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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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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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小女儿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儿!”女客人说道,“火性子人!” 
  “是的,火性子人,”伯爵说道,“她就像我啊!她有一副悦耳的嗓子:虽然她是我的儿女,但我也要如实说来。她将来是个歌唱家,又是一个萨洛莫妮。我们延请了一位意大利人教她唱歌。” 
  “不是太早了吗?据说,她这个时候学唱对嗓子不利。” 
  “哦,不,哪里太早啊!”伯爵说道,“我们母亲辈十二三岁不就出嫁了吗?” 
  “她现在就已爱上鲍里斯了!她怎么样?”伯爵夫人说道,两眼望着鲍里斯的母亲,悄悄地露出微笑,虽然在回答经常使她心神贯注的问题,她继续说下去,“哦,您知道,如果我对她严加管教,如果我禁止她……天知道,他们偷偷地会做出什么事(伯爵夫人心中暗指,他们会接吻),可是现在,她说的每句话我都知道。她晚上自己跑回家来,把一切情形讲给我听。我也许正在惯养她,不过,说实话,这样做似乎更妙。我对大女儿管教得很严。” 
  “是的,教育我的方式完全不一样。”长女——漂亮的名叫薇拉的伯爵小姐面带微笑地说道。 
  但是微笑并没有使薇拉的面部变得更加漂亮,这是一件常见的事,恰好适得其反,她的脸色变得不太自然,从而令人生厌。长女薇拉长得俊俏,并不笨拙,学习成绩优良,受到很好的教育,她的嗓子悠扬悦耳,她说的话合情合理,恰如其分,但是,说来令人诧异,女客也好,伯爵夫人也好,大家都竟然回过头来望她一眼,仿佛十分惊讶似的,为什么她要说这番话,大家都觉得尴尬。 
  “大家总对年龄较大的儿童自作主张,总想做出什么不平凡的事业。”女客人说道。 
  “machère,不用隐瞒,承认好了!伯爵夫人对薇拉的事自作主张,”伯爵说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啊!她毕竟变成一个很好的姑娘。”他补充说道,向薇拉递个眼色,表示赞成的意思。 
  女客们站了起来,答应来吃午饭,便乘马车走了。 
  “是什么派头!他们都坐着,坐着不走!”伯爵夫人送走客人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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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娜塔莎步出客厅,奔驰而去,只奔至花房。她在这个房间里停下来了,等候鲍里斯走出门来。她已经不耐烦了。他没有马上走来,她顿了一下脚,快要放声大哭,这时听到了年轻人的不疾速亦不迟缓的文质彬彬的步履声。娜塔莎飞快地窜到花桶中间,躲匿起来了。 
  鲍里斯在房间中央停步了,环顾了一遭,掸掉制服袖子上的尘屑,走到镜台前,仔细瞧瞧他那俊美的面孔。娜塔莎没有出声,从她躲匿的地方向外观望,等待着,看他怎样办。他在镜台前伫立了片刻,微微一笑,就向大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喊他一声,随即改变了念头。 
  “让他去找吧,”她对自己说道。鲍里斯刚刚走出来,索尼娅涨红了脸,透过泪水愤恨地低声细语,从另一道门走了出来。娜塔莎忍住了,没有起步向她身边跑去,还留在躲匿的地方,宛如戴上一顶隐身帽,不时地窥视人世间的动静。她正在享受一种特别新鲜的乐趣。索尼娅用耳语说着什么话,又回头望望客厅门。尼古拉从门口走出来了。 
  “索尼娅,你怎么啦?哪能这样呢?”尼古拉说道,向她身边跑来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丢下我别管吧!”索尼娅嚎啕大哭起来。 
  “不,我知道干嘛。” 
  “哦,您知道,好得很,您上她那儿去吧。” 
  “索——尼娅!有句话要跟你说!哪能凭瞎想这样折磨我,这样折磨你自己!”尼古拉说道,一把抓住她的手。 
  索尼娅不去挣脱自己的手,停止哭泣了。 
  娜塔莎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地从她躲匿的地方用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向外张望。“此刻会出什么事呢?”她思忖道。 
  “索尼娅!我所需要的不是整个世界!在我心目中唯有你才是一切,”尼古拉说道,“我向你证明我说的话。”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哦,我再也不说了,嗯,索尼娅,宽恕我吧!”他把她拖到自己身边,吻了吻她。 
  “嗬,多么好啊!”娜塔莎心里想道,索尼娅和尼古拉从房里走出以后,她跟随着他们,把鲍里斯喊到自己身边来。 
  “鲍里斯,您到这里来,”她现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狡黠的神态说道,“我有一件事要说给您听。到这里来吧,到这里来吧。”她说道,把他领到花房里她躲匿过的花桶之间。鲍里斯微露笑容,跟在她后面走去。 
  “这究竟是件什么事呢?”他发问。 
  她困窘不安,向四下打量一番,看见她那被扔在花桶上的洋娃娃,把它拿起来。 
  “吻吻这个洋娃娃吧。”她说道。 
  鲍里斯用关切而温和的目光望着她那兴奋的脸盘,一声也不回答。 
  “您不愿意吗?喂,就到这儿来吧,”她说道,并向花丛纵深走去,扔掉了那个洋娃娃,“靠近点,靠近点吧!”她轻言细语地说道。她双手抓住军官的袖口,在她那涨红了的脸上可以望见激动和恐惧的神色。 
  “您愿意吻吻我吗?”她低声细语,几乎听不清楚,皱着眉头向他瞧着,脸上露出微笑,激动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鲍里斯面红耳赤。 
  “您多么可笑!”他说道,向她弯下腰来,面红得更加厉害,但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等待好机会。 
  她突然跳到花桶上,身段就显得比他高了,她用自己的双手把他抱住了,于是她那纤细的裸露的手臂在他的颈项上方弯成弧形了,她仰起头来,把头发甩在后面,正好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她经过花钵中间窜到花丛的另一边,低垂着头,停步不前了。 
  “娜塔莎,”他说道,“您知道我是爱您的,可是……” 
  “您爱上我了吗?”娜塔莎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我爱上您了,但是您瞧,真是的,我们以后不要像刚才那样冒冒失失……还有四个年头……那时候我会向您求婚。” 
  娜塔莎思忖了一下。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她说道,弯屈着她那纤细的指头算算,“很好!那么成了定局罗?” 
