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不知从何而来,心想:「难道她一路带我到外头去?这么黑的天色,这么大的雪,怎么练剑?」
思念未定,前方的冯宿雪忽然低声喝道:「当心了!」话声未落,冷风陡盛,一阵风雪迎面扑来,同时听得哗哗水声,极为嘈耳。原来冯宿雪又推开了山壁上的一个暗门,门外果然是个露天的空处。
殷迟慢慢走到冯宿雪身边,向外张去,只见那水声来自半空中垂挂下来的一条大瀑布,瀑布下临一条湍急山涧,山涧两旁草木杂生,风雪虽大,但地上积雪仅到足踝,是以冯宿雪开门之时,站在她身后便瞧不见外头雪光。他环顾一周,心道:「这地方想是后山嗯,这一带山脉绵延,天留门并非位在一座孤峰,我上次来的时候,倒是估计错了。他们又擅于起这种蚂蚁窝,尽可在各山之间蔓延,那么天留门究竟有多大地盘、门人多少,实难估计得清。」
忽然之间,他才醒悟,上次逞蛮登门、求药求谱,今次又心甘情愿来此长住学剑,自己其实从未摸清天留门的底细,不知自己将性命前途交在甚么样的门派手里。「哼,事已至此,还能回头么?现下要走也走不脱了,何况我怎能不学了剑便走?」
冯宿雪忽然在身旁说道:「出去。」
殷迟听她声调冰冷,寻思:「她若对我有恶意,便不会如此不苟言笑,只怕还要用甚么断霞池、断霞散来威胁利诱一番。她既神色俨然,应承了让我学剑之事,多半不假。」一步便跨了出去,踏到了山涧旁的积雪草地上,朝山涧奔流的方向望去,黑夜之中,这条严冬亦不冻结的急流迅速没入了漆黑群山,想来它出得山去,便是大草原上的河流了。
冯宿雪随后走出,说道:「踏进去。」
殷迟奇道:「甚么?」冯宿雪伸出手向山涧指了一指,道:「那里。」
殷迟一愕,问道:「你要我踏进水里去?」
冯宿雪冷冷地道:「不踏水,焉能画水?踏上去。」
殷迟心想此言也算有理,但「轻功极好能踏水而过」云云,他向来只当那是乡野神怪传说,或是江湖方士的骗人把戏,比自己跟钱氏兄弟学来的幻戏还不如。人终归身子沉重,又无翅翼,哪能在水上踏过?不禁迟疑。
冯宿雪说道:「正宗画水剑术,自练轻功入手。由你的举止,我看出你原本的轻身功夫应该甚好,以你年纪而有此造诣,资质是上等的。还不知从哪学到了些迅速进退的旁门左道――」她提起绿焰灯,见殷迟脸上神情古怪,停下来问道:「你要说甚么?」
殷迟道:「那是我门中长辈教的功夫,可不是旁门左道。」冯宿雪说钱六臂、钱九命兄弟教给他的幻术身法是左道,这两人对自己爱护有加,自己也便靠了这套身法出来闯荡,冯宿雪如此说,他大是不以为然。
冯宿雪轻轻一声冷笑,道:「好罢!那你便用你门中长辈教的名门正宗,踏上这条山涧试试。」
殷迟道:「踏上去以后便如何?」冯宿雪道:「来回走一遭给我瞧瞧。」
殷迟心想:「我飞身而过,在上面打一个回旋,想来也做得到。」于是在雪中略一运气,提气跃到山涧上空,轻轻巧巧地回身踢腿,一步又踏回到水岸之上。
冯宿雪摇头道:「那是甚么?我让你跃上去还是踏上去?你看仔细了。」说着将绿焰灯放在地下,奔过殷迟身边,也不见她纵起身子,果真一步踏到水面之上。
但见瀑布不住冲激,水面上的细碎波浪一个又一个地打过,冯宿雪竟当真凌空而行,在山涧的两岸之间来回疾走,而脚步便似与小波浪互有默契般,使得她身子被上下起伏的涧水水流托在了空中,又像是涧水与她说好了,无论水波怎么凌乱,她都能预先知晓、乘势起落。而起落之间,身姿又极是飘逸,好像人也化成了水波的一部份。她一头长发在夜色中随着身段飞舞,殷迟恍惚间彷佛看见了精灵夜间出行。
殷迟瞠目结舌一阵之后,回过神来,心中念头开始转动:「此事决无可能,除非她是山精水怪!这里装有机关?便似我初次上山、那两名天留门人在空中行走的把戏?但为何她的身子与水流的节奏配合如此天衣无缝?」
