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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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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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慢慢地止住了咳嗽,看见他还站在面前,便又动气地说:“你们学生整天不读书,只爱闹事。现在的学堂真坏极了,只制造出来一些捣乱人物。我原说不要你们进学堂的,现在的子弟一进学堂就学坏了。你看,你五爸没有进过洋学堂,他书也读得不错,字也比你们写得好。他一天就在家读书作文,吟诗作对,哪儿像你这样整天就在外头胡闹!你再像这样闹下去,我看你会把你这条小命闹掉的!”
    “并不是我们爱闹事,我们本来在学堂里头好好地读书,我们这回的运动也不过是自卫的运动。我们无缘无故地挨了打,当然不肯随便了结……”觉慧忍住气和平地分辩道。
    “你还要强辩!我说你,你居然不听!……从今天起我不准你再出去闹事。……陈姨太,你去把他大哥喊来,”祖父颤巍巍地说着,又大声咳嗽,一面喘着气,吐了几口痰在地上。
    “三少爷,你看你把你爷爷气成这个样子。请你少说几句,好让他将息一会儿!”陈姨太板起粉脸对觉慧说。觉慧知道她的话里有刺,但是在祖父面前,他不好发作,便掉开脸不说话,暗暗地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
    “陈姨太,你去把他大哥,还有克明,给我一起喊来!”祖父停止了咳嗽,又说。
    陈姨太答应一声走出去了,剩下他面对面地站在祖父的面前。
    祖父不再说什么,似乎气也平了一点,他的老年的模糊的眼光无目的地向四处移动,后来他把眼睛闭上了。
    觉慧把祖父的瘦长的身子注意地看了好几眼,忽然一个奇怪的思想来到他的脑子里:他觉得躺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的祖父,他只是整整一代人的一个代表。他知道他们祖孙两代永远不能够互相了解的,但是他奇怪在这个瘦长的身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会使他们在一处谈话不像祖父和孙儿,而像两个敌人。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似乎有许多东西沉重地压在他的年轻的肩上。他抖动着身子,想对一切表示反抗。然而陈姨太进来了。那张颧骨高、嘴唇薄、眉毛漆黑的粉脸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她带进来一股刺鼻的香风。接着他的大哥也进来了。他们弟兄交换了一瞥不愉快的眼光。觉新马上知道觉慧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面,便平静地走到祖父面前去。
    祖父听见脚步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觉新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便问陈姨太道:“三老爷呢?”他听见陈姨太回答:“三老爷到律师事务所去了。”他骂一句:“他一天就只晓得替别人打官司,不管家里的事情!”然后又吩咐觉新道:“我把你三弟交给你,你好好管他,不要放他出去。倘若他跑出去了,我就问你要人。”祖父的声音仍然严厉,但是比先前温和些了。
    觉新唯唯应着,做出很恭顺的样子,一面偷偷地看觉慧,给他做眼色,叫他不要开口。觉慧也没有什么表示。
    “好,你带他出去罢,我给他闹够了,”祖父歇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又把眼睛闭上了。
    觉新依旧唯唯地应着,一面向觉慧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两个人悄悄地走了出来。
    他们走出祖父的房门,穿过堂屋,走下了天井。觉慧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半嘲笑地说:“我现在才觉得我是自己的主人了。”觉新看了他一眼。他忽然正经地问觉新道:“大哥,究竟怎样办?”
    “我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好听爷爷的话:你这几天不出去就是了,”觉新摊开两只手说。
    “那怎么行?外面的运动正闹得轰轰烈烈,我怎么能够安静地躲在家里不出去?”他绝望地说,他开始明白事情的严重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他老人家要你这样,”觉新平静地说。这些日子来他对于任何大事小事差不多都是以平静的态度处之的。
    “好,你的‘无抵抗主义’又来了。我想你还不如规规矩矩地去做一个基督徒。人家打你左脸,就马上把右脸也送上去。……”觉慧愤愤地骂起来,好像要把他在祖父那里受到的气向觉新发泄。
    “你的性子真急,”觉新并不动气,反而微微地笑起来。
    “你为什么向我发脾气?你骂我又有什么用处?”
