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北地玄冰”四个字,年轻太医的表情一阵幽怨。宝物是好宝物,可就因为这宝物,他遭了多少罪啊。
他跟那个叫何远的人给小王爷疗伤,原本亲眼看到传说中的“雪津”兴奋得不得了,对了,何远那人原本还不想包扎来着,好吧,有雪津包不包扎确实没有区别,但是,他晕血啊,要近距离监视小王爷的话……总之他坚决给小王爷包扎了。而给病人喂了药跟水后,没想到何远居然把病人给移动到了这里!说什么是小王爷挑战陆门主后的后遗症!
年纪轻轻挑战陆门主弄得内伤他很理解,但他本来想在何远离开后偷偷探探这个叫容云的小王爷的脉息的,结果,都怪这一大块宝冰,他连靠近片刻都困难,更别说仔细切脉。
唉,想想也是,所以那个何远才走得那么放心吧。晋亲王爷吩咐他“不得让容云离开视野,趁机试探”,他以医者看护为理由在这里熬了一天,却毫无收获。而且除了第二遍喂药时缓了缓,一直都冷得不得了,尤其不时还有那种很恐怖的“咔咔”的声音传来,让他真的想逃跑算了。
“咔咔”原来是玄冰融化的声音啊,陆门主造成的影响力果真强大。融化了好,解恨。
年轻太医在这边郁闷着,另一边,容熙看着容云,心情虽然称不上郁闷却也大概好受不了多少。
玄冰床上铺着金蚕丝制的薄褥,是容熙当初为了练功准备的,水火不侵的金蚕丝是能跟玄冰床共存的少数材料之一。金蚕丝光泽柔和,近距离看着,更趁出容云平静睡颜下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色。
容熙暗暗叹口气疏解胸了中有些陌生的窒闷,想着白日中的种种发展,他感觉到自己对容云产生了歉意。
说起来,他之所以对容云用下沉重的家法,原因也有很多。最初,他是有些莫名冲动的,想教容云不要轻信于人不要过于自负……容云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不由得想教似乎也不奇怪;而后想到放血能疏解容云的内息;又想做个“赌注”确定自己与容云的决定;最后想着顺便让容云装昏休息,他也好一心一意地应对寒光营事件,同时也算做戏给人看,让他们父子关系处在目前的“最佳状态”。
然而,他这四个原因,似乎错了一半。虽然权衡的话,这四个原因每一个都够让他做同样的决定而不后悔,但毕竟错了就是错了……
错了,至少应该表示歉意的。
不知道这孩子恢复得怎么样了,容熙想着,转身对年轻太医道:“对了,太医可以回去休息了,辛苦了。”
年轻太医正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好,闻言称“是”,随即又有些犹豫。
容熙大概能明白他犹豫的原因,开口道:“太医先准备一下吧,很快会有人来接你。”
这……难道是说他的任务结束了?年轻太医不笨,领会了容熙的意思,又想了想,最终没再找借口,施礼后离开了。他虽然没有收获,但真的丝毫不想多留了。
在年轻太医脚步声远去后,容熙便见到容云很适时地慢慢睁开了眼睛,端正地坐起后,随即温和恭敬地道了声:“见过王爷。”
“嗯。”容熙第一次,应了一声,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对不起,玄冰冰胆融化了。”容云语带歉意地说。
“无妨。”
容熙这么说完,不由暂时有些沉默了。
容云不觉有它,见父亲没有其他吩咐,这才自动自觉地起身,到一旁拿起何远准备的里衣跟外衫穿好,依旧是黑色的。
等容云打理完自己,见父亲还面对玄冰床站在原地,他突然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打量了一下。
“……”容云。
“……”容熙。
容熙现在很尴尬,因为当他想转身跟容云说什么时,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北地玄冰因容云而冰胆融化,流下的冰水开始在冰床附近积累,然而,玄冰冰胆非同一般,不易含蓄热量稳定温度极低,离开与容云的直接接触后,很快再次凝结,虽然没有原来那么冰寒,却也依然远远胜过一般的坚冰。
这样的结果就是,容熙发现他不小心,靴子被冻在原地动不了了。他的内功偏寒属性,处理这种问题需要花些时间,当然如果他不介意直接脱靴子的话例外。
容云走到父亲面前,蹲跪了下去,见父亲没有反对,伸手抚上了父亲的靴子。
容熙低头看着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年轻人,感到一股舒服的温热笼罩在足踝之间,并且渐渐地,这种舒服的温热感似乎有上升的趋势。
此刻静谧安详,北地玄冰造就的极寒冰窖中,容熙发现自己尴尬之余居然有种很心暖的感觉……是因为容云吗?