但听冯宿雪一声轻喝,已纵回殷迟身前,像男人般双手负在身后,望着他不语,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柔媚的微笑。殷迟低头看去,她黑色皮革靴子上唯有在岸上沾染的白雪与少量涧水,几乎并未濡湿,不禁骇然。
冯宿雪又道:「换你了。」
殷迟心念一动:「我也拣她踏过的地方走,若有机关,一定是在彼处。若是没有,横竖我第一次便失败了,多失败一次又怎地?」腰间使力,这次并不怎么纵高,学冯宿雪那样晃身到了山涧水面之上,有如空中平移一般。这一下身法极是漂亮,冯宿雪叫道:「好!」
她那边话才出口,殷迟脚下果觉触到了一样物事,便像缘索上山时见到天留门人足踏的钢丝,只是粗大许多。他心中一阵得意:「还不是机关取巧?这原是我的拿手好戏。」正要落足站定,同时蓄势要转身踢步,学冯宿雪那样行走,忽然脚下一滑,这钢丝般的物事竟好像全无阻力,兼且十分柔软,根本站不住人,殷迟一惊,身子一仰,已向涧水中落去,他伸足朝空中急蹬,倒翻一个筋斗,再次落下时心中有备,在那「机关」上轻点借力,扭身回到了岸上。
冯宿雪正要说话,殷迟抢着道:「我明白了。是要在上面站得住,才算过关?」
冯宿雪微微笑道:「过甚么关?能站能行,只是入门第一课罢啦。踏水而画之,要义其实在于『顺水』,心里对于水的纹理有个底了,才好下手。你若不先顺他,摸清他的底细,怎能轻易破他?你想一想。」
殷迟心中一动:「对敌也可以是这个道理。」转念又想:「阿娘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她只说画水剑术极须轻功相配,但她自己的轻功并没太好,与剑术相配也是有限。轻功一道,说来惭愧,我一直都是靠了九命伯伯的法子,和我自己的胡思乱想。」瞪了冯宿雪一眼,「姨婆当年一定被她师祖欺负得惨了,只因不肯同流合污,用那断霞池炼毒,师门剑术便学不全。」不由伸手入怀,摸了摸杨杞蓉传下的那毒术残本,他毒杀闲花馆阿七,因「茉莉醉」之毒写得不完全,调剂失误,并未收中人立毙之效,还险些功败垂成。
他一言不发,心中思绪杂沓,末了还瞪视冯宿雪一眼,冯宿雪见他这一眼颇含怨恨,心中有些奇怪,问道:「你在想甚么?」殷迟昂然道:「我在想我家先人。那故事你自是很熟悉的了。」
冯宿雪恍然大悟,正色道:「你上我山来,与我定盟,从我学剑,便须少提杨杞蓉一脉的事情。你是要协助我对付西旌赤青两派的杀手,我只与你打交道,可不与杨杞蓉的后人打交道。」
殷迟心道:「为达目的,便依她之言又何妨?」便点了点头。
冯宿雪道:「这样就好了。我今晚有个人要见,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耗。这山涧终年不会结冰,你便在此练罢,等你自觉有成,再来唤我。你回进地道,自有人带你到歇息的地方。不得我令,不得乱走,知道不知道?」殷迟见她颐指气使,心中不服,道:「我是你邀来的客人,不是你手下,难道逛一逛也不许?我立过誓不泄漏你天留门机密,你还信不过我?」
冯宿雪挑眉道:「你原是不速之客,我何时邀请你了?你惹得我不乐意了,那记在帐上的九条人命,我门人可不会与你善罢干休。」浅浅一笑,续道「好罢,我是看中了你,要你替我办几件事,但你死也不肯入我门下,不肯服断霞散,我又没逼你留在这里。」见殷迟神情颇有犹疑,皱眉道:「又怎么了?」
殷迟心中是想问:「我等会儿上哪里吃饭?」但见她始终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觉得这话问出来太也丢脸,心想:「吃一两天干粮,也饿不死我。我多看两天,对这里的规矩自会明白多些。」不料山风忽起,一道雪花打在他身上,冷风一激,才知肚里实在是饿得狠了,竟咕咕叫了两声。
