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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甜杆
原来是这样,连蔓儿看了看远处正在割高粱的几个人。这半晌,他们已经有了先后。连老爷子五十多岁了,比起正当壮年的三个儿子,竟然还领先了一段距离。
“爹,歇一会吧。”连守信紧跟在连老爷子身后,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连老爷子汗湿的后背,提议道。连老爷子用庄稼人的话来说,是个恨活计的人。就是恨不得一气就把活计做完,干起来不知道歇息。
连老爷子听见儿子的话,一手抓着割下来的高粱杆子,直起腰来,也看了看天,估摸着大约已经干了一个半时辰了,回头看看几个儿子和孙子都累的满头大汗,就点了点头。
“歇吧。”
连老爷子放下手里的镰刀,坐在田埂上歇息。
五郎和连蔓儿走到板车旁边,那里有破棉絮包裹着的带水嘴的大瓷罐,里面装满了水,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五郎就抱了大瓷罐,连蔓儿则是抱了几个碗送到连老爷子这边来。
五郎抱着罐子,往连蔓儿端着的碗里倒了一碗水。连蔓儿就把谁递给连老爷子。
“爷,喝水。”
连老爷子答应了一声,接过碗,仰脖将一碗水都喝了个精光。
五郎又要给连老爷子再倒一碗。
“爷不喝了。爷抽烟。”连老爷子说着话,就从腰带里掖出来装了旱烟和草纸的口袋,卷了一根旱烟抽起来,
这时,大家也都走过来拿碗喝水。连蔓儿看见张氏靠着高粱垛坐着,就倒了一碗水。给张氏送过来,然后就在张氏身边坐下了。
“累了不。蔓儿?”张氏接了碗,喝了一口,问连蔓儿。
“不累,”连蔓儿道,“哥和姐都帮我那。”
正说着话,连枝儿、五郎和小七也走过来,都在张氏身边坐下了。小七还撒娇地靠在张氏的怀里。
连守义和连守礼都坐到连老爷子身边,也卷了旱烟抽。连守信不抽烟,他喝了一碗水。就走到旁边,拿了几根特意留下的高粱杆,将上面的高粱穗子割下来,又将高粱杆切成了半截胳膊长短的几段。走到张氏和孩子们歇着的地方来。
“甜杆。爹给咱挑了甜杆。”小七看着连守信抱着高粱杆过来,立刻坐直了身子,笑的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
“甜杆?”
连守信就走过来。将那一捆甜杆放下。
“都是甜的,小心别割了嘴。”说完也靠在高粱垛旁边坐了。
连枝儿、五郎和小七都拿起一根,连蔓儿也跟着挑了一根拿起来。
高粱杆也是一节一节的,和甘蔗有些类似,当然是细了许多。大多数的高粱杆并不甜,只有很少是甜的。连守信最会挑甜杆。他只捡那些长的青碧青碧的,割下来后。在茬口上尝一口,确定是甜的,他就会特意留下来,然后割成小段,给几个孩子做零食。
乡村人家,物质极为贫乏,很少吃到糖,甜甜的高粱杆,对小孩子来说是很美味的。
先将外面的皮剥掉,里面就是饱含甜甜的汁水的瓤,咬一口在嘴里,将甜甜的汁水咽下去,再将碎末吐出来,就和吃甘蔗是一样的。
连蔓儿小心翼翼的嚼着,没有甘蔗那么甜,水分很多,入口清甜。不错,连蔓儿心里赞着。连枝儿是女孩子,又是老大,吃的比较矜持一些,五郎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但是还是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欢,小七则更是掩饰都不掩饰,嚼的一脸幸福。
连守信和张氏在旁边看着几个孩子,眼睛里都带了笑。