“身体感觉怎么样了?”低沉的声音中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丝平和,容熙就这么意外自然地对容云问了出来。
“回王爷,已经没有大碍了,一般情况下容云都可以正常行动。”对父亲的提问,容云一如既往地有问必答,维持着融冰的姿势回道。他觉得确实应该向父亲说明一下,让父亲掌握他的身体状况以便吩咐使唤。
容熙下意识地微微皱了皱眉,他觉得容云的回答似乎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真的没有大碍?在寒光营你装昏后,我……本王感觉你发抖得有些厉害。”容熙没有纠结自己抓不住的感觉,想了想,还是又确认道。
“……?”容云一时完全没明白父亲在说什么,愣了一会儿后,才突然反应过来父亲的意思,瞬间僵硬了一下。
父亲是在说抱他时的感觉吧。父亲接住他时,他意外之下一直很紧张,还有,很高兴——父亲不嫌他当时一身血污抱住了他,说明父亲并没有因为他做了一堆错事而变得讨厌他吧。但回想一下,那是个丢人的场面,而且他居然在那么关键的情势下,失神了片刻,还好没有引起什么不良后果。
容云这么想着,这次是换他万分尴尬了,稍稍抬了抬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请王爷不必在意。容云发抖不是因为受伤,是因为……紧张。”
“……”容熙。啊?
容熙也愣了,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虽然是俯视的角度,但容熙还是能看清,容云见面以来一直有些苍白的脸色,首次染上了一丝红润。
这小子居然也会脸红?也是,如果是自己二十多岁了还装昏当众被人抱的话,也会不好意思吧。
瞬间落差的无语感,以及“这小子好像也挺可爱”的想法,让容熙暂时忽略了胸中快速闪逝的闷闷一痛——强如容云,居然会为这样一点小事,紧张和脸红。
在容云看不见的角度,容熙忍俊不禁,笑了……
“王爷,可以了。”
“嗯。先出去吧。”止住习惯性想道谢的话,容熙移动脚步率先出了冰窖。
“是。”
116、一〇七 惊变(下)
今夜无风,在带着冬意的细雨中,烈亲王府院落与回廊的盏盏风灯安静地映出晕黄的暖色,容熙与容云一前一后地走着。
这其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情景,然而容熙却有些惊讶地发现,他居然一扫白日的纷繁心境,产生了一种久违的舒爽平静的感觉。
经过回廊转角,容熙余光看见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容云。
没有了逼走人的想法后,看着这小子就这么温驯安静地乖乖跟在他身后的样子,确实挺可爱的。
容熙这么想着,眼中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又有些感叹,所谓“人不可貌相”。
这小子现在看上去温和乖巧,可做过的事情,却跟温和乖巧完全不沾边,今天一整天,他的心情简直堪称精彩到无奈吧……
***
今日寒光营——
最初是“四千傀儡蛊一个没有留下”的密报,虽然容熙事先听容云说过了,但真正听着这个消息,看着那些人的惊疑,他的感觉是比在小刑室第一次听到还要意外的。然后,不出所料,这样不同寻常的情况,立刻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如果傀儡蛊留存,势必会落到容承手中,成为制造更强傀儡人的原料。西弘皇帝容承与兄长烈亲王容熙的矛盾对外是秘密,但当时主客厅中位高权重的十几位大人物中,还是有将近一半是知道内情的。
四千傀儡蛊尽毁,陆长明身死,甚至是寒光营倾覆,这怎么看怎么都是对烈亲王最有利的结果啊,反应快的政敌立刻就此开始了对容熙的暗中陷害。容熙对于这样的情况是有心理准备的,留神应对着。容云确实做了好事,但在当时的容熙看来,也确实给他惹了麻烦。
而无论陷害也还是调查也好,需要的是证据,然而,就在事情经过一点一点被盘问细究、整理明晰后,包括容熙本人在内,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一切证据表明,这事跟烈亲王不可能有关系。
首先,“有人谋害寒光营,对此烈亲王是提前知情的,烈亲王为了防止傀儡蛊落在皇上手中,才送儿子进寒光营处理此事的。烈亲王为了一己私心,不惜毁掉整个寒光营,而且可能陆门主的死也是被算计的。”这就是某些人最开始的恶意暗示。应该说幸好容熙虽然掌握着号称天下最强的傀儡蛊王,却一直被公认地是暴殄天物,不然,恐怕会出现更加恶意的猜测暗示吧,比如直接来个“烈亲王是幕后,把儿子送进寒光营就是为了这事”什么的。
这样的恶意,在容云挑战陆长明的详细经过明朗后,自动消了音。事实证明,决斗最初是陆长明主动的,而容云在整个过程中都处在下风,四千傀儡蛊大部分都是陆长明走火入魔自己毁掉的。于是,如果假设烈亲王是事先知道有人在谋害寒光营而将儿子送进去的,并且进一步假设烈亲王还知道陆长明也会回营想顺便算计的话,那么面对打不过的高手不智取却直接力敌,这种行为实在不是一般的犯傻;而如果烈亲王不知道陆长明也会回营,那就更好说了,烈亲王都不知道会出现一个人能毁掉大半傀儡蛊,自然跟他无关。
