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带笑地说:“妈,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你。”她也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面。
“也好,”张太太说。她看见觉新掀起门帘让她先出去,便先跨出了门槛。觉新跟着她往外面走去。
“三表弟,你在看什么书?”琴站在写字台前,望着觉慧手里的杂志问道。
“《新青年》,新到的,”觉慧抬起头看她一眼,得意地答道。他紧紧地捏着杂志,好像害怕琴会把它抢去似的。琴看见他这个样子不觉微微笑道:“你不要害怕,我又不会抢它去。”
觉民笑了,说:“琴妹,我这儿有新的《少年中国》,你看罢。”
觉慧坐起来,也把杂志递给琴,接连地说:“你看,你看,免得一会儿你又说我把新杂志当作宝贝。”
琴并不伸手去接,她只说:“你们先看好了。等你们看完,我再借回家去慢慢看。”她这话是对他们弟兄两个说的。
觉慧把手缩回来,又躺下去看书。但是过一会儿他忽然带笑地问她:“琴姐,你今天这样高兴,是不是你的事情姑妈已经答应了?”
琴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高兴。我的事情妈答应不答应,也没有关系。我的事情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因为我跟你们一样,我也是人。”她说着话便走到觉新的座位前坐下去,随意翻看桌上的账簿。
“说得不错,”觉民在旁边称赞道,“你真是一个新女性!”
“不要挖苦我罢,”琴带笑地说。忽然她的面容变得严肃了,她用另一种语调说:“我告诉你们一个不寻常的消息:你们的钱家大姨妈回省城来了。”
这果然是一个不寻常的消息。“那么梅表姐呢?”觉慧坐起来,关心地问。
“她也回来了。她出嫁不到一年就守了寡,因为婆家待她不好,她又回到你大姨妈家里,这一次便跟你大姨妈上省来了。”
“你怎么晓得这样清楚?你这个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觉民惊奇地问,金丝眼镜下面的一对眼睛睁得圆圆的。
“她昨天到我们家里来过,”琴低声回答。
“梅表姐到你们家里去过?她还是跟从前一样罢?”觉民关心地问。
“她有点憔悴,不过人并不十分瘦,而且比从前更好看些。只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里面似乎含了不少的东西。我不敢多向她问话,我害怕使她记起了往事。她跟我谈了一些话。谈的只是宜宾的风土人情和她自己的近况。她并不曾提起大表哥。”琴的声音变得忧郁了,说到最后一句,她忽然换过语调问觉民道:“大表哥现在对她怎样?”
“大哥好像早把梅表姐忘记了,他从来不曾提过梅表姐的名字,而且他对嫂嫂也很满意,”觉民直率地答道。
琴把头微微一摇,略带感伤地说:“可是梅表姐不见得就容易忘记他。单看她那双眼睛,我就知道她至今还记得大表哥。……妈叫我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大表哥。”
“其实告诉他也不要紧。梅表姐和大姨妈又不会到我们家里来,他们没有见面的机会。大哥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件事情。本来几年一过,一切都改变了。况且他跟嫂嫂感情很好。还怕什么呢?”觉慧插嘴说。
“我想还是不告诉他好。既然忘记了,就不应该让他再记起来。哪个能够保定大哥真的忘记了梅表姐呢?”觉民慎重地表示他的意见。
“我看,还是不让他晓得好些,”琴点头答道。
剑云坐在屋角那把椅子上,脸色不大好看。他似乎想说话,但只是把嘴唇动了几下,并没有说出话来。他时时望着琴的脸,注意地听她谈话。但是琴并没有注意他。他又用羡慕的眼光看觉民和觉慧。这个时候,琴提到的往事深深地感动了他(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忍不住感叹地说:“要是大哥果然同梅表姐结了婚,那真是人间美满的事情。”
琴温和地看了他一眼,但是马上又把眼光掉开了。在他却好像受到了一次祝福,他细细地回味着琴的话:“哪个又不是这样想呢?”
