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天在见到响箭的瞬间,也大概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以及将要发生什么。心中想着景烈还真是用心良苦,越发觉得这次南下值得。就算刚刚他才被景烈下了战表,就算现在他是冒着生命危险留在这里,也很值得。
容熙是真的动怒了啊!打了多年交道,沈傲天很清楚,容熙的修养相当好,能让容熙做出“打脸”这么粗野的行为……景烈果然是好本事。
这样的气氛,沈傲天索性抛了把宝剑,他到要看看,容熙会不会杀景烈。
看着摇晃的剑柄,容熙皱了皱眉。这把宝剑,是赤裸裸的恶意与挑衅,是趁人之危的落井下石。
容熙一时没有动,容云却不在乎沈傲天的算计。容云主动为父亲“解了围”。
容云拔出宝剑,膝行了一步,把宝剑亲手交到了父亲手中,然后又退开,跪在父亲的剑尖之下。
寒风吹雪,下面战场上的杀声震天。
“你既能做到如此地步……”容熙声音低沉,“停战。”
此情此景,容熙最终,提出了这个“卑鄙狡猾”的要求。
容云没有说话,他微微抬头,对父亲抱歉地勾了勾唇角,伸手握住了父亲的剑锋——
几乎无声的,剑尖点进了容云自己的身体。
“……”容熙愣了一下,“对于停战,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容云点了点头:“父亲,您生气,请惩罚容云吧。”
“罚你?有用吗?”容熙自嘲冷笑,“我要杀你,你也请我杀吗?”
“对不起,容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容云不会随便死的……”容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握着剑锋的手,拿开了些,却又在下一刻,并指一弹。
一声金鸣,宝剑在容云身体里的部分被断下,剑尖的一寸被留在了容云身体里。
宫毓卓的剑,怎么也是当世名剑,就这么被容云空手断了,断响的金鸣,清亮却也有些悲凉。
容云手腕一转,那把被斜断了剑尖的宝剑,便再次点进了他自己的身体。
然后,再一次,弹指断剑,又一寸菱形的剑身留在了自己的身体中。
“咳——”第三次断剑后,容云顿了一下,咳出一口鲜血。
容云此时蹙着眉锋,冷汗如雨。对容云来说,这样的伤本不致如此,会如此,必然另有隐情。
容熙这时才有时间仔细观察容云,然后,他看着容云用剑点入身体的地方,纵使是眼下的情景,他也不禁动容了。
九剑忏心!?
以剑封身上八处要穴后,再封忏心之位。这是比忏心血诫更加让人谈之色变的酷刑,因为这时,真气会更加狂暴。
而如果说,忏心血诫是犯错后不想死时的换命之刑,那这堪称严酷至极的九剑忏心,则意思是:自知重罪,该死,愿死,但情非得以,还不能死。
——“容云可以死,但不会随便死的。”容熙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多月前,他与容云再见不久时,忏心血诫后,容云说的话。
所以,容云刚刚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其实是:但容云可以死……?
自封穴位下,震断宝剑,容云身上虽然穿着黑衣不明显,但身下的雪地,却已经被滴滴染红一片。
第四剑。
又一片鲜血。
容熙握着剑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该有什么心情。容云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向他道歉,却又表明立场——
有要做的事情。
对不起。
可以死。
但,还不能死。
容熙的手,抖了一下。
容云,是认真的吧。如果是自己,在容云的立场,会怎么做,恐怕是相同的选择吧。
这个孩子,身为一国之君,是亲自到西弘保护他的?还被他扔到寒光营……这样的本事,难怪能不着痕迹的屠了寒光营。
第五剑。
容熙俯看着容云对他的歉意,眼前不禁浮现了容云给他疗伤时的发顶,那个乖巧认真的样子,他一直想摸摸来着。他想到了容云身上带着突破乾坤重元的伤,在小厨房里给他煲汤,想到了,容云把兔子苹果掉了满盘子的呆愣的样子,还有,容云的更衣,容云的布菜……
第六剑。
这样的强者与君王,若非真心,绝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就算,想要套他的军令密语,也绝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第七剑。
从他见到容云开始,容云无论身处什么艰难境地,似乎都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他从来没见容云失态,就算……是身受严酷家法之时。现在他更加清楚了,那是强者的尊严,也是君王之仪。
是的,容云不仅是强者,还是君王。所以,会说,“有想做的事情”,“不能死”。也正因为容云是君王,才会背叛,比景瑜当初还要有立场背叛。这其实,无可厚非吧,而且,他有资格接受容云的道歉吗?