  欣喜和安定的微笑使她兴奋的面部神采奕奕。 
  “成定局了!”鲍里斯说道。 
  “永远吗?”小女孩说道,“一直到寿终正寝?” 
  她于是挽着他的手臂,露出幸运的神色,静悄悄地和他并排走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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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会客的事情使伯爵夫人疲惫不堪,她吩咐不再招待任何人,又指示门房,只邀请一些务须登门饮宴的贺客。伯爵夫人想和自己童年时代的女友——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夫人单独晤谈,自从她自彼得堡归来,伯爵夫人还没有好好地探查她啦。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露出一幅泪痕斑斑但却令人心欢的面孔,把身子移向伯爵夫人的安乐椅近旁。 
  “我对你直言不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我们这些老朋友剩存的已经很少了!因此,我十分珍惜你的友情。”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望了望薇拉,便停住了。伯爵夫人握了握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把脸转向显然不受宠爱的长女,说道,“您怎么一点不明事理啊?难道你不觉得,你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吗?到几个妹妹那里去吧,或者……” 
  貌美的薇拉鄙夷地微露笑容,显然她一点也不感到屈辱。 
  “妈妈,假如您老早对我说了这番话,我老早就会离开您了。”她说了这句话,便向自己房里去了。 
  但是,当她路过摆满沙发的休息室时,她发觉休息室里有两对情人在两扇窗户近侧对称地坐着。她停步了,鄙视地微微一笑。索尼娅坐在尼古拉近侧,他把他头次创作的诗句誊写给她看。鲍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扇窗户旁边,当薇拉走进来时,他们都默不作声了。索尼娅和娜塔莎带着愧悔、但却幸福的神态,瞥了薇拉一眼。 
  看见这些热恋的小姑娘,真令人高兴和感动。但是她们的样子在薇拉身上显然没有引起愉快的感觉。 
  “我请求你们多少次了,”她说道,“不要拿走我的东西,你们都有你们自己的房间。”她拿起尼古拉身边的墨水瓶。 
  “我马上给你,马上给你。”他说道,把笔尖蘸上墨水了。 
  “你们向来不善于适合时宜地做事情,”薇拉说道,“方才你们跑到客厅里来,真教大家替你们害臊。” 
  虽然她说的话完全合情合理,莫非正因为如此,所以没有人回答,这四个人只是互使眼色而已。她手里拿着墨水瓶迟迟未起步,在房里滞留。 
  “你们这样的年纪,会有什么秘密,娜塔莎和鲍里斯之间,你们二人之间会有什么秘密,会是一些愚蠢事。” 
  “嘿,薇拉,这与你何干。”娜塔莎用低沉的嗓音作辩护。 
  这天她对大家显然比平常更慈善,更温和。 
  “很愚蠢,”薇拉说道,“我替你们害臊,这是什么秘密呢?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不招惹你和贝格就是了。” 
  娜塔莎急躁地说…… 
  “我认为,你们不会触犯人,”薇拉说道,“因为我从来没有什么不轨的行为。看吧,你怎样对待鲍里斯,我准会告诉妈妈。” 
  “娜塔莉娅·伊利尼什娜待我非常好,”鲍里斯说道,“我不会诉怨的。”他说道。 
  “鲍里斯,请您不要管,您是这么一个外交家(外交家这个词在儿童中间广为流传,他们使这个词具有一种特殊意义),真够乏味,”娜塔莎用委屈的颤栗的嗓音说道,“她干嘛跟着我,纠缠得没完没了?这一点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她把脸转向薇拉说道,“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简直没有心肠,你只是个ma-damedeGenlis①(尼古拉给薇拉起的侮辱人的绰号),你主要的乐趣就是给他人制造不愉快的事情。你去向贝格献媚吧,你想怎样献媚就怎样献媚。”她急匆匆地说道。 
   
  ①法语:让莉夫人。 
  “是的,我也许不会在客人们面前去追逐一个年轻人……” 
  “得啦,你达到目的了,”尼古拉插话了,“在大家面前说了许多讨厌的话,真使大家扫兴了。我们到儿童室去吧。” 
  这四个人有如一群惊弓之鸟都站立起来,从房里走出去了。 
  “人家对我说了许多讨厌的话,可我没有对谁说什么。”薇拉说道。 
  “madamedeGenlis!madamedeGenlis!”有人从门后传出一阵笑语。 
  貌美的薇拉给了大家一种令人激动的不愉快的印象,但她却微微一笑;大家说的话显然对她不发生作用,她向镜台前走去。把围巾和头发弄平,一面注视着她那美丽的面孔,她显然变得更冷漠,更安详了。 