    “我一定要跑出去!我马上就跑出去!看他把我怎样!”觉慧激动地自语道,一面不住地顿脚。
    “结果不过是我多挨几顿骂,”觉新回答了一句,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忧郁了。
    觉慧抬起头看了哥哥一眼便不作声了。
    “现在我认真跟你说话,”觉新和平地、亲切地安慰觉慧道,“我劝你还是先在家里头住几天不要出去,免得又惹爷爷生气。……你年纪轻,性子急。其实爷爷跟你说什么话,你只要不声不响地听着,让他一个人去说,等他话说够了,气平了,你答应几个‘是’字就走出去,把一切都忘在九霄云外,好像没有听见他说过什么一样。这不更简单吗?你跟他争论,一点好处也没有!”
    觉慧不说话了,他抬起头看灰色的天空。他并不同意哥哥的话,但是他不想再跟哥哥辩论了。哥哥也有道理:本来没有好处的事是不必费力去做的。但是一个年轻人的心能够永远给拘束在利害的打算里面吗?在这一点哥哥似乎并不了解他。
    他望着天空中飞驰的几片乌云,几种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斗争。但是最后他决定了。他温和地对觉新说:“我决定这几天不出去。不过我并不是听爷爷的吩咐,这只是为了免得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
    觉新的脸上现出了欣慰的颜色。他满意地微笑道:“多谢你。其实你要出去,我也无法管你,我每天要到公司办事,今天自己有事情回来得早,恰好就遇到你这件事情。……其实凭良心讲,爷爷不要你出去,还是为你好。”
    “我也晓得,”觉慧不假思索地答道,其实他自己并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痴痴地立在天井里,看着觉新走开了。一个人没精打采地走到花盆旁边。红梅枝上正开着花,清香一阵一阵地送到他的鼻端。他伸手折了短短的一小枝,拿在手里用力折成了几段,把小枝上的花摘下来放在手掌心上,然后用力一捏,把花瓣捏成了润湿的一小团。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他满足了,因为他毁坏了什么东西。他想有一天如果这只手变大起来,能够把旧的制度像这样地毁掉,那是多么痛快的事。……
    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忧郁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现在不能够出去参加学生运动了。
    “矛盾,矛盾……”他口里不住地念着,他知道不仅祖父是矛盾的,不仅大哥是矛盾的,现在连他自己也是矛盾的了。
    ……





    正文 第十章
     8641

    人的身体可以被囚禁,人的心却不可以。觉慧这几天虽然没有走出公馆,可是他的心依旧跟他的同学们在一起活动。这是他的祖父所料想不到的。
    他想象着学生运动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他极其贪婪地读着报纸上关于这个运动的记载。可惜这方面的消息并不多。他还接到一期学生联合会编印的《学生潮》周刊,这一大张报纸上刊载了几篇令人兴奋的言论,还有不少的好消息。风潮渐渐地平息了。督军的态度也渐渐地软化了,他终于派了赵科长去慰问受伤的人,又出了两张告示敷衍学生,并且叫秘书长写信代他向学生联合会道歉,还保证学生以后的安全。接着报纸上又刊出了城防司令部严禁军人殴打学生的布告。据说捉到了两个兵士,供认是那天动手打学生的人,他们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处罚。这个布告觉民在街上也看见过。
