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显然他多虑了。容云托着铁链走回地面中央,双手一沉,“哗啦——”一声,铁链散落。然后,何远就见容云居然屈膝长跪在了铁链之上。微微皱眉习惯了双腿传来的疼痛后,容云将上半身的衣衫主动退下,并谨慎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尤其是有些凌乱的头发,随后,完全现出了自己早已鞭痕纵横的后背,左手搭在腰间刑鞭之上,微微一震,刑鞭便横摆而起。容云双手托鞭,高举过头。
“小王爷,你——?”
容云看着何远,带着歉意地微勾了唇角,温和平静的回答:
“容云自幼承训:自知重罪之下,奉鞭请罚。”
17、〇一四 明心(上) 。。。
弘国人说起镇东大将军叶皓白,除了八卦他当年披甲执剑,血战沙场的儒将英姿外,恐怕更多的,会是一声无奈的叹息:天妒英才,天不佑我大弘啊……
二十一年前,烈亲王容熙与大将军叶皓白率领的精锐之师,意外地遭遇了东霆主力的围剿,深陷绝地,血战数日。而在付出了沉重代价终于杀出重围之时,几乎气尽力空的叶皓白却遭到了东霆高手的阴谋偷袭,身受重伤,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一身武功尽废,一代名将从此病弱归隐。
皇帝容承体恤叶皓白的昔日战功,仍然加封他镇东大将军,只不过,这个大将军之名已是有名无实,叶皓白手中从此再无军权。
而说了镇东大将军叶皓白,便不得不提一下同样名震沙场的叶夫人。叶夫人,本名李莲,当年她力辞了皇帝的诰命封赏,却接受了平东将军的封号,巾帼不让须眉,与丈夫携手沙场,也一直是弘国百姓喜爱谈论的一段佳话。
这夫妻二人,都可以说是位于西弘武勋顶点的烈亲王容熙的心腹之将,只可惜,因为叶皓白的受伤而再无往日风采。而后,因为端和公主景瑜的事情,烈亲王近乎身败名裂,镇东将军府又随之雪上加霜。
好在,后来,烈亲王容熙以自己的能力再次嬴回民声、披甲出战。叶皓白夫妇仍然亲随左右,叶将军无法上阵,便担当军师一职,而叶夫人,则依然率军杀敌,骁勇善战。
所以,可以说,烈亲王与叶皓白夫妇袍泽之谊深厚,久经考验而挚交之情不变。
因此,烈亲王容熙因为唯一的儿子在外随同高人学艺,收了叶皓白夫妇的小女儿作义女。对此,弘国上下没有丝毫惊讶。
……
当然了,这些也都只是“据说”而已,真真假假,尽信,还不如不信。
***
弘国烈亲王容熙的府邸,从来都鲜明地展示着其主人的风格品味,古拙典雅而又威严天成。其中的会客厅,无论是主位客位的雕花红木椅,还是墨石镶玉的茶几,或是装饰的盆栽珍画,则更加地雍容华贵,尽显了一国亲王的皇家威仪。
烈亲王府?会客厅
容熙出了温泉别院后,又稍加调息,平了平胸中余怒后,便换了一身冰紫色的便服,来到了会客厅。
会客厅中,一名中年男子斯文清俊,青衫儒雅,悠然品茗。一名美妇,贤淑温婉之中透露着冷艳英华,正慈爱地注视着面前摆弄着盆栽的小女孩。而摆弄着盆栽的小女孩,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娇俏可人,黑色的大眼睛中满是活泼灵动。
三人正是镇东大将军叶皓白,叶夫人平东将军李莲,和他们的小女儿,叶欣儿。
叶氏夫妇见容熙走进来,连忙起身,叶皓白笑着抱了抱拳,叶夫人则行了女眷之礼。叶欣儿见到义父,高兴得直接扑到了容熙的怀里,小脑袋蹭来蹭去,甜甜地叫着“义父”,逗得容熙大笑不止,胸中的愤怒之情都淡去了不少。
叶皓白见状,有些尴尬,清咳了一声:“咳,王爷见笑了,都是小莲把这丫头给惯坏了。”
叶夫人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但笑未语。
叶欣儿则毫不在意,甚至还回头冲着父亲做了一个鬼脸。
容熙摸了摸叶欣儿不老实的小脑袋,笑着说:“皓白,今年你怎么提前来了,早了三天啊。”
