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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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杉霞-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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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哭得手足俱软,门一关,将白绢关在门外,再不想多看一眼,平添哀伤。

    他在厅上抚着儿子尸身,天候虽阴,但日当正午,微弱的天光从门外泛了进来,照在一动不动的儿子身上,他原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忍不住又要抽泣。忽然中庭似有声响,不像是家里人走动,心中微微狐疑,走到中庭来看。

    只见庭中站着一个靛色衣衫的少年,背上负着一只大布袋,倚在树下,怔怔地瞧着自己。李老伯哭了一早上,双目朦胧,万念俱灰,世上之事都不怎么在意,见那人虽然来得奇怪,但似乎并无敌意,只气质面目像是个外乡人,心想:「是个迷路的外地人罢。」便道:「你要上哪里去?」

    那少年说道:「伯伯,我给你送个东西来。」李老伯一愣,那少年又道:「今天有刺客犯驾,外头到处在追捕刺客,你知道不知道?」

    李老伯惨然道:「我还管得了那许多么?」

    那少年道:「这件东西送你。你认不认得这东西?」说着肩膀一耸,将背上的大布袋抖了下来,袋中物事摔出袋口,赫然是一只大木箱,和一个身穿黑色窄衣的人,那人软绵绵的,似乎已经晕去。袋底坠向地面,似乎袋中还有甚么物事没倒出,但那少年随即手一提,束紧了袋口。

    李老伯被这举动吓了一大跳,退后两步,用力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这一看之下更加惊惶,只见地下那黑衣人双目大睁,脸色有如灰土,已然死去,死前彷佛受了极大惊吓。李老伯此时极是虚弱,被这死尸吓得坐倒在地,对着那少年惊道:「你你」

    那少年道:「伯伯,你仔细看看他长相,认不认得出?」

    李老伯只道遇上了杀人大盗,但这少年大盗行止奇特,又不似要来加害自己,声调更透着十分和气,只是神情冰冷。他强忍恐惧,往那死尸脸上瞧了一眼,颤抖着伸出手,指着那尸身,失声道:「我,我认得他,昨天,昨天就是他――」

    那少年道:「昨天就是他到府上来,用一百匹绢换了你没过门的媳妇,还口出不逊之言,是不是?」李老伯颤声道:「是,是,可是你怎么可是他怎么」那死尸身着平民衣衫,并非牙军服色,但自己家里喜事成空、亲儿暴毙、家破人亡,都由这人到访而起,他不能怨怪皇帝,对这人的恨意却是极深,这人即使换了装扮,还是认得出。

    那少年道:「眼下城里在抓刺客,你将这人拿去献给官兵,定有赏赐。」李老伯惊道:「他怎会是刺客?」那少年道:「这你不用管,我说他是便是。但是你不能跟官兵说实话,你只能说,在自家院里发现了这具死尸,与官兵所说的刺客特征甚为相似,因此拉去献给官兵。这你做得到么?」

    李老伯发着抖,仍不知道这少年是何用意,只道:「是,我我知道。」那少年道:「他是你仇人,现在他死了,你拿一个仇人的尸首换一笔赏赐,好好给令郎安葬罢!」

    李老伯听得最后这句话,老泪又溢出了眼眶。那少年道:「我不能为你做甚么,只能将这件大功劳给你,换得令郎入土为安。伯伯,你节哀罢。」

    李老伯又是惊慌,又是伤感,涕泗纵横之中,突然领悟:「那贼官兵是这娃儿杀了的。人总说世道一乱,便有些游侠出没四乡,到处替受了冤屈的老百姓出头。我这是遇上了游侠。」当即挣扎着翻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跪倒,哭道:「谢谢,谢谢侠士替我报仇。」

    那少年身子一动,似要趋前相扶,但终究没上前,只是在原地回拜,身段从容谦退,一点不像草莽游侠,倒像个士人,但李老伯见了也只略略一怔,又怎会去思索这分别?那少年拜毕,微微一笑,表情苦涩,道:「伯伯快别客气。小子哪里是甚么侠士?」说着拉起那尸首,腰间短剑出鞘,在那人脸上一阵乱剁,直将尸首斩得面目全非,然后取出绳索,将尸首与那只木箱捆在一起。