“我不晓得当时是什么人在里面作梗,使得妈跟大姨妈起了冲突,破坏了大哥同梅表姐的幸福!”觉慧气愤地说。
“你不晓得。我晓得的,妈都告诉我了。连大表哥本人也不晓得,”琴依旧用忧郁的调子说,“本来大舅已经托人去做过媒了。你大姨妈先有了允意,据说她后来把大表哥同梅表姐两人的八字拿去找人排了一下,说是两造的命相克,不能配合,否则女的会早死。因此她拒绝了这门亲事。其实另外有原因。原来有一天她在牌桌子上跟现在的大舅母有了意见,自以为受了委屈,才拿拒婚的事来报复。大舅母本来也喜欢梅表姐,其实在你们家里哪个不喜欢梅表姐呢?大舅母对拒婚的事情很不满意。后来大表哥同李家小姐订婚的消息传出去,你大姨妈也很不高兴。她们两个人就闹翻了,甚至于断绝了来往。”
“原来有这样的事,我们以前还不晓得,”觉民恍然大悟地说,“我们不晓得他们的亲事已经提过了。我们只怪爹和现在的妈不懂得大哥的心事,不关心大哥的幸福。原来是错怪了他们。”
“是啊,当初哪个不希望大哥同梅表姐结婚?我们当初听见大哥订婚的消息,心里总觉得不舒服,我们很替梅表姐抱不平,还怪大哥不起来反抗,糊里糊涂就答应了。后来梅表姐不到我们家里来了,不久她便离开了省城。后来大哥接了嫂嫂,我们都同情梅表姐,暗中抱怨大哥。说起来真好笑,我们似乎比大哥本人更起劲。……在当时我们都以为大哥同梅表姐结婚,是天经地义的事,”觉慧说到最后,不觉笑了起来。“那时候恐怕也说不上爱,他们两个不过年纪相当,性情投合罢了。所以分别以后大哥并不怎么难过,”觉民这样解释说。
“你真是!……难道在当时‘年纪相当,性情投合’八个字还不够吗?”觉慧反问道。
“唉!唉!……”剑云一个人在屋角叹气。
“剑云,你有什么事?你一个人在叹气!”觉民惊讶地问。
剑云并不回答,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他常常是这样的,”觉慧笑着说。
三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剑云的脸上。剑云埋下了头,但是他马上又把头抬起来,他的一双阴暗的眼睛畏怯地看琴的脸。琴一点也不躲避,倒是他的眼光立刻又掉开了。他只是摇着头说:“你们不懂得大哥。你们不懂得。大哥决不会忘记梅表姐。我早就看出来了:大哥时常在思念梅表姐。”
“那么为什么我们就看不见他一点表示呢?他连梅表姐的名字也很少提到。照你说来,岂不是心里越是爱,表面上便越是冷淡吗?”觉民提出了这个他自己以为是很有力的反驳。
“这不是应不应该的问题。我以为这是事实,有时候连他本人也不明白,”剑云解释道。
“我就不信!”觉慧坚决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琴恳切地说;“我以为那样的事是不会有的。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无须乎隐讳。心里既然热烈,怎么又能够在表面上做得非常冷淡呢?”
剑云好像受了大的打击似的,脸色忽然变青了。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睛垂下来,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琴注意到了剑云的神情,站起来惊讶地问:
“陈先生,你怎样了?”
剑云抬起头来看琴的脸,他的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接着他微微一笑。眼睛发亮了,但依旧是忧郁的眼光。于是笑容又不见了。他的面色很快地阴沉下来。
觉民弟兄的眼光随着琴的眼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们三个人看到他的脸部表情的变化,却不明白这个变化的原因。
“陈先生,你脸色不好看,你不舒服吗?”琴同情地问。
“你是不是有为难的事情?”
剑云现出了窘相,他望着琴的发光的脸,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他的舌头也变迟钝了,他费力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没有心事。”他摇了摇头,又说:
“我的脑筋太差,我总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他凄然地微微笑了。
“陈先生,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谦虚?我们常常见面,又比不得外人,”琴温和地说。
“这不是谦虚,我实在不行。跟你们比起来,我总觉得自己差得太远。我不配跟你们在一起。”剑云的脸色变红了,这不是因为羞愧,这是由于他的诚挚、兴奋的谈话。他唯恐别人不相信这些话,所以特别用力地说了出来。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不要听。还是谈别的事罢,”琴猝然转过话题,用一种似乎是命令的语调,但又是同情的声音对剑云说。
觉民在旁边不说什么,他的眼光时而落在琴的脸上,时而望着剑云的面孔。他很细心地听他们谈话,有时又露出得意的笑容。觉慧又翻开《新青年》读着,并不注意他们的谈话。
剑云的脸部表情时时在变化,人很难猜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琴的“我们”两个字似乎使他难过。
“琴小姐,改天再谈罢,我要走了,我还有别的事,”剑云说着突然站起来,要往外面走。
琴惊讶地望着他,并不说什么。倒是觉民说了:“多坐一会儿不好吗?大家一块儿谈谈也是好的。大哥马上就要回来了。”
“谢谢你,我就要走了,”他迟疑一下才毅然答道。他向他们点了点头,就走出去了。
“他有什么心事?”琴向觉民问道,她的脸上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他的事情哪个晓得!”觉民简短地回答。
“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不然为什么变得这样古怪!以前他似乎还好一点,”琴沉吟地说。
“不错,他近来越变越古怪了。大概因为他的环境不好,刺激受多了,人就变得古怪了,”觉民说。
“我很想对他好一点。可是我每次见到他,想跟他多说几句话,他却把他的心关起来,”琴诚恳地说,似乎在向谁辩解似的。她看见觉民弟兄不答话,便继续说下去:“他自己把心关着,唯恐别人看见他的秘密,你想这样一来别人怎好跟他接近?他有时候看见我,我跟他认真谈起话来,他却极力躲避,好像害怕什么似的。”
“大概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罢,可惜他生错了时代了,”觉民嘲笑地说。“不过他有时候还看看新书,”他又加上这样的一句。
“管他做什么?”觉慧突然把杂志阖上,拍着自己的膝头叫起来。“像这样的人现在到处都是,你管得全吗?”