第八剑。
鲜血如雨,白雪尽红。
容云抑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与声音颤抖太厉害,轻声道:“对不起……”请您不要生气,不仅是现在,还有,之后。
第九剑,容熙在容云要将剑生生刺入忏心之位时,终于,握紧了剑柄。不快不慢的八剑,让容熙渐渐冷静,在战场震天的杀声中,想到了容云的立场。当然,还有他自己的立场。
就在这关键时刻,沈傲天在一旁慢慢开口:“对了,差点忘了,本王最近听说了一个消息。听说,景烈陛下的生父,是西弘大皇子容昊啊,据说烈亲王自己最清楚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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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深埋心中多年的秘密;意外被人一语道破;就算是容熙;他也不由惊讶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容云有些担心父亲;他难得失礼地在请罪时抬头直视观察父亲。当然,他的动作在别人眼中;就好像是在向父亲确认着什么。
认真注视着自己的双眸,即使此刻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时不时神采涣散;但依然深明纯黑,充满让人舒服的温和。容熙目光深沉地看着容云。
容云在父亲的目光中,再次微微勾了勾唇角;一缕鲜血随着他的微笑滴落雪地。还好,从父亲身上与剑上传来的真气波动告诉他,父亲的感情似乎没有太大的起伏,父亲应该没有什么事吧。
不管他是不是父亲的孩子,只要他不会影响父亲与母亲和好就好。然后,他可能看不到了,当父亲知道自己是父亲的孩子时,按照判断,应该会对母亲更好吧。
父亲,谢谢您,愿意容忍云儿这个笨蛋“外人”这么久,所以说,父亲是很在乎母亲的吧。
这样就好,这样他就可以放心的计划一切了。容云勾着唇角,感受着手中冰冷的剑锋,渐渐再次握紧了极刑的凶器。
第九剑,忏心!
他能向父亲道歉的机会不多了,如果父亲杀了他,他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他想努力道歉,希望日后父亲想起他时,可以不要太生气。而且,他知道很丢人,但他还是有个想法……如果,父亲可以比较不生气的话,或许,在一切结束后,可以在有时间的时候,愿意,来看看他?运气好的话,或许,父亲会跟母亲一起,来看看他。
……其实,父亲忘了他比较好。
心,真的很痛。
正常,忏心,当然会痛吧。
这说不出的疼痛,排山倒海地充斥着经脉,血肉,精神。
然而,容云告诉自己:平静!
擎王还在附近,擎王的眼线也不远,还有宫毓卓,这些人都是危险人物,他不能像在父亲家里一样放松,他需要保持清醒与战斗力。
这个时候,容云还不知道,极限的疼痛之下,随着血灵芝的成熟,他突破后的乾坤重元,第一次,融会贯通。他纯黑的眼眸,因为内功盛极,而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当然,这个变化,容熙看到了,沈傲天也看到了。
沈傲天在看到的一瞬间,身不由己地,感到一阵战栗。
很漂亮,但也真正的很恐怖。那是“影目”,而且还是金色的影目!景烈的内功已经强到如此地步了?影目,近百年都没有真正出现过了吧。九剑忏心,相当痛吧,居然把景烈的影目显示了出来。他能看到影目,算是意外的收获了,毕竟,寻常时候,景烈是不会给人看到的。
战栗过后,虽然有些遗憾,但沈傲天权衡之后,还是决定放弃了。放弃自己原本打算趁秘密揭露时,对容熙与景烈的算计。敌人又变强了,他的处境,实在不太妙。
说起来,除了算计,沈傲天越看越想感叹,景烈对容熙,虽然行事作风有点让人火大,但其实真是没得说。那么,对于他刚刚的话,容熙会怎么反应?景烈,会就此翻脸吗?
另一边,容熙清晰地看着容云深黑的眼眸染上金色,他有着跟沈傲天一样的惊讶。惊讶后他才反应过来,九剑忏心,第九剑已经刺在了容云的忏心之位!
容云依然跪得端正,呼吸缓慢而有些零乱,看上去似乎还好,但雪地上的片片鲜红与剑柄传来的微微颤抖,告诉了容熙,跪在他面前的人伤得有多重。
容熙闭了闭眼睛,他已经无法再把眼前的人当孩子了么……
下面自己的同袍深陷绝境,每一刻都在死亡。
咽喉有些发热,但最终冷却了下来。这种地方,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该说自己是“习惯”了吗?不过,比起当初遭遇景瑜背叛时他要“从容”多了,是因为景瑜是他最爱的女人,而容云,不是他的儿子吗?……哈,其实,被如此强者如此彻底而决绝地道歉,他是真的气不起来吧。
乱世烽烟,立场对立,怒火过后,他更多的,开始感到一种无奈的悲哀。
既然容云不是个会因为他这个“父亲”就放弃自己国家的君主,那么,他与容云之间,也没有必要再为难彼此了。
事实上,他与容云之间,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吧……
容熙沉默了一下,最终,放开了手中的剑柄,然后,他转向沈傲天:“擎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容熙的话,无疑已经预示了某种答案,容云再次垂下了视线,他等待着父亲做出决定。
“如何知道的?是一个非常恨你的女人告诉本王的。”沈傲天道。
“……半月夫人吗?”