    李老伯扶着墙壁,慢慢起身,这少年来这么一扰,他悲戚之情倒是淡了一些,收泪注视着这少年的动作。这时才看清其面目,见他肤色甚黑,确实像个惯走四方的,但五官十分秀美,眼神清澈,四肢颇见修长。李老伯心想:「这外乡娃儿生得很好啊,却也来做这仗义杀人的勾当。他是个孤儿罢?嗯,定是孤儿,他父母要是还在,怎会让他这么小就流落异乡、干这等事?」他身为人父,刚死了儿子,一片心思总是不由自主系在了父子亲情上。

    那少年将尸首处理完毕,在尸首上擦拭短剑血迹,抬眼见李老伯瞧着自己,忧伤的眼中微露亲近之意,他不知李老伯心中在想儿子,那青年比自己要大了好几岁,要健壮得多,却也是这样从少年长过来的。他见到这眼神,心里微动:「伯伯总是哀伤不能平息,他儿子生前,一定备受疼爱。阿爹若在,定也是这样的牵挂于我,我便不会成为这等亡命之徒。」定了定神,说道:「我这就要去了。伯伯,你好好保重。」

    李老伯一愕,他从未与这种江湖人打过交道,还不知怎生应对才好。却见那少年从怀中又掏出一些碎银,轻轻放在地上,向这边看了几眼,似乎要笑,却显得有些拘谨,顿了一顿,仍旧负起那布袋,右足一点,腾身便上了墙头。

    李老伯急忙赶上前去,被地上五官稀烂的仇人尸首给绊了一下。那少年纵身翻过围墙,随即不见。

    蜀国皇帝北巡遇上奇特刺客,然此刻在将近一千里外的岐国都城凤翔,尚无所闻。这日将要冬至,都城近郊的南霄门内,众弟子忙进忙出,准备隔天祭祀历代师祖,还要摆宴席敬奉师父,更要包饺子共食,欢聚饮酒。除了几名出身富家的弟子返回家乡过节,余人都赶了回来,迎接岁末的大节。

    便也是为了冬至,一年到头在外征战的李继徽才领兵返回凤翔,好跟上义父岐王李茂贞的祭天之礼。这日他微服出城,轻车快马,前来南霄门,仅有五名武功甚高的亲军化装随行。南霄门主带着康浩陵亲自出迎,但并不声张,也不令弟子前来拜见,只领着李继徽绕开一团喜气、忙着讨论饺子馅和宴席菜色的众弟子,径到自己平日打坐的静室川霁轩来。

    康浩陵见了久违的义父,很是欢喜,但知道师父邀请义父前来,是要商议自己在蜀宫中所得物事之来历,此事极为机密,不能让门中未入西旌赤派的师兄弟得知。因此见了义父,只在门边磕了头,见义父只微笑招呼,并不跟自己叙话,他也不在意下。

    待与李继徽进了川霁轩,他心想:「我在成都见了太多要紧事,都还没跟师父报告,必须亲眼见到义父,才能说知,今天义父匆匆来此,不知有没机会说?可是两位长辈好像有话私下商量,我无甚见识,不应该进去胡混。」站在门外,不敢便进。

    李继徽除下了大氅,望见他站在门边欲去还留,招手笑道:「进来。你师父说你这趟甚为惊险,王渡师傅派回来复命的人已与我说过。我便是没听你亲口禀报,进来,说与我听听。」

    康浩陵受宠若惊,微笑着走了进来,一言不发,跪下又拜了一次义父。李继徽笑问:「这是干甚么?」康浩陵心想:「我在蜀宫逛了这一趟,这才知道西旌干的事多好玩,可我要是开口说要加入西旌,一定会给师父骂我不自量力。」偷眼望了望一旁的,站起身来道:「很久没见到义父,见义父回来过节,心里高兴。」这却也是实情。

    南霄门主点了点头,说道:「你将蜀宫中所见所闻,尽数说给义父听。」他身材高大,比康浩陵这少年人还高了半个头,他让李继徽坐在高椅中,自己倚在几旁,仍不显矮小;数十年练武不辍,也比徒弟更显壮硕。?康二人原是亲生舅甥,身型相貌其实颇有相似之处。然而此刻川霁轩中三人,只、李继徽二人对康浩陵的身世知之甚详,一无所知的,竟是康浩陵自己。