“王爷您说呢?”叶皓白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斯文儒雅的。说实话,一般人见到他,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真的很难把这个一脸文弱的人,跟那个曾经在沙场叱咤风云的铁血将军联系在一起。
见容熙没有回应他的废话,叶皓白也没有在意,直接给出了下文:“呵呵,当然是听说侄子回来了,特意提前过来看看了。”
然而,他的这句本是十分随意的话一出口,会客厅中的气氛便陡然地微妙了起来。
要知道,当年叶皓白之所以身受重伤,一身傲人武功尽废,就是拜端和公主,或者说千面魔女景瑜所赐,如今提到这样一个女人的儿子,在场众人如果还能泰然处之,那只能说是圣人了。
尤其叶夫人,虽然仍然保持着妇人的贤淑仪态,却已经微微皱起了柳眉,然而,或许是考虑到里面还有容熙的一层关系,她终究也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强烈的恨意。
而容熙听了叶皓白的话,脸色也沉了下来。
场面十分的尴尬。
只有叶欣儿,在离开义父的怀抱后,便小大人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娘亲的旁边,此时,眨着黑黑的大眼睛,状似一脸懵懂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咳咳,”最后还是叶皓白自己打破了沉默,“用不着这样吧,我不过说了实话而已,难怪有人说,说实话会遭雷劈。”
叶皓白安抚地看了一眼妻子,然后给了容熙一个抱歉的眼神。
“那什么,不开玩笑了,说起来,虽然是早了三天,真的只是想看看小王爷——呃,咳咳。我是说,不过是提前三天把欣儿送过来罢了,”说到这里,叶皓白突然看向容熙,笑道,“毕竟,‘保镖’还没齐全,皓白就是想要出发也是出发不了的。”
叶皓白的这句话,除了中间那个“保镖”有些意味不明之外,剩下的意思,就连叶欣儿也是明白的。
说起来,自从叶皓白当年被玄冰魔剑(号)燕寒风(姓名)打伤以来,寒气淤塞经脉,不仅武功尽废,更是寒毒之症缠身,每一年,尤其是冬天,若不在极热之地疗养,就会伤势复发痛苦非常。因此,叶皓白寻了一条熔岩脉,建了别院,每年冬天都必会去疗养一个月。而因为在疗养的过程中,需要身怀内功的人护法,别院极热的环境又十分恶劣,所以,通常都是叶夫人亲自陪同照顾,而这一个月之中,叶欣儿便住在义父家里,由容熙来照顾。
至于那个“保镖”的意思嘛……
叶夫人见烈亲王与丈夫一脸心照不宣的神秘,而丈夫又用一脸狐狸一般的坏笑看着自己,无奈地摇摇头。算了,该知道的时候她总会知道的。
于是,叶夫人领着叶欣儿以整理住处为由,在王府家人的带领下主动离开了会客厅。毕竟,他们一家人提前到了三天,容熙的确还没有给叶欣儿收拾好房间。
……
叶夫人与叶欣儿离开后,容熙与叶皓白之间的气氛便渐渐地严肃了起来。
容熙认真地看着好友兼属下,说:“你确定不需要我给你派些暗卫傀儡保护你们,目前我们可是众矢之的。”
叶皓白摇了摇头,说:“不用了,皓白虽然是个小角色,但也不至于保护不了自己,如果真有人想要打我的主意,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付得起代价。……呵呵,他们如果真的来动我,其实也不错,过了我这一关,至少扒掉他们一层皮,估计之后再到王爷您这里,也就已经没什么威胁了。”
“皓白!”对于叶皓白的说法,容熙不想苟同。
“呵呵,开玩笑开玩笑。我想无论是那个东霆的前擎亲王,还是‘邻居’那些黑心肝的,都还不至于这么傻,非要丢西瓜捡芝麻,对我动手而不对您老人家动手。”说到这里,叶皓白神色一正:“说到底,还是王爷您比较危险,暗卫傀儡还是您自己留着吧,保护好您自己,傀儡蛊是当年海青留给您的,不要辜负了他的遗愿。不过话说回来,我这里,不是还会免费上门不少‘便宜保镖’的吗?”
