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风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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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定风流3- 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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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有无奈、酸楚、决然、放下……剖腹初遇、小村被掳、崇仁交心、燕宴冲

  突、城门决裂、赤罗相救、皇陵共难、三年相伴……兜兜转转近十年,在此刻画下句点。

  或许从来就是这样,多年前她自天降,多年后她自天遁,这许多碰撞交集,到头来不过烟光轨迹,转瞬无痕。

  目光相交不过一瞬,随即君珂转头,挽住了身边纳兰述递过来的手,纳兰述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微微笑开,下颌向后轻轻一仰,下巴圆润如明珠。长发被风卷得呼啦一下散开,缎子似拂在纳兰述面上,纳兰述伸手兜住,微笑一吻。

  巨鹄猛然振翅而起,苍黑的巨翅遮住了落下的温柔唇角,和她含笑对他人凝睇的眼神。

  那是纳兰君让,今生见君珂,最后一眼。

  起于燕京之会,终于两国之分。

  ==

  “纳兰……”巨鹄之上风大,将两人长发卷起,看不清彼此脸容,君珂依靠在纳兰述怀里,轻轻道,“咱们跟着沈梦沉,去把咬咬母女救出来么?”

  “嗯,杏林被看守在燕京城外,我已经着人将他救出。沈梦沉重伤逃窜,在大燕步步艰危,没心思再对咬咬母女不利,跟着他,就有机会救回她们。”纳兰述声音很低,“不过在此之前,我想给大燕留点礼物。”

  君珂直起腰,此时才看见鹄背上,整整齐齐用铁筒封住的东西,那些铁筒被铁条紧紧捆扎,还打制了专门的木架,每个筒都固定在木架上,看起来十分小心。

  君珂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火药?”

  环顾另外十头鹄,每只鹄背上都带着不下数十只小铁筒。

  “火药。”纳兰述声音淡淡,“巨鹄之下,何来城防?当初挡住咱们逃生之路,令正仪身死的那道墙,如今可以撤去了。”

  “你要炸毁燕京城墙?”君珂心中一跳。燕京城墙一毁,大燕……只怕从此就要陷入永远的战乱了。

  “沈梦沉宫中作乱失败,是因为他毕竟能带进宫的人手有限,一旦纳兰君让没有被制,指挥宫中侍卫反扑,他力量不足,只有退走。但他既然拉韦家下水,怎么会就此放过?韦家是开国名将之后,历代国公都自幼入伍,掌过兵权,在大燕各地都有军中故旧,其中离燕京最近的浙南郡浙南大营主将就是他的老部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沈梦沉必然是要带韦家兵马南下,和浙南军汇合,以传国玉玺和所谓遗旨举起反旗,浙南位置重要,扼守燕京咽喉,如果能占据这一块内陆,大庆就可以出兵鲁南,和浙南呼应,他的皇帝梦,还是可以做一做。”纳兰述语气淡淡,将沈梦沉的打算一一分析,“他要乱大燕,我乐见其成,如今他出燕京有点困难,我便炸了燕京城墙,助他一助,燕京城墙一旦不在,大燕中心袒露于天下之前,临近几郡须臾之间就可以引兵倒灌,到时候浙南一起事,各地边军将领又怎么不会蠢蠢欲动?大燕,危矣!”

  君珂听他语气越来越低,声音有点含糊,担心地握住他的手,“不舒服吗?是不是觉得冷?”

  “没事。”纳兰述一笑,偏脸指着底下燕京,“小珂,你看,燕京城墙一炸,各地边军一乱,浙南之地立即困于四面包围之中,沈梦沉到时要想出大燕,谈何容易?”