    康浩陵两个月前回到南霄门,早已将蜀宫中所见,原原本本地交代给了西旌传讯之人,唯独略去了宋惠尊交付神秘锦囊那一段。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义父已知自己见到了宋惠尊,现在是要从自己亲身口述的经历之中,找寻线索,连结宋惠尊托付之物与风渺月、北霆门、甚至天留门的关系。当下将自己在蜀宫中的七日七夜细细叙述。遇见那来历甚奇的丑脸少女之事,自然也一起说了。

    李继徽听得真相大白,原来西旌赤派所莫名牺牲的一十七名蛛网外围探子,竟是天留门为了拦截锦囊而杀却,也不禁悚然动容,说道:「此处没有旁人,你将那锦囊里的物事拿出来。」康浩陵眼望师父,伸手从地上毛毡之下将锦囊取了出来,轻轻一抖,那精质钢锭与蓝色瓷瓶便落在了几上。

    李继徽目光并未在瓷瓶上停留,一见那钢锭,眉毛一轩,眼中闪过极为奇特的神色。这神色随即隐去,康浩陵一向留意细微事物,却瞧见了,心道:「义父知道这是甚么。」将钢锭拿在手中,递了过去。

    李继徽伸手接过,以指甲轻轻搔刮,又放在手中掂了掂,抬起头来望着关上的窗子上一抹日光,沉吟不语。道:「这三个月来,我时时拿起这锦囊来瞧,总觉得这钢块,除了特别精致,也不见有甚么出奇。我南霄门在江湖上走动,从未听过天留门这门派有甚么作为,只知他们善于使毒,坏事却也做得不多。他们暗地里搞这玩意儿,那究竟是甚么图谋?」

    李继徽摇了摇头,面上微有忧色,道:「?门主有所不知。西旌赤派上代,与钢铁冶炼之术颇有渊源,但我现下想来,悬疑之处太多,一时实在厘清不了。」康浩陵见义父脸色严肃,脱口问道:「甚么悬疑之处,义父说说?」

    瞧了他一眼,道:「大人说话,你听着就好。」康浩陵急忙低头退开,也不敢坐下。李继徽回过神来,却道:「不妨。来日浩陵总是要在这事上出一把力的,后生孩儿心思敏锐,说不定能点破甚么谜团。」

    康浩陵心中一喜:「义父松了口风,愿意让我将来在西旌赤派办事,还愿意让我追这悬案。」果然听得微笑道:「还不谢谢义父?改天他便要带你到凤翔与王渡师傅商量西旌之事了。」

    康浩陵为人谨慎保守,自幼时起,尽管得到尊长赞许,亦不会稍露得意自满之色;而为免其他弟子起疑,平日训诲众弟子,对他亦不稍假辞色。此时义父和师父这两句话,实已是相当大的肯定,当即拜倒,李继徽笑道:「起来坐下!你见了我不到半天,已经拜了我三次啦。」顿了一顿,说道:「你刚刚问我有何怀疑之处。第一,西旌赤派上代,据传原有办法得知炼制精钢的法门,但此事并未传下,我实是不知详情,这位上代的赤派师傅,比我还长了一辈,是岐王的手下;然则这块钢锭若与此事有关,这钢锭经由西旌回到我手,正是物归原主,为何有人要阻拦?」

    康浩陵心中登时冒出无数疑问,但他并非西旌中人,不便打岔要义父说故事,只听李继徽又道:「第二,此事算来已有两代,我几乎都忘记了。中间的数十年,为何毫无动静,为何此刻又重起波涛?」

