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宫里头,正有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趴在厚厚的地毯上,认真研究他们面前的一大堆珠宝古玩。
“真没想到王尚书偷偷攒了那么多奇珍异宝。”少年的明亮的眸子在烛火下更显熠熠生辉,抱着颗大宝石不撒手,“这块绿宝石好大呀!我最喜欢碧色,归我了。”
熹瀚看着少年眼睛弯的像月牙,一直盯着宝石,不看自己一眼,脸色阴沉闷闷不乐了半天,最后,他做了个自己也不理解的反常动作,一把将那颗大宝石抢走,抱在自个儿怀里,“东西都是我带出来的,这宝石也应该归我。”
“你堂堂皇子,还和我抢一颗小宝石,丢不丢人。”少年抱着宝石正高兴着呢,怀里却忽然一空,立马不满的伸手就去男子怀里夺,死命的掰着他的手,“还我还我。”
熹瀚见自己在少年心里还不如颗破石头,脸色更沉,就是不放手。
两个人你争我夺,竟是谁都不退让。沈碧染一个不稳,朝熹瀚撞了过去。少年一抬头,男子又一低头,两个人的唇正好贴到了一起。
那一刻,熹瀚只感觉少年温热柔软的嘴唇贴到自己的唇边,脑子顿时轰的一下,无法思考,全身都一震,呆在原地,连呼吸也紊乱起来。少年心里也是莫名一动,却马上恢复清醒。意外呀意外,因疯狂的石头引发的疯狂意外。他趁着男子愣住的当口,一把将自己的宝贝石头夺了回来,重新紧紧搂怀里,“虽说东西都是你带出来的,可我也立了汗马功劳呀。若不是我放火,你哪来的机会拿东西。”
熹瀚默默转过头去,“你还好意思提放火?你放火的水平烂的要命,差点没把我烧死在里头。”
“我头一回放火嘛,经验不足,” 少年不好意思的挠头,认真的保证,“下回一定放的好点。”少年说完便凑过头看向男子,盈盈烛光折射在男子俊美的面容上,五官生动如画,神色却莫名显的极其黯然寂寥。
少年的心忽然也跟着寥落起来。浓密的睫毛稍稍垂下来,如蝴蝶的翅膀般,微遮了他波光潋滟的眸子。少年缓缓低下头,“听他们说,你要和宁阳公主结婚的。”
熹瀚闻言立即抬头,夜色里,烛光下,少年那一低头的美丽与惆怅,宁静恬淡,光华流泻,教人移不开眼。
男子着迷般的望着他,抖颤的句子不由自出脱口而出,“我若和别人结婚,在你心底,可曾有一丝丝的不愿意?”
51。那是与我不相干的事
隔了许久,才有声音恍惚传来,“……那是与我不相干的事……”
算不上是很尖锐的一句话,但是很伤人。
少年短短的回答他,那是与我不相干的的事。声音轻的像夜雾般虚渺,淡淡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若是单单只听了这句话,若是换作另外一个人,心里一定会感觉难过甚至生气。怎么能这么直接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是,司马熹瀚并非单单只听了这句话从头到尾,他还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少年。
少年眉头微蹙,水般潋滟的眼睛带着茫然,表情认真又迷离,好像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不管是谁,看到此刻少年的表情后,都无法再因他刚才的话而感觉丝毫不快。
因为,少年的表情明显是在说,那明明是与我不相干的事,我为什么会感觉纠结、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他不愿意他和别人结婚,而这件事,的确又与他不相干。少年是真的被这个问题困惑住了,就在熹瀚刚想开口的时候,少年歪歪脑袋喃喃自语起来,“莫非是因为那个宁阳公主?”
“你认识宁阳公主?”
少年被这道冷冽的声音拉回心神,“也谈不上认识,就在我们看烟火的那天,我在集市遇到过她,我不小心用石块打到了她的马,然后……”
“她会骑马?”熹瀚忽然打断。
“嗯,”少年有些奇怪,“怎么了吗?”