冯宿雪听得清楚,忍不住好笑,道:「你向带路的门人询问,便会有人领你去吃饭。」眼光在他身上绕了绕,又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下药。断霞散的好处,总要心甘情愿领略才好,混在饭菜里面,可不成样子。」
………【第十五章 履涧(二)】………
冯宿雪一走,殷迟当即跪在山涧之旁,俯身去摸那练功时落足的绳索,发觉是条粗藤之类物事,被水流冲得上下左右振荡不已,上面生满了滑不留手的青苔,便是赤足来踏,恐怕也难留步,何况倘若赤足踏在雪水所融的山涧之中,脚趾头也得冻伤,根本练不得功。他又往岸边摸去,发觉这长藤好像由地里长出来的一般,心知是个机关,未知有甚么伤人的东西,不敢乱掀乱动。
料想上代天留门人大费周章,深入此一为水流冲开的群山断口,在瀑布下的山涧,架设机关,系一条长藤,当不只是用来练画水剑术入门第一课而已,「姨婆当年,定也在这上面行走过,只是练功未竟,就被奸人逐出。冯宿雪只不许我提起上代之事,没打我,总算是对我很客气的了。我有甚么好?她这么重视于我?」想起冯宿雪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态,不愿被她的美色扰乱心绪,转过念头:「不提便不提,我学这画水剑名正言顺,冯宿雪不让我提起,不能阻止我心里这么想。好,待我学全,回到家里,使给阿娘看。她半年多不见我,待我练出点名堂,带这个大礼物回去给她,她一定欢喜得很!」
他站起身来,双目闭上,晃身又上了那长藤。这次他脚下全不着力,一步也不停留,在长藤上飞奔而过,轻易便到了山涧对岸。他反复来回,试练了十七八趟,摸到了诀窍,知道下一步便是要在随波摆荡的长藤上偶尔停步,如冯宿雪那样彷佛凌波缓行,届时全身上下都要随着水流应变,而心中断不可有丝毫用力的念头,那样便算小有所成了。而能一边逐波飘行,一边使动剑法,又是再上一层的境界。只是想来容易,却不知每一步骤要多长时间才能练成。
他忍着肚饿,又在长藤上奔了十几个来回,脑中既不能去设想脚步,便放由念头飘回了遥远的无宁门。「阿娘真的会欢喜么?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她真正地欢喜。她给我过生日,带我去松州赶集,总是带着笑。远远近近的街坊,从汉人到羌人,那些大娘大姐们,都夸这个无宁门主笑起来特别美丽,我却知道她随时都要哭,知道她宁可一年到头躲起来,不见任何人她,她有时连我也不想见。」
思念及此,方才的满心雀跃,霎时间黯淡下来。
他未得高人指点,身法已甚是轻盈,连冯宿雪也明言赞赏。此刻他在长藤上练脚步,身子与心灵便似分离一般,这画水剑术的第一课功夫,对他而言,并不须刻意为之。他自小便是如此,擅于走索的钱九命伯伯在他六岁时起始教他轻身功夫,数月间他便能手持长竿,在绳索上稳稳走过,面无惧色。钱九命大喜,向殷迟的母亲应双缇说道:「这孩子难得,身子有身子的主张。不像外边一干学也学不会的笨蛋,让脑子替身子拿主意,那就杂念太多,非摔下来不可。」
当时钱九命伯伯还说了甚么,他不大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一上了绳索,便好像放任身体离魂梦游一样轻松,这似乎是天生的禀赋。他也记得母亲回答道:「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天分罢。我可不会,也没教过他。」