  客厅中的谈话持续下去了。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道,“在我的生活上toutn’estpasrose,我难道看不见吗,dutrain,quenousallons①,我们的财富不能长久地维系下去!这个俱乐部和他的慈善,全都碍了事。我们住在乡下,我们难道会静心养性吗?戏院呀,狩猎呀,天知道还有什么花样。至于我的情形,又有什么可谈的呢?哦,这一切一切你究竟是怎样安排的啊?安内特,我对你的境况常常感到惊讶,你这个年纪,怎么一个人乘坐马车,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到各位部长那里去,到各个贵族那里去,你善于应酬各种人,真令我感到惊奇!嗬,这方面的事情究竟是怎样妥善安排的啊?这方面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内行。” 
   
  ①法语:依照我们这种生活方式,并非幸福盈门,尽如人意。 
  “啊,我的心肝!”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夫人答道,“但愿你不要知道,当一个寡妇,无依无靠,还有一个你所溺爱的儿子,生活多么艰苦,什么事都得学会,”她带着有点傲气的神态继续说道,“这场诉讼让我学了乖。如果我要会见某位显要达官,我就写一封便函:‘Princesseunetelle①欲晋谒某人,’我于是外出走一趟。我坐上马车亲自造访,哪怕走两趟也好,走三趟、四趟也好,直至达到目的为止。无论别人对我持有什么看法,对我来说,横直一样。” 
  “喂,你怎样替鲍里斯求情的呢?”伯爵夫人问道,“要知道,你的儿子已经是近卫军军官了,而尼古拉才当上士官生。 
  没有人为他斡旋哩。你向谁求过情呢?” 
  “我向瓦西里公爵求过情。他真是殷勤待人。现在他什么都答应了,并且禀告了国王。”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夫人异常高兴地说道,完全忘记了她为达到目的而遭受的凌辱。 
  “瓦西里公爵怎么样?变老了吧?”伯爵夫人问道,“自从我们在鲁缅采夫家演了那幕闹剧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他。我想,他已经忘记我了。Ilmefaisaitlacour,”②伯爵夫人面露微笑地想起这件事。 
  “他还是那个样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答道,“他很殷勤地待人,满口说的是奉承讨好的话。Lesgrandeursneluiontpastournélatêtedutout③。‘亲爱的公爵夫人,我感到遗憾的是,我能替您做的事太少了,’他对我说道,‘如有事就请吩咐吧。’不过,他是个享有荣誉的人,是个挺好的亲戚,娜塔莎,可你总知道,我疼爱自己的儿子。我不知道。为了他的幸福我有什么事不能做到啊。我的境况糟糕透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降低嗓门心情忧悒地继续说下去,“我的情况糟糕透了,使我现在处于最难堪的地位。我那倒霉的讼案把我拥有的一切吞噬掉了,而且毫无进展。你可以想象我没有金钱,àlalettre④竟然没有十戈比的小银币,我不知道要用什么给鲍里斯置备军装,”她掏出一条手绢,哭起来了,“我现在需要五百卢布,而我身边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纸币。我处于这种境地……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身上。如果他不愿意支援他的教子——要知道他曾给鲍里斯施洗礼——,不愿意发给他一笔薪金,那么,我的奔走斡旋势必付诸东流;我将用什么给他置备军装啊。” 
   
  ①法语:某公爵夫人。 
  ②法语:他轻浮地追求过我。 
  ③法语:荣耀的地位没有使他变样子。 
  ④法语:有时候。 
  伯爵夫人两眼噙着泪水,沉默地想着什么事。 
  “我常常想到,这也许就是罪孽,”那公爵夫人说道,“我常常想到,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孤单地生活……他有这么多产业……他的生活目的何在?对他来说,生命是沉重的负担,可是鲍里斯才刚刚开始生活。” 
  “他想必会给鲍里斯留下什么财产。”伯爵夫人说道。 
  “chèreamie①,天晓得!这些富翁和显贵都是利己主义者。但是我还是即刻偕同鲍里斯到他那里去,坦率地对他说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家对我抱有什么看法,请听便吧,说实话,只要儿子的命运有赖于此事,我一切都不在乎,”公爵夫人站立起来,“现在是两点钟,四点钟你们吃午餐。我出去走走还来得及哩。” 
   
  ①法语:亲爱的朋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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