  君珂仔细一推算,越想越心中凛然,确实,只消纳兰述这一炸,刚刚燕京内乱的大燕首当其冲,随后乱了的大燕也会打断沈梦沉的计划,纳兰述的打算,果然都是绝妙好棋。

  却也是绝杀乱世棋。

  君珂从鹄背下望,鹄的阴影笼罩着燕京连绵的民居,人们惊恐且好奇地仰起头,指指点点,尚自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只消这么一炸,手指轻轻一推,那些黑黑黄黄的小东西,就会突然凌空而下,落在那些大燕巍巍城墙之上,也等于落在那些懵然无知的百姓头顶,从此后,战乱、军马、杀戮、血腥……将长长久久伴随着这巨大的城,乃至这片她降落的国土……

  君珂眼前忽然闪过八年前的燕京绝灭夜,血火呼号,残肢断臂,冲鼻的血气扑面而来,她心中一紧。

  身边的纳兰述,不知何时也陷入了沉默,靠着她的肩,静静低头看着底下这片也属于他的家族的国土。

  这一低头,才发现想象中的燕京城的纷乱,已经止了。

  整座城市,现在除了宫中那一片纷乱,其余区域都呈现一种诡异的寂静,寂静中,城市的血脉依旧在缓缓流动,那些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的巷陌之中,涌向一个固定的位置。

  那位置正在此刻巨鹄脚下,底下隐隐梵唱,悠悠檀香,大群大群的僧侣合十而行,僧袍反射着艳美的霞光。

  所有人都向着一座小院行去,君珂一看那小院四周风物就觉得眼熟,随即想起,那似乎是梵因的闭关之所。

  那里她曾经去过一次,就是那次无意中倒灌了沈梦沉的内力,之后被梵因当街拦轿救人,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小院,那一夜君珂陷身火焚似的煎熬里,自己都记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此以后,体内也多了梵因的内力,并助她最终压制了沈梦沉的内力,没有走火入魔。

  此刻居高临下,看见小院门外,无数人顶礼膜拜,而院后,有一群手持刀剑的人,正仓皇跳墙而去。

  那些人是沈梦沉属下,原本受命钳制梵因,以防他出面阻止韦家作乱,谁知道示期坐化消息一出,全城都涌向城西,这些人眼看人越来越多,再软禁梵因,只怕难免被愤怒的人群撕碎,只好跳墙逃走。

  燕京恢复了安静。

  满城檀香,梵音高唱,流民拜服,九蒙收剑。

  一个人的力量,安定一座城。

  君珂心中有些不安,拍拍巨鹄,命令它降低一些,忽然一幅黄色丝绢悠悠飘来,君珂顺手一捞。

  待到看清上面的字,她惊得险些从鹄背上落下来。

  “梵因坐化……怎么可能!纳兰!”她转头刚要和纳兰述说起,蓦然眼睛一直,“纳兰!纳兰!”

  纳兰述依旧靠在她的肩上,却脸色苍白,额间有汗,手紧紧按在腹部,听见她呼唤,勉力抬首一笑,却是一个疼痛的笑容。

  君珂心底轰然一声,像巨雷炸在了肺腑里,刹时血肉横飞,连魂魄了荡了出去。

  难道……复发了?!

  冒险手术,精心调养,眼看着过了三年,一切安好,难道便因为三国之战爆发,他殚精竭虑排兵布阵,一手掌握数地战局,又千里追出国境之外,为她深入大燕,入燕宫算计两国帝王,终究劳心劳力,旧病复发?

  痛悔如潮水涌来,冲击得她也摇摇欲坠——该怎么办?怎么办?找到柳杏林急速回国再次手术,来得及么?

  此刻身侧无人,幺鸡傻傻地望着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君珂忽然就死人一样脸色惨白。

  君珂手指发抖,颤抖着抱紧纳兰述,似乎怕手松上一松,怀里的人就会化风逸去,高天之上的风那般凛冽的穿了来,如刀如剑,如锤如杵,她只觉被穿透、捶打、分裂……轰然散在天地间。

  混乱的视线忽然一凝,落在了那些小铁筒上,还有一捆捆一扎扎的投枪。

  她此刻满腔痛恨,却不知是恨天恨地还是恨自己,一眼看见那些刚才还不忍看见的东西,心底忽然涌起暴戾嗜血的情绪。

  天地待我不仁,我何必怜悯苍生!