有微风轻轻吹过,吹起连蔓儿汗湿的衣衫,她顿时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十分舒爽。劳动的辛苦和物质的贫乏,都不妨碍他们这一刻感觉到的真实的幸福。
幸福其实可以很简单的,连蔓儿心中想到,这就是田园生活的真趣味吧。
当然,如果可以富足一点,再富足一点,就更加美满了。要为此而努力啊,连蔓儿。连蔓儿暗暗为自己加油。
喝足了水,抽了一袋烟,连老爷子又从地上站起来。
“老二,你去推车吧。”
这是要开始往家里运了。
连守义答应了一声,就去推平板车。先用高粱杆做垫子,在上面堆上一捆捆的高粱穗。装满了一车,就开始往家里送。地里其他的人还继续原来的活计,等连守义运一趟回来,就换大郎和二郎两个运,然后依次是连守礼、连守信。
连守义往家里推车的时候,四郎和六郎也跟着回去帮着推车。大郎、二郎两个是一组,不用其他人。轮到连守礼,就是连叶儿忙着她爹推车,到连守信了,连枝儿几个孩子会轮流去帮忙。
等太阳走到正当空,就是午时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到了,地里的庄稼人都准备收工。
连老爷子就说不用再割了,将割下来的高粱最后一车运回去,这一天上午的活计就算结束了。
一大家子人就往家里走,走进村里,远远就看见连家的大门口停着好几辆骡子车,还有几个脚夫整从车上往下搬东西往门里送。其中一辆骡子车上面是轿子形状的车篷,村里人都管这种叫做轿车。这村里,只有王举人家有一辆这样的轿车,王幼恒坐的也是这样的轿车。
“继祖回来了!”连守信笑道。
连老爷子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
进了大门,连蔓儿就看见一个穿着赭色潞绸直缀、白净面皮的青年正在那指挥脚夫们,正是连守仁的大儿子连继祖。
连继祖看见连老爷子进门,忙迎上来。
“爷。”连继祖就要下跪。
连老爷子忙将连继祖扶住,这会巩固,古氏带着一个年轻的小媳妇也迎了出来。这小媳妇就是连继祖的娘子蒋氏,蒋氏手里还抱了个约两岁的小女孩,是他们夫妻的女儿,小名叫做妞妞。
“回来了好,屋里说话去。”连老爷子道。
众人呼呼啦啦地进了屋,连老爷子在炕上坐了,连继祖和蒋氏这才又跪下,正正经经地给连老爷子磕头,就是妞妞也被蒋氏抱着给连老爷子磕了头。
连老爷子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就让连继祖起来,坐到他身边,又让连守仁也一边坐了,连守义、连守礼、连守信几个也都坐下,连家的老少爷们们开始说话。
古氏在外面打发了脚夫。说是将镇上的所有东西都搬了回来,原来租的房子也退了。蒋氏和连花儿在西屋安排箱笼摆放,古氏又来和周氏、连秀儿查看从镇上带回来的礼物。
一时间屋里屋外,热闹成一片。
连蔓儿往西屋里看了一眼,就见大大小小的箱笼一个摞一个,还是几乎摆满了多半个屋子。
连家的一家人现在算是全聚齐了,连老爷子高兴自不必说。
“蔓儿、小七,你俩去庙头,给爷打半斤酒回来。”连老爷子让周氏给连蔓儿拿钱去打酒。
说起来,连老爷子平常有两个爱好,一个就是烟,另一个是酒。烟是自家种的旱烟,晒的旱烟叶子。酒,家里可没有,只好出去买。连老爷子爱酒,但碍于家里没钱,每次多是让连蔓儿几个小的,拿着个小酒壶,去庙头的杂货铺里,一两一两地买。一两酒,就着一点点的菜,可以喝上两三顿。
周氏也高兴,就从钱袋里往外取钱。
“爷,我给你带酒回来了。”连继祖忙拦住周氏,“是正宗的梨花白。”
连继祖就起身,从一堆礼物里抱了一坛酒给连老爷子看。
连老爷子平时喝的就是小烧锅烧的高粱烧酒,一听说有梨花白,眼睛立刻就亮了。
“好,好,就喝我大孙子给打回来的酒,梨花白。”
“还有槽子糕、糖,还有给爷、奶,还有老姑买的做衣裳穿的尺头。”连继祖就指着柜子上放着的两包槽子糕、一包糖,还有一青一红的两个尺头。“月娘还给奶买了杭粉。”
