走上战场、惊惶失措、面色惨白的宫廷首席事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确实乘坐国王的四轮轿式马车,离开战场,向后撤退了。有一名军官对罗斯托夫说,在那村后的左方,他看见一位高级首长,他于是便往那里去了,他并不指望找到什么人,只是为了使他自己的良心纯洁罢了。罗斯托夫大约走了三俄里,并且绕过了最后一批俄国部队,他在四周围以水沟的菜园附近看见两位站在水沟对面的骑士。其中一人头戴白缨帽,不知怎的罗斯托夫心里觉得这人很面熟,另一位不相识的骑士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罗斯托夫仿佛认识这匹骏马)走到了水沟前面,他用马刺刺马,放松缰绳,轻快地跃过菜园的水沟。一片片尘土从那匹马的后蹄踩过的路堤上塌落下来。他猛然调转马头,又跳回水沟对面去了,他毕恭毕敬地把脸转向头戴白缨帽的骑士,和他谈话,显然想请他如法炮制一番。罗斯托夫仿佛认得骑士的身形,骑士不知怎的吸引了罗斯托夫的注意力,他否定地摇摇头,摆摆手,罗斯托夫只凭这个姿势就立刻认出他正是他为之痛哭的、令人崇拜的国王。 
  “可是他不能独自一人置身于空旷的田野之中,”罗斯托夫想了想。这时候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罗斯托夫看见了深深印入他脑海中的可爱的面容。国王脸色苍白,两腮塌陷,一对眼睛眍进去,尽管如此,他的面庞倒显得更加俊秀,更加温顺了。罗斯托夫感到幸运,因为他确信,国王负伤的谣言并非事实。他看见皇帝,感到无比幸福。他知道,他能够,甚至应当径直地去叩见国王,把多尔戈鲁科夫命令他传达的事情禀告国王。 
  可是他像个谈情说爱的青年,当那朝思暮想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得以单独和她约会时,他浑身颤抖,呆若木鸡,竟不敢说出夜夜梦想的心事,他惊惶失措地向四下张望,寻找援助,或者觅求拖延时日和逃走的机会,而今罗斯托夫已经达到了他在人世间渴望达到的目标,他不知道怎样前去叩见国王,他脑海中浮现出千万种心绪,他觉得这样觐见不很适宜,有失礼仪,令人受不了。 
  “怎么行呢!趁他独自一人心灰意冷之时,我前去叩见他陛下,竟然感到高兴似的。在这悲哀的时刻,一张陌生的面孔想必会使他感到厌恶和难受,而且现在,当我朝他望一眼就会感到心悸、口干舌燥的时候,我能够对他说些什么话!”在他为叩见国王原想表达的千言万语中,现在就连一句话也想不到了。那些言词多半是在其他场合下才倾吐出来,多半是在凯旋和举行盛典的时刻才倾吐出来,而主要是在他一旦身受重创、生命垂危,国王感谢他的英勇业绩,即是说在他行将就木,要向国王表示他以实际行动证明他的爱戴之忱时,他才倾吐这番言词。 
  “而且,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这一仗也打败了,至于向右翼发布命令的事情,我要向国王请示什么呢?不对,我根本就不应该走到国王面前去,不应该破坏他的沉思状态。我与其遇见他那忧郁的目光,听见他那厉声的责备,我毋宁千死而不顾。罗斯托夫拿定了主意,怀着忧悒和绝望的心情走开了,但仍不断地回头望着那位踌躇不前的国王。 
  当罗斯托夫前思后想,悲伤地离开国王的时候,上尉冯·托尔无意中走到那个地方,看见了国王,他径直地向他跟前走去,替他效劳,帮助他徒步越过水沟。国王想休息片刻,他觉得身体欠适,于是坐在苹果树下,托尔在他身边停步了。罗斯托夫怀着妒嫉和懊悔的心情从远处看见,冯·托尔心情激动地对国王说了很久的话,国王显然大哭了一场,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握了握托尔的手。 
  “我原来也可以处在他的地位啊!”罗斯托夫暗自思量,好不容易他才忍住了他对国王的遭遇深表同情的眼泪,他完全失望地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现在要往何处去,目的何在。 
  他那绝望的心情之所以更加强烈,是因为他觉得,他本身的软弱是他痛苦的原因。 
  他原来可以……不仅仅可以,而且应该走到国王跟前去。这是他向国王表示忠诚的唯一的机会。可是他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我干了什么事啊?”他想了想。他于是拨转马头,朝他看见皇帝的那个地方跑回去了,可是在水沟对面,现已空无人影了。只有一辆辆四轮马车和轻便马车在路上行驶着。罗斯托夫从一个带篷马车车夫那里打听到,库图佐夫的司令部驻扎在辎重车队驶去的那个离这里不远的村子里。罗斯托夫跟在车队后面走去了。 
  库图佐夫的调马师牵着几匹披着马被的战马在罗斯托夫前面走。一辆大板车跟在调马师后面驶行,一个老仆人头戴宽边帽、身穿短皮袄、长着一双罗圈腿尾随于车后。 
  “季特,季特啊!”调马师说道。 
  “干嘛?”老头儿心不在焉地答道。 
  “季特!去打小麦吧。” 
  “嗳,傻瓜,呸!”老头儿怒气冲冲地吐了一口唾沫,说道。沉默地走了半晌,又同样地开起玩笑来了。 
  下午四点多钟,各个据点都打了败仗。一百多门大炮均已落入法军手中。 
  普热贝舍夫斯基及其兵团已经放下武器。其他纵队的伤亡人数将近一半,溃不成军,混作一团地退却了。 
  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的残馀部队,在奥格斯特村的池塘附近和堤岸上,人群混杂地挤来挤去。 
  下午五点多钟,只有奥格斯特堤坝附近才能听见剧烈的炮声,法国官兵在普拉茨高地的侧坡上布置了许多炮队,向撤退的我军鸣炮射击。 
  后卫部队的多赫图罗夫和其他人,聚集了几个营的官兵,正在回击那些跟踪追逐我军的法国骑兵。暮色开始降临了。多少年来磨坊主老头戴着尖顶帽,持着钓鱼杆,坐在这条狭窄的奥格斯特堤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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