  一声呼哨,周围的鹄骑闻声聚拢,君珂抱紧纳兰述,一指鹄背上的火药,正要发布炸城墙的命令。

  纳兰述如果病发,就不能再骑鹄夜行饱受高天风吹,她要炸了这燕京城墙,使大燕无暇追击他们,才好就地在大燕给纳兰述治疗。

  手一松,黄色丝绢飘起,在风中猎猎一卷,蒙上了她的脸。

  君珂一手将丝绢扯了下来,看到上面的字,心中一恸的同时,忽然有灵光闪过。

  天下所有内功,其实都有强身健体,消炎抗病的功效。而佛门的功法更以清心自疗为主,她当初被沈梦沉毒功所侵,也是梵因的大光明法,涤荡毒性,助她更上层楼。

  大光明何等重要,君珂自然心知肚明。如今梵因可有办法?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而且……她心中涌起浓浓悲伤,示期坐化,示期坐化,他是终于要摆脱这红尘羁绊,回归灵山之下了么?

  如此,怎能不见他最后一面?

  抱紧纳兰述,她做出了下降的指示,巨鹄直冲而下,人群中央,小院之内,那一袭素衣趺坐的人,缓缓抬起头来。

  ==

  梵因抬起头来,注视着俯冲而下的巨鹄,微微一笑。

  小院门外,韦扬正拼命拍着院门,大呼,“我儿,我儿!”

  院门忽然开启,门外所有人慌忙下拜,韦扬怔怔立在门口,想进不敢进。

  院子里的人,抬眼看来,素衣经纬疏朗,身下落叶微黄。韦扬注视着他比平日更加澄澈的眼眸,忽觉自己一身血污,狼狈不堪。

  院门在身后掩上,空气显得更加沉静,韦扬呐呐着,合起掌来。

  “父亲。”梵因并没有称呼他为施主,一声俗家称呼,惊得韦扬抬起头来,瞬间眼眸湿润。

  “宣儿……”他抖着嘴唇,下意识地喃喃道,“韦家……韦家反了……”

  梵因静静注视他,浅浅一笑。

  “不。”他道,“燕京安宁,宫闱无事,何来反之一说?”

  韦扬茫然而又充满希冀地看他,梵因对他指了指皇城,道,“大燕气数尚未绝,三代之内虽时有亡国之虑,但三代之后,犹有中兴之期。我韦氏与大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韦家虽做了糊涂事,但想来可保无事。日后将功折罪,匡扶我主,尚有可为。只是今日之事,再不可重蹈覆辙。”

  韦扬听他口气,如此杀家灭族的大罪,竟然不会被追究,梵因虽然几近通神,但毕竟不掌帝皇之心,这等谋逆之罪,任何帝皇都无法忍受,就算因为他梵因,燕京没能乱得起来,但也不够抵那起兵作乱株连九族的大罪。韦家怎么能够脱难?

  此时如果听他的,不举家逃走,留在燕京等待皇帝抽出空来,万一兴起屠刀,到时候便逃也来不及了。

  “圣僧……”他喃喃道,“事关重大,我们……”

  “无妨。”梵因微笑,对他微微躬身,“施主,今日一别,尘缘便尽,望安好。”

  韦扬的眼泪哗啦啦落下来,连巨鹄降落君珂跃下都没察觉,他想上前,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空灵遥远,如蓬莱雾气,灵山烟云,不应被染了尘垢的手指所污浊,他只得捂脸后退,在一怀迷茫和凄怆中,忽然灵光一闪,哽咽着问,“圣僧,你难道是因为韦家作乱,才不得不示期坐化,以解救我韦家之难么?”

  梵因微微垂眼,笑了笑。

  为韦家么?

  还是为这天下?

  还是为……

  到底为谁,已经不重要了。

  自来处来,自去处去,不过红尘应劫,结一串八宝晶心琉璃果。

  韦扬落泪如雨,退出院外,梵因转头向君珂颔首,“我等你很久了。”

  君珂抱着纳兰述,默默走近他,跪在他身前,轻轻道,“你要走了……”

  “当来时来,当走时走。”梵因微笑。

  “我……”君珂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在这样的时刻,提什么样的要求,都觉得亵渎且不近人情。

  沐浴在霞光里,反而更加清静透明的龛里花,却了然通透地笑了。

  “君珂。”他闲话家常似地问她,“你是愿这一心白首永不相离,还是愿那吞并天下八方来朝?”