“哦,原来烈亲王知道啊。不错,那个女人偶尔从容昊的遗物中得到的线索,怎么,烈亲王承认了?承认,景……容云,不是你儿子,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唉,可惜啊,原本,不论是秘境陷害,还是滑车弩箭,你们父子的关系都没有受到影响的。”
“哈哈,”在沈傲天半真半假的感叹中,容熙笑了,笑声中有些苍凉,却又有更多的潇洒与豪狂。
笑声停止,容熙从容云身前侧开半步,然后,把容云从地上扶了起来,扶起后容熙便马上收回了手。
“景烈陛下,请起吧。或许你会觉得可笑,但擎王说的,容熙承认。还记得容熙曾经说过的,没有跟你说的事情吗,就是这个身世。容熙,不是你的父亲。”容熙对容云道,低沉威严的声音没有起伏。
容云看着自己的父亲,没有说话。心中说着:不可笑,您是容云的父亲。没关系,容云明白就好。
“当初,景烈陛下所说的,不能说的秘密,是陛下一国之君的身份吗?”
容云点了点头。
容熙躬身,对容云施了一礼。
容云迅速侧了一步,瞬间,身上的鲜血大量滴落,染红了一片雪地。
容熙仿佛不知道容云还在身受极刑,也仿佛没有看到地上的鲜血,他只是没有起伏地说:“日后,陛下若要讨帐,容熙恭候。但不管怎样,多谢陛下特意来保护容熙。”
“至于今日的是非曲直,相信我们都心知肚明,只当他日沙场再见,本王会全力迎战。”
“容云是我为……端和公主的孩子取的名字,陛下若嫌弃,本王收回自己的逾越。确实,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告辞。”
容熙说完,也没等容云回答,上马,带着江清浅叶欣儿宫毓卓离开了。
马蹄声远去,茫茫旷阔的天地之间,这个小山坡上,蓦地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寥落之感。
容云在父亲离开后,直到一刻钟,他才把自己忏心穴上的剑,拔了出来。抬手点了止血的穴位,容云转身:“擎王还不走,是不想走了吗?”
“陛下,你这个样子,说出这样的话,”沈傲天话中有话地道,“本王还真是走为上策啊。”
“朕以为,擎王在盘算趁人之危。”
“陛下说笑了。您现在眼现金色影目,本王哪敢。”
影目?自己吗?容云稍愣了一下,没有太在意。
“不过,看陛下也伤得不轻,本王想走陛下恐怕是拦不住的。告辞,雪巅见吧。”沈傲天说完,也上马离开了。他走的方向,跟容熙方向相反。他可没有容熙的优待,被景烈特意放人到边境接应,而他也不认为容熙会好心到,接应他到西弘,所以,他只好还是按照原计划,从东霆境内回雪巅了,毕竟自己对东霆更熟悉。
容云未置可否,在沈傲天上马离开后,他缓了缓,用雪擦净自己脸上的血迹,轻拍安抚着在别人都离开后,担心地轻轻拱着他的爱马小黑。
然后,容云上马,立马看着下方已经渐近尾声的战斗。忏心之刑后,无法有效用点穴息止的鲜血还在从他的伤口渗出,顺着玄墨麒麟驹光滑如缎的身体向下滴。然而,比起下面的血腥战场,他容云流的血,实在不算什么。
容云拍拍小黑,让小黑载他去己方的边城。
……
这一战,东霆军士气高昂,全歼西弘北骑五万骑兵。而更令这些冒死奋战的将士们感到不枉拼命的是,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城池时,他们的君主,在城楼上为他们接风。
他们那位年轻的主君,很简单地披了一件玄色的帝服,温文自凛,含笑亦威。
不许要多想什么,所有将士在经过那匹黑色的骏马时,都精神一振。
当然,有一个人是例外——元帅宣明旭。不过宣明旭在别人眼中,向来都一身凶恶的气息,一身血腥的将士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将士们不敢使劲盯着他们的主君看,但宣明旭敢。从看到容云比平时更苍白的脸色,宣明旭的脸色就黑了黑,等仔细再看,看到小黑身下的滴滴鲜血时,宣明旭自然是气息愈发凶恶了。不过,他没说什么,提马停到了容云身后,跟容云一起为众将士接风。
直到全部队伍行进结束,周围除了心腹再没有旁人,宣明旭提马靠上小黑,扶住了容云。
容云,跟宣明旭边并骑而行,边抱歉地对脸色很差的好友笑了笑道:“抱歉,让你担心了。我睡一下就好,大概要一天吧。如果这段时间,外面传出我是西弘烈亲王亲子的消息,麻烦明旭你们帮我处理一下。”根据他的估计,擎王为了自己,大概不会泄露他不是父亲亲子的事情,但他不是舅舅四皇子的事情,绝对瞒不住了。
“好。我们处理。”宣明旭有些咬牙地道,然后,顿了一下,语带叹息,“云呆,不用等到驻地,你现在就可以开始睡了。”
“……嗯?嗯,那麻烦了。”容云说完,昏靠在了好友手臂上。
……
对沈傲天来说,身世问题,既然“景烈”已经知道了,那么,在他看来,传不传出去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了。反到如果传出去,被别人抓住把柄,引出他跟巫半月合作的事实,他反而会自寻麻烦,弄不好,被巫半月阴过的容承会直接跟他翻脸。现在景烈刚刚对他下了战表,他还是不要招惹容承了。
当然,沈傲天不知道的是,因为雪巅傀儡军的原因,事实上,容云是不会让容承跟他一起合兵攻打的。他这次毫不留情的剿灭了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