听了叶皓白的话,容熙有些无奈,到最后又冷哼了一声。
“话说,我这些‘预备保镖’把您这府里弄得乌烟瘴气,人山人海的,真亏您能忍这么久啊。”叶皓白指的自然是容熙府中,不速之客的那些禁军。
“明天晚上,最迟后天晚上,我会处理,然后把他们统统给你送去做‘保镖’。”容熙声音阴冷。
“咳咳,您别下手太狠了。”
“不下手狠些,他们怎么可能知难而退,然后乖乖听本王的调令给你做保镖。”
“……算了,您随意吧,不管下手狠不狠,您这一个将计就计下去,估计都会把不少人气吐血的。”
……
叶皓白的这句话,结束了两人间的这个话题,会客厅在一瞬间中陷入了微妙的静默。这种感觉,就好像两个人都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一个敏感而又不可避免的话题,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你想问什么,问吧。”最终,还是由容熙开始,打破了沉默。
“那我就问了。……小王爷,容云,怎样?”叶皓白的这句话,可以说,问得很艺术。
“是个十分优秀的孩子。”容熙的回答很干脆。无关其他利益得失,这是一个客观的评价。
“您这个答案我很意外啊。……不过,能得到您这样的评价还真是不容易,看来至少,他是个比我情报上还优秀的孩子。”叶皓白说着,语气中透出了一丝兴味,转而又说道:“……呃,我可以问一下,他在边关做的那些事,以及一路而来的‘有趣’行为,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的?您应该已经‘审’完了吧。”
“哼。”容熙再次冷哼。
“哦,没想到,他真敢承认自己是故意的啊。”
“……”容熙对叶皓白仅仅从他那个冷哼中便如此快地得出结论有些无语。
“嗯,从最初被您拒之府外开始,到从边关往返了一次,然后就以天下人的口舌为筹码,成功地迫使您让他留下,这手段,够不留余地也够有效。……就算他真的是个细作,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十分的漂亮啊……您好久没吃这么哑巴的亏了吧……对了,说起来,以您的脾气,就算别的都能忍,但是他在边关擅入战场又擅自出走,这种儿戏军法的行为您应该是忍不了的吧。”
“抽到他吐血而已。”
“……”叶皓白。
“王爷,您这样干,会把他吓走的。”叶皓白顿了一下,说。
“真能吓走的话,求之不得。”容熙说道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眼前忽然闪过了容云纯粹真诚的眼神,与恭敬受责的样子。
叶皓白能够理解容熙这句话的意思——一个可能是细作的人,在不能直接处理掉的情况下,自然是让他离自己越远越好。不过,事情都有反面的吧?所以,叶皓白接着便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吓走他吧,会不会打草惊蛇先不说,放在身边,只要监视好,说不定能钓到大鱼。”
容熙笑了,叶皓白会有这个想法很正常,然而,他有自己的理由:“我刚刚说了,容云,很优秀,优秀的另一个意思就是,他很危险。而且,监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一定能尽如人意……很可能会出现最坏的情况……你觉得这个天下还能太平多久?”