  “大师。”君珂轻轻摩挲着他洁白的衣角,想着当年,这幅雪白的衣襟从桥上垂落,经纬疏朗,透过流荡的白云和高远的蓝天,拂上她的脸。

  “我要的从来都是人间最简单的幸福。天下虽大,但一人所享,终究不过一卧榻,一盘餐。床大难安眠,食多易涨肚。人间福分从来有限,太过完满反而不易得成全。”

  “你终究是悟了。”梵因笑意欣慰,看看她怀中纳兰述,站起身来,“若你信我,先将他交给我。”

  君珂毫不犹豫地退开,梵因命小沙弥抱着纳兰述,走过长长的走廊,步声空洞,洁白的背影在黑暗中渐渐虚化,油纸灯依次点亮,庭前的一枝桐花,忽然落了。

  君珂退到阶下,以额触地,虔诚祈祷。

  昧觉忽有所悟,眼底掠过一抹悲怆之色。

  天色渐渐暗了。

  将近酉时。

  风中檀香更盛,整座燕京悄然无声。

  纸门忽然拉开,小沙弥立在门边,对君珂施礼,“女施主,大师有请。”

  君珂掸掉衣衫落尘,沿着长长的走廊,步入黑暗中,前方禅房已经燃起一星昏黄灯火,她静静走着,落足无声,恍惚里像在走着前生后世之路,一回首已百年身。

  梵因在禅房内等她,纳兰述在他身前安睡,气息匀净。

  梵因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脸色更加透明,像龛前一朵玉簪花,在烟气中将要萎谢。

  君珂却一眼就看出,他的功力已经荡然无存。

  佛门神功,童子之身自幼修炼的大光明法,他完完全全交了出去,不留一分。

  伐筋洗髓,再换新生。

  此刻的他,油尽灯枯,便是不示期坐化,也难以等到天明。

  君珂的心,忽然如被巨掌攥住,忽紧忽松的绞痛起来——示期坐化,示期坐化,到底是真的法驾接引,应归灵山,还是仅仅因为算到了属于这大燕,属于他和她的这一劫,用命来渡化?

  她知道,这一生,梵因是不会给她答案了。

  “大师……”她伏在他身前,喃喃道,“从相遇你开始,直到如今,君珂承蒙你一路呵护,但君珂也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一路的福分。”

  静了半晌,一只温柔的手落在她头顶,轻轻抚着她的发,君珂一震,却一动也不敢动。

  “相逢原本是劫数,既如此……”他低低,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也不妨拿命来赎。”君珂并没有听清这一句话,她的注意力都在头顶,这是梵因这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接触她,她不敢破坏这最后的接近,只将脸贴在冰冷的地板,热泪无声地,湮透桐油的木缝。

  那一年那一夜,她也曾在这禅房的地板上辗转,那时她如此滚热,得他平和清凉的胸怀包纳,多年后她将泪水留在这里,送别他最后一程。

  “十年之前,我和昧觉推演星命。”梵因声音轻若梦呓,“他算我将有一劫,我算大燕将有十年国难,当夜忽过流星如雨,我逆天改命,擅动星盘,妄图为天下苍生,解这一劫。”

  君珂若有所悟。

  “之后你来了,来的原本不该是你。”梵因温柔地注视着她,“和你同降那三人,天杀破军贪狼照命,各有杀戮之忧,唯独你命宫厚重,且左右有紫薇星照。我选择了你,希望以此令苍生逃脱战火劫难。”

  天命不可改,也非他能改,他选择一个相对较好的可能,也已经犯了天忌。也因此,他对她心存愧疚,一路照拂。

  动了她的命盘,便不可避免地和她一生命运有所牵扯,一路眸光相随,红尘影照,清静自在的大莲华境里,渐渐开放了一朵不该出现的亭亭之花,这便是他的劫。

  情劫。

  过得去,过不去?

  是耶,非耶。

  “君珂……”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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