另一边,容熙在听到“容云整个过程中都处在下风”时,就愣了一下。容云的武功修为他探过了,虽然无法确知,但也能知道起码不会比陆长明差太多,“处在下风”多半是故意的吧。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众人不断寻找证据,不断讨论证据,努力分析,最后一起得出了一个“幕后之人有迷惑人的方法,陆门主跟蔚代统领与云堂主一样都着了道,陆门主脾气暴,看到寒光营大劫,确实是非常可能不小心走火入魔了”的结论。
容熙明知道事情都是容云做的,看着整个过程听着最终结论,心情渐渐由惊讶到哭笑不得最后又到惊讶。
如果说,最初容熙还有些认为容云是“运气好”的想法的话,听到最后,他确定单纯运气好不可能好得如此滴水不露。是的,除了中间连累了一下云槿,他发现容云的行动简直精密得如同皇宫千宝阁的机关。
被人作为借口奚落他教子不严的“挑战出营”,恰好证明了他与此事无关。他本以为容云天真,让很多人目睹了经过却没有灭口,但那些人反而成为了证明容云“确实处于下风”与陆长明“确实走火入魔”的有力证人。
自然有些人最初是想对这样的证据视而不见的,然而因为所有的一切,又都与查找真正的幕后黑手息息相关,所以,他们最后不得不“见”。
对容熙来说,如果这样的情况,他还能把自己搭进去,那他绝对是吃错药傻了。
而涉及寒光营被屠的事情,晋亲王容瑀到底还是有失职之过的,就算他刻意表示出不心虚的态度,但也不敢像清晨那样行事,或者说,他不得不转攻为守,自保为主了。
事情经过渐渐明了,有了容云的提示,容熙总体上来说,应对心情是轻松了很多的,并且在旁观中,发现蔚思夜确实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然而,他发现跟他预想担心中不同的是,蔚思夜为自己开脱罪名时根本连提容云都没有提,事实也证明,蔚思夜为自己辩护跟容云完全“无关”。
容熙联系一下前因后果,才发现,容云保下蔚思夜的过程,当真相当的巧妙。
再然后,就是众人针对幕后黑手的讨论,容承与朱明镜最后定夺。
——西弘上层对真正幕后黑手的猜测,与容云跟蔚思夜的猜测相类似,只在各自独家情报上有些出入。
容熙看着容承那没有丝毫破绽的愤怒而慈悲的表情,根据经验,他知道容承多半是觉得所有的推测都很顺理成章。
容云做了很多事情,然而这些事情的结果,不是给了别人一个假相让别人不安疑虑,而且给了别人一个“真相”让别人心安理得。
这一切绝对不可能是单纯的“运气”!
——当然容熙现在还不知道,容云在寒光营的布局,远不止于此,甚至他给好友们增加的工务都不在于此。寒光营这点“小事”,他自己就能直接解决,容云习惯性撒下的,是笼罩天下势力的天罗地网。
***
容熙不得不承认,当时在得到结论的一瞬间,他感到了寒意,甚至感到容云有些可怕。
好在长期处于上位,让他早就学会了自我定位,与对别人才能的包容。“太强了无法掌控,要除去”,这是他从小接受的帝王教育中首先被要求抛弃的下位者的狭隘想法。
所以,那一瞬间的寒意与“怕”,用在不是敌人的人身上,其实恰恰是一种肯定,转而便是欣赏。
至此,容熙彻底打消了逼走容云的念头,容云这种人,除非开诚布公,否则恐怕他真的没本事逼走吧,而暂时留在身边的话……
回想一下,这孩子除了最初手段激烈了些,然后在忏心血诫时说过自己的目的与想法,其实,并没有怎么“缠”着他这个“父亲”不放,然而,无论被怎样对待,这个孩子一直对待他的那种态度——敬慕守礼却又很奇妙地并没有太疏远的感觉。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容云居然没有疏远的感觉了?难以置信,然而无论是清晨小刑室中的配合,还是刚刚那个尴尬的融冰的场面,事实胜于雄辩。
是因为容云的态度吗……?
容熙想到容云对自己的态度,无论是自己执行家法的鞭刑,还是忏心血诫、玉荆棘,都够一般人跟他翻脸了。如此强者对自己那样的态度,真的是因为自己是“父亲”吧。
忽略心中有些轻微不可查的不是滋味,容熙感到自己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动容了。也因此,看着容云就这么安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他心情复杂地感叹了一下“人不可貌相”。
清晨他教训容云不要自负,虽然那个教训本身没有错,但针对寒光营之事,容云其实已经是做得不能再好了。
而且,大概这个孩子没有自负吧,对自己的话……这个孩子深拜领受了。
当时,作为长辈,他给的应该是肯定,而不是严惩。
错了,至少要表示歉意。说起来,这几天他从容云这小子身上真是深刻感受了这种做法。
今天的事情,相关牵扯很多,而且老实说,有些事情他还不是很明白,比如,陆长明是怎么走火入魔的,为什么容云从蔚思夜那里知道了容承跟他的矛盾,似乎并不惊讶。他与容云接触还太少,容云留下的话,为了避免发生同样的错误,有必要加深了解。
先去吃个晚饭吧。容熙心中平静地想着,决定要跟容云谈谈。
然而,就在这时,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打破了难得的宁静。
容熙心中一动,这脚步声可以说有些慌乱了,能让自己的老部下如此失态,难道出事了?
“王爷。”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