容熙的话让叶皓白心中一震,转而明白了容熙没有明说的意思。容云是不是真的危险暂且不说,无法“监视”,“最坏的情况”,“天下还能太平多久”,综合起来,容熙的意思指的就是发生战争,而需要他上前线的情况。这种情况,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几乎可以说是必然会发生。
说起来,如果知道容云是细作,他们那个皇帝陛下估计不仅不会动怒,反而会暗中顺水推舟,给容云大行方便之门吧。比如,给容云封个将军,然后派个监军,专门“监视”容云。说起来,世人都认为弘国烈亲王与弘国皇帝兄友弟恭,然而,事实上,皇帝对王爷的忌惮甚至超过那些大贵族对王爷的忌惮。虽然皇帝不一定会明里亲自动手,但是暗中下绊子的事情,绝对乐此不疲。以容云这尴尬的身份,以及与王爷这尴尬的父子关系,就算容云不是细作,皇帝都可能暗中不断派人挑拨,直到父子反目。
想到这里,叶皓白一激灵,他似乎又抓住了什么关键。——不只是皇上那边……各方都不会放过机会,一定会尽力挑拨的……
“您说的有道理,可是,这也是以小王爷,呃,容云是细作为前提的吧,如果他不是细作,岂不是——”
“那也最好让他走。留下来,对我对他都没有好处。”容熙直接打断了叶皓白的话。“他身份太敏感,留下来,会引起各种麻烦……不,是已经开始引起麻烦了。”
容熙说到这里,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看到叶皓白对他露出疑惑的眼神,沉声道:“已经有人来挑拨了……这个一会儿再说。”
叶皓白有些好奇容熙为什么脸色突然那么难看,就好像有谁在光天化日之下挖了他的隐私一样。不过既然容熙都说一会儿再说了,他也不着急,点点头表示明白,笑道:“就算会引来各方的挑拨吧,王爷,难道您就没有信心,用您的父爱留住他?”
叶皓白的这个问题,容熙微微顿了一下,才回答:“父爱?……很可惜,我对容云没有那种想要放到羽翼下保护的父爱。而且各种阴谋挑拨无孔不入,若非……真的父子情深,说什么都是枉然,迟早冤家。”
“……您真的那么不喜欢他。”
“……对。”其实,理由有些复杂,不过简单地只说结论的话,那么,是这样。
“那个,王爷,皓白的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失礼,不过皓白想问很久了。”
“……你问吧。”
。。
18、〇一五 明心(下) 。。。
“王爷,既然您不喜欢小王爷,为什么不直接断绝父子关系。尤其是现在,他用天下人的口舌为筹码,逼您不得不留下他,可是,您如果直接断绝父子关系逼他走,他也就没有了天下口舌的筹码,而且,相信天下人多少都了解当年恩怨,就算您这么做,应该也不会对您太过说三道四。”
“……”容熙静默了一下,才回答:“容云敢用手段,自然有他的道理。……我确实没有告诉过你,当年,我将容云跟景瑜交给雪翁的时候,曾经跟雪翁约定,雪翁帮我抚养儿子,而我,不能主动跟容云断绝父子关系,致使景瑜成为天下笑柄。……你知道,我与雪翁曾经是忘年之交,早就相识,而最初,我并不知道景瑜是他阴差阳错之下收的徒弟。”
这个解释容熙说的是实话,却省略了许多说不出口的细节。比如,他并不是单纯的不喜欢容云,其中还有更复杂的关系。当初他把容云交给厉宁雪的用意,其实多少有着,让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孩子能够在一个远离各方勾心斗角的环境下长大,至少不要尚在年幼就成为了各方利益争夺下的牺牲品,至于孩子长大之后,愿不愿意留在苍云山……他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容熙当初把容云送走的时候,说起来,他的复杂心情恐怕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又怎样对人解释。于是,在不了解当年那场魔女阴谋的人眼里,他送走儿子是随高人学艺,而对于心腹手下来说,他的交待,便是直接说不喜欢这个孩子。
……他一生重承诺,既然当初答应过景瑜娶要她,那么,就保住她的名节吧,这也算是他对自己当年年少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