他们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一张陌生的脸伸进门帘里来,向四周看了一下,自语道:“高师爷出去了。”这面庞也就不见了。
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正色地对觉民说:“我的事情已经决定了。我现在只有努力预备功课。我想跟你补习英文,你肯不肯?”
“哪儿有不肯的道理!”觉民欣喜地说。“不过时间……”“随便你吧,自然在晚上,白天我们都要上课。……我想不必等到明年开学的时候,能够马上开头最好。”
“好罢,我等一会儿到你们家去仔细商量。……姑妈他们回来了。”觉民添上后面一句话,因为他听见了觉新和张太太在外面谈话的声音。
果然觉新在外面揭起了门帘,让张太太先走进来,随后他也进来了。张升走在最后,手里捧着一包东西。
“琴儿,我们回去罢,时候不早了,”张太太刚刚坐下喝了一口茶,便对琴说。她看见张升还在房里,又吩咐道:“你把东西先拿出去。”
张升答应一声就出去了。过了一会琴和她的母亲也走出去了。觉新把她们送到事务所门口,觉民和觉慧却一直送到商业场后门,看见她们母女坐上了轿子,才回到事务所去。
……
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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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慧和觉民走出了商业场的前门。觉民到琴的家里去,觉慧走另一条路去看一个朋友。
觉慧一个人走过了几条街,在十字路口碰见了同学张惠如。他气咻咻地埋着头在跑,没有看见觉慧,却被觉慧一把抓住了。
“惠如,你有什么事?你跑得这样急!”觉慧惊讶地问。那个三角脸的青年抬起头,看了觉慧一眼,额上留着几颗汗珠,口里喘着气,急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吐出几个字:“不得了!……出了事了!”
“你快说!什么事?”觉慧惊惶地问。
张惠如的呼吸稍为平顺了一点,但是他依旧激动地说话,声音因为愤怒和着急在发颤:“我们给丘八打了!……就在万春茶园里头。”
“什么?你说,你快说!”觉慧用颤抖的手握着张惠如的左臂,不住地摇撼。“什么!兵打了学生?快说,把详细情形告诉我!”
“我要回学堂去告诉同学。我们一路去罢,我慢慢告诉你……”张惠如的眼里发出憎恨的光。
觉慧不由自主地掉转身,回头跟着张惠如走。他浑身发热,咬着嘴唇皮,等候张惠如讲话。
“听我说,听我说,”张惠如一边走一边用激动的声音叙述道,“今天在万春茶园演戏,我既不是演员,又不担任什么职务,我只是一个看客。事情据说是这样的:开演的时候,有两三个兵不买票一定要进去看白戏。收票的人告诉他们说这跟普通戏园不同,不买票就不能看戏。他们简直不可理喻,一定要进去,终于被我们的人赶了出来。谁知过了一会儿他们又约了十多个同伴来,一定闹着要进去。我们的人恐怕他们捣乱,为了息事宁人起见,便放他们进去了。他们到了里面坐下来,乱叫好,乱闹,比在普通戏园里还要放肆。后来我们的人实在忍不住了,劝他们安静一点,不要妨碍别人看戏。他们仍然胡闹。我们的人要维持秩序,只得出来干涉。这样就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动手打起来,有的丘八还跑上戏台胡闹。乱子闹大了,后来还是城防司令部派了一连兵来才弹压住了。然而戏园已经打得不成样子,同学中轻伤的也有几个。肇事的兵都逃光了,没有捉住一个。一连武装的兵居然连几个徒手的丘八也捉不到,哪个舅子才相信!这明明是预先安排好了的。……”
“不错,一定是预先安排好的!”觉慧抢着说,他用手按住胸膛,他觉得怒火直往上冒,他的胸膛好像快要炸裂似的。“本来这几天外头就谣传当局有不利于学生的举动。据说这两年来学生太爱闹事了,今天检查仇货,明天游行示威,气焰太盛,非严加管束不可。所以他们极力煽起军人对学生的恶感,用丘八来对付学生。这是第一步。看着罢,后面还有嘞!”“我们在场的人临时在少城公园里头开了个紧急会议,决定马上召集各校在校同学到督军署请愿去。应该提出的条件已经决定了。你去不去?”张惠如说着便加快了脚步。
“当然去!”觉慧答应道,这时他们快到学校了,便大步向学校走去。他们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走进了学校。
操场里有不少住校的同学,他们聚成几堆,在谈论什么。人声嘈杂,好像整个学校都活动起来了。张惠如知道一定是消息比他先到了。果然他看见高一班的同学黄存仁在那里说话,他演过《终身大事》里的父亲。不过闹乱子的时候,《终身大事》已经演完了。
既然消息已经早到了这里,张惠如就不必报告什么了。他和觉慧随便加入到一堆人里面去,听他们谈些什么。他也发言,他终于把所知道的全说了出来。他们谈论着,热烈地谈论着,一直到全体出发的时候。
少城公园是学生们临时集合的地点。他们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