熹瀚沉默不语。根据他手下人搜集来的情报,宁阳公主是不会骑马的。这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好像有道灵光从脑中闪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此时子时将过,少年早困的不行。他本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人,一向简单纯粹知足常乐,想不透的便不想,绝不给自己找麻烦。少年起了身,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睛,“又累又困……我是不行了,要去睡觉了。”他拍了拍熹瀚的肩膀,“你也赶快早睡吧,熬夜对身体很不好的。”
“碧染!”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男子忽然不自觉的叫出声。
“嗯?”少年转了头,“什么事?”
男子眼底有冰与火相交翻滚,却低头望向地毯,“你……忘了拿你那块石头。”
“什么石头,那是绿宝石!”少年眼睛又眯成了月牙,欢欢喜喜的抱起宝石,生怕熹瀚反悔似的,在熹瀚刚想再次开口的时候,快速的溜不见了。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浅碧身影消失的那刹那,低低的声音同时响起。
十月底,东祈的祭祖大典如期举行。华丽隆重,汇聚了各方人士。随之而来的便是大大小小的聚会。
“找了你半天了!”说话的是宁阳公主阴嫒,自从那日后就常来找沈碧染,现在两人早已熟络了。华服少女对着碧衣少年满脸希冀的问,“你看我这身打扮怎样?”
暖阳下,少女身上有隐约幽香,脸庞明媚艳丽,少年眯起眼看了半天,认真的赞,“好香艳呀……”
看着少女顿时变红的脸,才讲完沈碧染就后悔了。因为那脸红不是因为害羞,是因为生气。
这香艳,好像是个色情用词……少年一看少女要发怒,转身便跑,惹不起咱躲得起。
“你给我站住!”阴嫒大嚷,跟在后头追。
此刻前殿的宴会即将开始。阴原勾着笑,亲自斟了杯酒送到司马熹瀚面前。熹瀚颔首道谢,看似随意地坐在旁边,慕兴坐在另一边。三个人形成一个三角形,一南一北一西,均是既有利于防备刺客袭击又方便随时洞悉另外两人动作的位置。
“听闻六皇子不但谙熟音律,还精通茶道,当真佩服。”慕兴望向阴原,平庸无奇的脸上堆着真诚的笑。
“不敢当。”阴原放下筷子,却是转向了熹瀚,“不过是附庸风雅,哪比得上七皇子文武全才。”
熹瀚脸上始终冷冽的没有任何表情,缓缓抬手,倒了两杯茶,“既然六皇子喜欢茶道,不妨尝尝东祈的名茶君山银针。”话刚落音,他优雅的轻轻一推,一个茶杯划破空气,打着旋飞速转向阴原。眨眼间,杯子已稳稳的落到阴原面前,而杯中满满的茶水却纹丝未动,一滴不撒。
阴原笑着拿起,却是万万不敢轻易喝下,心底千转百折。他抬起头,转而望向慕兴,“可惜本皇子最是怕烫,怕浪费了这杯好茶,还是请三皇子喝吧。”阴原衣袖一拂,冒着热气的茶水便飞速划向了慕兴。
慕兴平庸的脸上更显诚惶诚恐之色,认真的道:“本皇子不过一介粗人,怕是牛嚼牡丹,辜负了七皇子的心意,还是六皇子喝比较好。”语罢,只见一道优美的弧在桌上流泻而过,茶杯又回到阴原面前。
好功夫!果真真人不露相。阴原眼底精光凸现,忽然收起了满脸笑意,神色寥落的悠然感叹,“今日参加东祈祖祭,得到不少启发。人之为世,当时刻吊念祖先,万万不可忘本,如今我以茶代酒,祭奠先人之英灵。”阴寻手一倾,茶水悠悠洒入地面。
他刚刚暗舒了口气,一抬头,却觉得有阵清风拂面,定睛一看,又是一个杯子。
茶杯自司马熹瀚方向而来,匀速又优雅的在空中浮动,前行至阴原面前,稳稳的被真气托在半空。
熹瀚的俊脸依旧没有表情,冷冽的声音淡淡响起,“这杯茶的水温刚刚好,六皇子可以喝了。”
阴原深吸一口气,心头一紧,面上却带着笑,“那本皇子只好却之不恭了。”他抬手接了茶,仰脖将水送往嘴边。衣袖一扬的一瞬,茶水全部不着痕迹的灌进了宽大衣袖里隐藏的竹筒。衣袖再放下的时候,一道银光随之若隐若现,正欲向熹瀚方向射去。这时,忽然有银铃般的女声传来,“六皇兄!”