    好的消息是一天比一天地多,而被关在所谓“家”的囚笼里的觉慧,也是一天比一天地更着急。他一个人常常在房里顿脚。他有时候连书也不想看,直伸伸地躺在床上,睁起眼睛望着帐顶出神。
    “家,这就是所谓甜蜜的家!”觉慧常常气忿地嚷着。觉民有时候在旁边听见,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
    “有什么好笑!你天天出去,很高兴!看罢,你总有一天会像我这样的!”觉慧看见哥哥在笑他,更加恼怒了。
    “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难道你禁止我笑?”觉民带笑地分辩道。
    “不错,我禁止你笑!”觉慧顿脚地大声说。
    觉民正在看书,便阖上书默默地走出去,并不跟觉慧争论。
    “家,什么家!不过是一个‘狭的笼’!”觉慧依旧在屋子里踱着。“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看他们把我怎样!”他说着,就往外面走。
    觉慧走出房门刚刚下了石阶,看见陈姨太和他的五婶沈氏坐在祖父房间的窗下闲谈。他便止了步,迟疑一下,终于换了方向,向上房走去。快要走到上房他便向右转弯走进了过道。他走完过道,进了花园的外门,又走过觉新房间的窗下,一直往花园里去了。
    他进了一道月洞门。一座大的假山立在他的面前,脚下是石子铺的路,路分左右两段。他向左边走去。路是往上斜的,并不宽,但很曲折,路的尽处是一个山洞。他走出洞来便看见路往下斜,同时一股清香扑到他的鼻端。他走了一段路,前面似乎没有路了。但是他慢慢地走过去。向左还有一条小路。他刚转了弯,前面豁然开朗,眼前一片浅红色。这是一片梅林,红白两种梅花开得正繁。他走进了梅林,踏着散落在地上的花瓣,用手披开垂下的树枝,在梅林里面慢步闲走。
    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前面远远地有蓝色的东西晃动。他披开下垂的树枝向那个地方走去。他走了几步,便认出来那是一个人。那个人正在弯曲的石桥上走着,显然是向他这一面走过来。他看见了来人的全身,他还看见垂在背后的辫子。这是鸣凤。
    他想叫她,但是他还没有叫出声来,就看见她走进了湖中央的亭子。他等着她。
    过了一些时候还不见鸣凤出来,他很奇怪她在那里面做些什么。后来鸣凤终于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个穿紫色短袄的女子。他只看见这个长身材的少女脑后的大辫子,她在和鸣凤讲话,脸朝着另一面。但是逼近湖岸时,因为她们跟着桥转了几个弯,她的脸正对着他这一面,他认出这是四房的丫头倩儿。
    他看见她们逼近了,便转身向里走去,把身子隐在梅树最多的地方。
    “你先回去罢,不必等我,我还要给太太折几枝梅花,”这是鸣凤的清脆的声音。
    “好,我先去了。我们四太太的话更多,一会儿看不见我,她就要叽里咕噜,骂起来就没有完,”倩儿应道。
    于是倩儿慢慢地走出梅林,沿着觉慧来时的路走回去了。觉慧看见倩儿的背影在梅林的另一端消失了,便迈起大步子,向着鸣凤走去。他看见鸣凤正在折一枝往下垂的梅花。
    “鸣凤,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带笑地问。
    鸣凤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那枝梅花上面,不曾看见他走近。她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不觉吃惊地松了手来看他。她看见来的是觉慧,便放心地笑了笑,说:“我说是哪个?原来是三少爷。”她又伸手去把那根枝子折断了,拿在手里看了看。“哪个喊你折的?为什么在这时候才来折,不在早晨折呢?”