周氏也乐了。
“啥杭粉,那可贵了,我老了,还能用那个?给你老姑吧。”
“奶可不老。”连继祖道,“老姑的那份也有,还有胭脂那。”
“继祖这孩子知道疼人。”周氏笑着摩挲着连继祖的后背。
一屋子的人就都笑了起来。
人太多,屋里站都站不下,连蔓儿扯了扯张氏,母女几个就从上房出来,回西厢房里。连枝儿端了水盆进来,大家洗手、洗脸。
连蔓儿看了连家大房的穿着、打扮、行动做派,忍不住向张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娘,大伯和大堂哥在镇上,很有钱吗?”连蔓儿问。
这个问题有些难住了张氏。
“……你大伯是秀才,一开始的时候每天有二斤的廪米,还免做劳役。后来没考上举人,每年做秀才也有县里的考试要评等级,要考了前二十名的,才给廪米。你大伯只领了几年,后来就再也没有领过了。”
“那大伯不是还做馆教书,每年能赚多少钱?”
“一开始吧还好,寻的都是好馆,每年也有二十两银子,四时五节还另外有东西送。后来,你大伯不是评等级评不上去吗,就没有好馆请他做了,今年刚辞的这个馆,每年只有十两银子,不过是包吃住。”
“那他们一年花销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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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连蔓儿算账
连蔓儿问张氏知不知道连守仁一家在镇上一年的花销。
这个话题就更难了。
“你大伯没了廪米,一年只有十几两银子的教书的钱,这还是好的时候,馆也不是总能找到的,就我记得就有四五年没馆做。别的村里有馆,他不肯去,嫌给的钱少,乡下地方不方便。他又嫌人家给的住处太狭窄,饭食也吃不惯,他又带着一大家子人,就在镇上租了个院子,一年的租金要六两银子。你大堂哥跟着你大伯读书,并不赚钱。”
“要是这样,那大伯家日子不是该过的紧巴巴的吗?”
连蔓儿吃了一惊。按照这样的收入来算,连家大房在镇上住,只怕只能求个温饱,还得是按照连家这样节约的水平来过日子,算的上是真正的“穷秀才”,怎么可能一个个穿绸缎、带金银,有这样的吃穿用度?
“咱们家这三十亩地每年打的粮食,除了留下家里吃的,还有交税的,其他的都按四季送到镇上给你大伯。”张氏对连蔓儿道。
这也就是说,连守仁其实是入不敷出,能够维持这样的生活,完全是连家一家人节衣缩食地在供养他们。
连蔓儿又问了张氏几个问题,心里开始算起了账。
按照连家现在的三十亩地算,因为连老爷子勤快能干,又是个好庄稼把式,地里的收成比平均的收成要好。只按每亩年产三百斤高粱来算,三十亩地就是九千斤。全家十九口人,成年的男丁算上连家大郎和二郎,是七人,连家日子过的节约。每天都是多半稀少半干,周氏看的紧。几乎就是配给制,就按平均每人每天六两的粮食来算,一年要吃四千一百六十一斤的粮食,再加上菜园子里产的瓜、菜,就是连家全年的吃食。
现在大明朝的税并不重,连家的田地算的上是中上等的田。折算了一下,简单地说,大约是按照每亩亩产二百五十斤,收取五个百分点的税。这样算起来。三十亩地,要交税粮大约是三百七十五斤。
这样,还有一多半的粮食富余出来。
就算作是一半的粮食送到镇上去吧,一部分是给连守仁一家的口粮。其余的则是变卖换成银钱。
“大伯一家。就算上不到两岁的妞妞,是七口人,也按每人每天六两口粮算。一年要吃一千五百多斤的粮食,那还剩下三千斤的粮食,就按高粱的均价,每斤五文钱算,也有十五两银子的盈余。”连蔓儿问张氏,“那这个十五两。大伯都交回来了没有,大伯做馆的钱。交给奶不?”