    康浩陵再也忍不住,问道:「那位赤派的先人,是甚么出身?两代时间说长也不太长,怎么事情就会湮没?」

    李继徽回思父王所说往事,道:「那位师傅姓江,名就还。当年岐王招募四方有志之士成立西旌,这位江就还先生前来投靠,当时他还相当年轻。据说他见了岐王,禀报说道,他因缘际会,得知世上有一个炼制厉害兵器的法门,以及通往其他诸般富强秘术之道,但这些方子,并不在他手中,还须查访。他说他愿意投效岐王,慢慢打听,查到后绝不藏私,将所知尽数奉献,助我岐王称霸一方。此人一表人才,行事利落,且见闻广博,对于医药等杂学又略知一二,岐王相当欣赏。就这样,他便成了西旌的开山*之一。」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看着康浩陵道:「你长到这么大,总没机缘拜见我父岐王。你和他性子是有些相像的,哪天他得空,我携你去见他罢,他会喜欢你的。」

    是时岐王李茂贞的国土,在群雄环伺下,情势已日渐紧迫,李茂贞曾在残唐叱咤风云,甚至胁持过唐朝天子,此时却隐隐将要走上穷途;但他不卑不亢,力守残土。此人兼并之时,虽有些不择手段,向来对待下属,却是极为宽和的,这与河东意气跋扈的晋王李存勖、蜀国骄奢暴虐的王衍,都颇有不同。李继徽说康浩陵和他相像,当是指待人仁厚这一点而言。

    康浩陵听得义父又答应了他另外一件好事,再也掩饰不住喜意,道:「谢谢义父。那真好!」

    李继徽微微一笑,又道:「那位江就还师傅的详细出身,他既未曾禀报岐王,西旌上代又已凋零,现在已经无人得知了。他遇事勇往直前,创立西旌没多久,便在任务中殉身,他正在查访的那些秘术,以及诸般线索,终于来不及转知同僚,更别说禀报我父了。来惨烈,他的独子也是西旌中人,也是殉职而死,同样死得甚为仓促。」康浩陵向来好奇心极盛,又追问:「现在西旌之中,还有江家的后人留下来么?」

    李继徽瞥了他一眼,目光意味深长,道:「没有了。」康浩陵道:「真是可惜!我想这一脉传下来,定然都是人才。那那些秘术没能查到,更是可惜。那位江就还前辈说得对,这些秘术,原该奉献给一方霸主,才算派上用场。」李继徽微笑点头。

    康浩陵心中微微一怔:「我刚刚问到有没有江家后人留下来时,义父的神情不对。」只是也无暇思考,因为李继徽接着又道:「第三个悬疑之处,可能最是要紧,或许便是全局关键。那便是天留门与西旌、与我岐国、与岐蜀两国相抗之局,究竟有何干系?为何出来插手,甚至不惜杀人、也要阻止我见到这锦囊?」



………【第十四章 跳丸(三)】………

    先前谈论西旌之时,一直不说话,这时听李继徽谈到了武林门派,才接口道:「天留门这个武林门派,说来有趣,我竟连他们的武功是甚么名堂,都没曾听过。他们的规模大小,向来也没人说得清。江湖上原有许多聚众滋事的秘密派别,门人武功驳杂,倒也不足为奇,可是这天留门哪,也没见他们生过甚么大事,更加不是绿林黑道、也不是行淫祀的邪教。」注视康浩陵,问道:「你说在成都城外拦截你的那人,自称与天留门有关?他死前说了甚么,你还记得清楚么?」

    康浩陵心中交战:「我要不要将蜀宫之外、结识殷迟之事一起说了?要不要说后来殷迟杀光众人之事?可是这样便得扯上殷迟,我还弄不清他来历,说出来只有把事情越弄越胡涂可要是他的来历,与义父之事相干呢?」文玄绪在成都城外扬言盯上了西旌赤派,此事尚未辨明,殷迟便将后来追杀的那几名假扮乡农之人杀尽,自己倘如要交代此事,一定得老实说出结识殷迟的经过。何况殷迟中间还走了一趟天留门、全身而退?而一旦说出此人及其动向,定然大启义父和师父之疑窦。

    康浩陵回到南霄门面禀时,并未说出文玄绪姓名,仅说自己在成都城外漫游,为一群武功路数各异的神秘人在酒棚中拦截,文玄绪是西旌青派叛徒,关涉太大,他原要将「那人便是西旌青派的文玄绪」一事,留到面见义父再行禀报。但将近三个月来日思夜想,竟是不知该不该在两位长辈前,略去与殷迟有关的诸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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