“小嫒,” 银光又消失于衣袖,阴原语气略带责备,“身为公主怎么那么没有规矩?赶快坐下吧。”
此刻人已渐渐齐了。阴嫒不甘的乖乖坐下来,一抬头见到沈碧染熹逸他们也来了,带着不满又望了少年一眼。
皇家宴请,自是非同一般,台上霓裳轻舞,彩袖翩飞,台下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一个时辰之后,一个个都带着醉意,退散了大半。
“你等等!”沈碧染已走出殿外,一回头,又是阴嫒。少女没了平日的笑容,表情认真中带着愁绪。
“你怎么了?”沈碧染有些奇怪,任由少女把他拉向僻静的角落。
待四顾无人,阴嫒皱着眉,支支吾吾,“我,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阴嫒犹疑半天终是说出口,“我不能和七皇子成亲,我要离开这里。”
听到这话,少年心里莫名有一丝欣喜,但担心还是占了多数,“你,你,不会吧……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我没开玩笑。”阴嫒深呼吸握紧拳,坚定的道,“我从来没想过当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也没想过会真的遇到真心喜欢的人……我要和他走。”
“你就不顾两个国家间的关系了?”
阴嫒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所以才求你来帮我……我已经没办法了,只有你可以信任……”
少年见她流泪,半晌轻轻一叹,“那人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
“就是来东祈的第一日,告别你后,在回去的路上遇上刺客,身边的侍卫寡不敌众,是他救了我……他叫李虎……”
“哪个李虎?熹逸身边的贴身侍卫?”
“嗯。”阴嫒的眼神转为坚定,“我已经准备好了,后天便服药‘暴病身亡’,我知道以你的医术能看出身亡是假,只求你不要揭穿。”
“你……”少年看她的表情便知再劝也无用,“李虎怎么说都是熹逸的贴身侍卫,这件事熹逸知道么?”
“八皇子知道。李虎怎么也不肯瞒自己的主子。”
少年欲再开口,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乐曲。听起来不像是任何乐器吹奏的,而像是树叶。
“你先回去吧,我要再想想。”少年转了身,准备去找熹逸商量。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却猛然停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走廊后面,横堆了三个支离破碎的尸体,有大片的鲜血慢慢流下来,其中一个尸体整个脑骨错位骨骼错裂,蹦出眼眶的眼珠半挂着看着少年,形成一个恐怖怪异的形状。
那个尸体,竟是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南国三皇子慕兴,另两个,是他的侍卫。
沈碧染瞬间就愣住了,紧缩的瞳孔与那颗飘荡着的眼珠对视,脚好像生根般的定在那里,听不见巡视的侍卫发现尸体的惊呼声,也听不见周围纷乱的嘈杂声,直到有人在耳边一声声担忧的唤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熹逸到达后,立即抱着少年离开,带他到自己的逸安宫。
待沈碧染恍惚的睁眼,感觉好像身处于潘多拉的魔盒,眼前光怪陆离,异彩纷呈。宽敞的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了一地,浆糊呀剪刀呀竹条呀丝线呀,还有各种颜色的绸缎,在烛光下反射着漂亮的光。最重要的,却是檀木桌上,摆了各种各样的花灯,有成型的有半成型的,闪烁着迷离的光芒。