“这些年,就没见他们往家里拿过钱。”张氏道,要不然家里的日子怎么过的这么紧巴。“哦,他们也往回拿过几次钱,就像这次要发嫁花儿,不是拿钱回来了,那次你继祖哥娶媳妇也是这样。”结果拿回来多少,还要翻几倍的拿回去。没钱怎么办,卖地。结果就是连家现在只剩下三十亩地。
“咱每年的收入都给了他,他一点都不往回拿?”
“你大伯年节回来给你爷奶还有你老姑买东西,就像今天。”张氏道。
“那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连蔓儿喃喃自语道。
“啥意思?“
“就是说那礼物的钱,也是咱们一家子赚的。爷平时一两烧酒都舍不得,今天一坛子梨花白,高兴成那样,其实还是花的公中的钱。”连蔓儿道。
张氏愣了一下。这个道理很简单,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都含糊过去了,不曾深究。
“你大伯是秀才,日子过的好些也是常理。”张氏道,像大多数乡村人一样,张氏对读书人是怀着敬意的,总觉的读书人就该比他们种田的享福,日子过的好。“不过,哎……”
张氏有些欲言又止。
“娘,你有啥话就说呗,这里又没外人。”
“好吧。……按我说那,你大伯一家子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就说房子,租个几间房子就够住了,可嫌他们住的憋屈,说不方便,就租了个院子。有一次我路过看见了,是两进还是三进?房子少说有二三十来间。你大伯娘说是要分成前院内宅,都是城里大户人家的规矩,我也不懂。还有吃的,也不能按你说的算,你大伯他们不吃粗粮,咱送去的粮,都卖了换大米白面吃那。”
“娘,这些你都知道?”
“他们是想瞒着人,可镇上离的太近了,风言风语的也有。你大舅有一次路过,亲眼看见,跟我说了,我才相信。”
“爷和奶也知道?”
张氏这次没有说话。
“爷不是在外面做过好些年的掌柜,账上能不精吗,看来肯定是知道的。”
“你大伯是秀才,你大伯娘,还有你大嫂,都是金贵人,该吃用些好的。”张氏道。
“那我们就是天生的贱命?”连蔓儿恼了。
张氏那样说,源于根深蒂固的读书人金贵的想法,但也有一部分是无奈自我安慰。她见连蔓儿眉毛竖起来,小脸气的通红,马上就后悔了。
她毕竟是做娘的,自己任命也就罢了,真要说到自己的孩子,她还没有“贤良”到那个程度。不得不说,这对于连蔓儿几个孩子来说,还算是比较幸运的。
“不,当然不是。”张氏连忙改口,接着叹了口气。
“娘,你那个想法不对。”连蔓儿道,她觉得张氏肯定被洗脑了,“既然不分家,那就该一碗水端平,没有咱们苦哈哈地,她一家吃喝玩乐的。”
“咱也不求他把他赚的钱拿出来,就是咱们想他也不愿意。咱自己个儿过,也照着就这样节省,每年咋地也能攒下点钱来,还能送哥和小七去读书那。”
“这些年打粮食富余的钱。要不是都填给了大伯他们,我哥和小七已经念上书了。”连蔓儿又道。
张氏拿了一块布。在水盆里,无意识地搓着,越搓越用力。她并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是都压制住了。更没人跟她讲过这样的道理。
“哥说他不想读书,我看见他一个人拿树枝在地上学写字那。”连蔓儿看了一眼五郎,又道。
“我就算了,要是能行,起码让小七能去读书。”从连蔓儿说到读书开始,五郎都低着头。现在他才抬起头来。
娘几个正说着话。连守信从外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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