    “太太喊我折的,说是姑太太要,等一会儿二少爷带去,”鸣凤说着看见左边有一枝,花很多,形状也好,便伸手去折,但是她的身子短了一点够不着。她踮着脚再去折,还是抓不到那枝子。
    “我给你折罢,你还矮一点,再过一两年就好了,”觉慧在旁边看着,不觉笑起来。
    “好,就请你折罢,只是不要给太太知道,”鸣凤就侧开身子,站在一边,真的让觉慧去替她折。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太太?其实太太也并不怎么凶。她近来还常常骂你吗?”觉慧含笑道。他走过来,用脚尖踏地,伸长了身子,伸手去折那枝梅花。他把花枝折下来,交给鸣凤。
    “太太这一年多来倒也不常骂我。不过我还是天天担心,时时刻刻都害怕会做错事情,”她低声答道。她看见他把花枝折了下来,便伸手去接。
    “这就叫作,做奴隶的人永远没有办法。……”他不觉笑了起来,但是他并没有讥笑她的意思。
    她听见这句话,也不回答,默默地低下头,把头埋在手中拿的花枝上面。
    “你看,那儿有一枝很好的,”他高兴地说。
    她抬起头,笑问道:“在哪儿?”
    “那儿不是?”他伸手向着旁边树上一指。她的眼光跟着他的手指望去。树上果然有一枝很好的花。这一枝离地颇高,花也不少,大部分都是含苞未放。枝子弯曲而有力,令人注目。
    “可惜太高一点,这一枝倒很好,”鸣凤望着那枝梅花自语道。
    “不要紧,很容易折。”他把树身打量一下,又说:“等我爬到树上去折。”他便动手解开棉袍的纽扣。
    “使不得,使不得,”她阻止道,“看跌下来,不是好耍的。”“不要紧,”他含笑道,便把棉袍脱下来,挂在旁边一株树上,身上露出深绿色的棉紧身。他往树上爬,口里还说:“你在下面给我撑住树干。”
    他几步便爬上去了。一只脚站在分枝的地方,一只脚踏住一根粗壮的枝子,把近中央的那一根粗的树枝夹在两腿中间,伸出一只手去折,但是手还抓不到那枝花。他便缩回手去。树枝大大地动了一下,花朵纷纷地往下落。他听见鸣凤在下面叫:“三少爷,当心点,当心点!”
    “不要怕,”他说着便放开腿,把右手紧紧挽住近中央的那根树枝,先把左脚提起,在另一树枝上重重地踏了两下,试试看树枝是否载得起他,然后把右脚也移了过去。他俯下身子折那枝花,折了三下才把那一枝折断,拿在手里。他又把右脚移回到先前的那根树枝上,埋头去看下面,正看见鸣凤的仰着的脸。
    “鸣凤,接住!我把花给你丢下来了!”他说着便把花枝轻轻地往下面一送,又把旁边那些依旧留在树上的枝子披开,免得它们把它缠住。他看见花到了她的手里,才慢慢地爬下树去。
    “够了,这三枝就够了,”鸣凤欢喜地说。
    “好。多了,二少爷拿着也不方便,”他说着,便取了衣服披在身上,又问道:“你刚才看见二少爷没有?”
    “他在钓台上面读书,”她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手中的花枝,忽然注意到他把衣服披在身上,并不穿好它,便关心地说:“你快把衣服穿好罢,等一会儿会着凉的。”
    觉慧穿好了衣服,看见她忽然转身向他来的那条路走去,便叫了一声:“鸣凤。”
    她回转身,站住了,带笑地问:“你喊我做什么?”她看见他不说话,只顾含笑地望着她,便又掉转身子向前走了。他连忙向前走了两步,又接连叫了她几声。她又站住,掉转身子依旧问那一句话:“做什么?”
    “你过来,”他央求道。
    她便走了过来。
    “你近来好像害怕我,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究竟是为什么?”他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一只手在玩弄旁边下垂的树枝。“哪个害怕你?”鸣凤噗嗤笑道;“人家一天从早忙到晚,哪儿还有功夫说闲话!”她说了又要走。
    觉慧连忙做手势止住她,一面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真的害怕我。你说没有功夫,怎么你又跟倩儿两个在那边玩呢?我还看见你在湖心亭里跟倩儿说话。”
    “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我怎么敢跟你多说话?”她做出冷淡的样子说。
    “那么从前你为什么又常常同我在一处玩?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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