熹逸站在少年面前,满屋的凌乱反而衬的他雪裳如月,光华溢彩。这世上就是有样的人,不管身处何方,就算于脏乱之中,也永远优雅潇洒,仿佛他身边的一切都因为他而变得美好起来。
熹逸的笑容璀璨若星,“小染,我早就做了这些灯给你,只是现在还有好多没弄好……”
满屋的闪烁让沈碧染忘了刚才可怖的画面,睁大了眼睛看。
“小染说过很多次,你很喜欢灯。”熹逸嘻嘻笑着,不着痕迹盖住了自己割伤的手。
“你,你亲手做的?”少年惊讶的一个个看过去,桌上的那盏绣球灯尤其精致漂亮,“命人做不就行了,何必亲自动手……”
“我想为小染亲手做,” 熹逸仍是笑着,灯光下的笑容尤其温柔,“亲自动手才有意义呀。” 接着又不好意思的皱皱眉,“只是做的都很不好,像这盏左边的一角就有些歪……”说着,熹逸低了头靠近花灯,试图扶正那一角。
一缕柔顺的发丝随着熹逸低头的动作从他肩头滑下,拂过少年的侧脸。带着男子熟悉的气息,又暖又痒。
“做的很漂亮,我很喜欢,” 少年的笑容更漂亮,“不过灯面上应该画一些东西的。”
“嗯,”熹逸很认真的皱眉想了一下,然后拿起个花灯便提笔,哗哗的画了起来。
“快来看看好不好看?这可是我的看家本事。” 熹逸洋洋得意的提起花灯,把他刚画的那一面朝向沈碧染,漆黑漂亮的凤目眼巴巴的看向他,像是等待夸奖。
乌龟,全是乌龟。一只大乌龟领着一群小乌龟。每只龟屁股下还均洋洋洒洒的勾了道线,应该是尾巴。
这个,就是那家伙的看家本事?沈碧染一下愣住了。他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遇到意外的事,就会愣在那里走神儿。
就在这个让他意外的时刻,他便走起了神儿,还想到首歌。
那首歌现在就不自觉的在他脑中嗡呀嗡的绕个不停。一只、青蛙、四条腿,咕咚、一声、跳下水;两只、青蛙、八条腿,咕咚、咕咚、跳下水……
“画的真是好呀!”少年叫的夸张又大声,认真的看向那堆乌龟,边研究边叹,“和你长的真像呀!”少年也拿了支笔,捞起另外一只灯笼,也哗哗的画了起来。“快来看看,这个和你长的更像!”他献宝似的递给熹逸。
猪头,全是猪头。
“画的真好!”熹逸的眸子亮若星辰,表情认真又无辜,也是边研究边叹,“到底还是我家小染厉害,比我刚画的还要更像小染。”
“你去死!”少年骂他,但脸上一直挂着明亮的笑,没有一点怒意,他又拿了另一个灯笼,开始继续画起来。溜。达。制。做
笑声喧闹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屋里本就乱七八糟的物品堆的更乱,好好的绸缎也被扯的七零八落,要命的是,哪里都画满了乌龟和猪头,包括两个人的脸。
少年终于玩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眯起眼拉了块绸布盖身上,舒舒服服的被熹逸揽进怀里。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到熹逸轻轻的声音传来,轻的像一句叹息, “小染,如果有一天,我变了另一幅模样,你还会喜欢我吗?”
少年觉得有些奇怪,便与他开起了玩笑,“你要是变了样子,就不是我的逸啦,所以我就不喜欢了。”他说完便故意笑着抬头望向熹逸,却见男子的笑容好像突然凝结住了,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秋霜,疲惫又黯然,仿佛一瞬间苍老。
沈碧染莫名有些慌,刚向开口解释,转眼熹逸竟又笑的璀璨,语气轻松愉悦,“小染太过分了,我可是不管小染变什么样都一样喜欢的。”他的声音似水温柔,“小染累了吧,安心睡吧。”
这家伙竟是又在开玩笑,害的自己刚刚白担心了一场。沈碧染重新蜷回熹逸温暖的怀里,接着昏昏欲睡。
见少年慢慢睡着了,熹逸深深望着他的睡脸,轻轻舒了口气,自顾自的叹,“不让你玩的累了然后睡觉,你还不知要在心里纠结那些尸体多久……”
男子悠悠的自语,语气却听不出悲喜,“小染,不管我将来变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