钱九命望望殷迟,那时他刚从绳索上跃下,手里还握着根足足是身长三倍的竿子,既不得意,也不紧张,自己到底在想甚么,也自忘了。但却记得那时钱九命接着道:「这是他爹生给他的本事。我看着殷门主长大,看着他师父教他轻功,自他十六岁起,在他手底下办了七年的事,对他的身法,是看得很熟的。殷门主小的时候练轻功,也便是这么一个模样,脑子和身子各管各的。应门主,这是天意让阿迟练就一身好功夫,将来大仇得报。」这话殷迟一字一字记在心里。当年他有许多不明白处,每长大一些,便多明白一些。
他又练了一会儿,渐渐地能够在长藤上一去一返,一趟跑上三个转折。他回到岸边,望着山涧发怔。天候毕竟太冷,他生长的所在,冬天虽然要比此处更为严寒,直是千里冰封,但谁又会在冬夜里,冒着雪去踏冰冻的涧水?毕竟他功力比冯宿雪差远了,双脚早已在涧水中冲湿,这时一停下来,只觉十个脚趾都不大听从使唤,彷佛已在靴中冻结起来。他有心想要再练,但一来饥饿寒冷,二来心情低落,再也提不起劲。
前方是深山雪涧,后方是遍地奇毒的虎狼巢穴,一群谜样的灰衣人随时可能反脸,要自己偿命。殷迟折下一根三杈枯枝,扔进山涧里。枯枝在水中有如一个小人般急摆身子,随波逐流,既似在练画水剑的轻功,又似为水势所迫而不由自主,转眼间直冲下游,隐入黑暗之中。「踏水顺水,与身不由己,原是没甚么分别。我却是哪一个?哈哈。」
瀑布与涧水两各喧嚣,他心中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苦笑敛去,方才沉重的念头又压上心来:「娘真正会感到欢喜的是甚么?恐怕就像她说的,百年之后,进坟墓里去陪阿爹。」轻轻吟道:「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这是应双缇常在伴坟时低吟的诗歌,他自小听得熟了。
「娘总还是有个盼头,这多好。倒是我,全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怎么死才叫欢喜?」
既已无心练功,他转身回进来时的地道,见山壁上的绿焰灯已然点亮,正在思索:「冯宿雪没教我怎么关上这暗门啊?」忽然身后暗门吱吱滑动,正在关上,同时前方脚步急响,绿焰映壁,四名天留门人提灯大步而来,殷迟微微一惊:「他们一早便在此等候了。我一举一动,果然都叫冯宿雪派人监视着。」
那四人来到近处,将灯提到腰间,一人说道:「门主有令,你要不回房等送饭,要不回去继续练功。你要回房呢,我们这便带你去。你怎么说?」
殷迟在绿焰灯光下见到这四人对自己颇有痛恨之色,显是因为他杀了那许多门人,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学本门剑术。但殷迟也莫可奈何,那日他告别冯宿雪,冯宿雪在大厅上宣布暂不追究时,他便是被这种眼色所环绕。此时冯宿雪不在他身边,不能相护,他之所以未生惧意,所凭依者,是冯宿雪以断霞池统御天留门人,门人若有违抗,她不是扣住了断霞散不发,便是以断霞池的极刑处置。他心想:「邪门的人用邪门方法来治理,也没甚么不对。这断霞池是甚么门道,怎生使用才能叫人言听计从,又不至于毒死了人,我总要慢慢查出来。」说道:「我回房去。冯门主正在见外客罢?」
那天留门人冷然道:「你管得也太多了。」说罢四人一齐回身便走。
殷迟跟在后面,不即不离,望着四人手中的绿焰灯影在山壁上跳动,留心山壁何处情状有异,是否藏有暗门机关。五人前前后后,曲曲折折,闷声不响行了一炷香时分;之前冯宿雪从大厅领他到山涧之旁,却没走这样久,料来冯宿雪又或这四人早已关上通往大厅的暗门,此刻带领着殷迟去的,自然是那日初到访时,他曾昏睡其中的斗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