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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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记-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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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梅意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夫可没冤枉这丫头。她在别处是否懂规矩,老夫不曾亲眼所见,不敢妄言,可在你这主人面前,这几日老夫倒是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嘿嘿,说她不懂规矩还是往轻里说,她在你面前简直就是主仆不分,根本就不懂什么上下尊卑……”

    听到此处,方破阵、小禾两人心头同时一震,均觉这胡人所说确乎不假,正好道出了他两人相处时的实情。一个暗忖:“姆妈自打我十岁那年上,便着小禾来服侍我,她乖巧伶俐,若是要守那些个俗礼俗套,怎还能侍候得我周到?那岂不生分啦!”一个则想:“霍公公说的确是实情,我还真从没当少爷是主人,他也从不拿我当下人看待。往日在府中,老爷家规极严,我还时时刻刻在意自己的举止,不断告诫自己要守规矩,不能犯错,可这几日也不知为什么?我在少爷面前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就说刚才吧……”

    霍梅意并未住口,还在往下说,正好说出了小禾的心思。只听他接着说道:“远的咱们姑且不论,单说此时此地。方破阵,老夫见你刚上船时的神色,便料到你有话同我说,想必是要求我设法替你往家中报个信。你不必着急,这事好办,老夫即刻替你办妥。这话本该是你要说的,可方才你刚想开口,这丫头便没上没下抢先说了出来。你说,普天之下,可有像她这样不让主人开口说话的婢女?”

    方破阵见他应允报讯一事,火气当即消了一大半,心想方才小禾打断自己的话头,若按尊卑礼法而论真是大大不该,普天之下,也还真找不出几位敢抢主子话头的丫头来。可见霍梅意对小禾的责难并非无的放矢,只不过自己这主人,却不怎么在意被侍儿抢去话头。他知道这胡人脾气大,也不敢问霍梅意有什么法子,更不敢催促他即刻着手办理。

    小禾原本就在暗自反省,这时暗想:“今番被这波斯恶人逮着了狐狸尾巴,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越想越觉得这波斯胡人可恶,竟当着少爷面指责自己不懂规矩,那不明摆着要使自己难堪嘛,真是岂有此理!见少爷站在自己对面,正向自己望来,眼光一触,登时羞愧得满脸通红,垂下头去。过了一会,这才重又抬头,向方破阵郝然一笑,跟着眨眨眼,似乎在问:“我这般不懂规矩,你这主人脸上须不好看,你不恼我吧?”方破阵似已明白她的心意,微微摇头。

    小禾一见之下,登时喜形于色,又兴高采烈起来。她见霍梅意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吭声,方破阵也是默默无语,心想三人这么面对面的傻站着,各自都不发一言,大眼瞪小眼的,那可有多难受,于是俯身捡起甲板上的布帛,抱在胸前,说道:“霍公公,咱们少爷从小就不大爱说话,方才我是替他向你老人家恳求来着,你却指责人家不懂规矩,数落了人家一顿,想想真教人不值!少爷,你说是吧?”

    方破阵“嗯”的一声,心中却想:“小禾见我不怪她,便又飞扬骄纵起来,真是没治了!”内心隐隐觉得,这丫头今后在自己面前定会变本加利,定会越来越放肆。

    霍梅意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小禾必定有此一说:“老夫早知你这丫头精灵古怪,不会轻易认输,定会想方设法替自己辩解一通,要不然你也就不是小禾了。”晒道:“就你嘴硬,偏有这许多托词饰言。”顿了一顿,似是突然间想起一事,又道:“不过,你这话也有些道理,方破阵这小子确是不太爱说话。这些日子来,总是老夫与你这丫头嘻嘻哈哈、争争吵吵,他却傻里傻气地站在一旁,听得多,说得少。这是什么道理?小禾,你倒与我分说分说。你们两个小鬼头一般的古里古怪,好些地方都叫老夫琢磨不透。”

    小禾望了望方破阵,抿嘴一笑,正要开口,忽觉船身一震,她吃了一惊,环顾道:“怎么了?”

    霍梅意道:“开船了。”挥手招过一名正在收拾缆绳的排帮帮众,吩咐道:“去跟你们舵把子说一声,就说老夫命他暂缓开船,重新靠岸。”那排帮帮众早已见识过霍梅意的厉害手段,怎敢怠慢?急去船尾禀告江蟠儿。

    方破阵道:“霍先生,你命这船重新靠岸,是要替我向家中报讯么?”霍梅意碧眼一翻,骂道:“脱裤子放屁!自然是为这事,这还用问?”

    小禾忽道:“霍公公,你问少爷为何话不多,我说这该怪你自己。”霍梅意瞪眼道:“怎么说到老夫头上来了?老夫可没捂他的嘴,又没不让他说话。不让他说话的人是你小禾,不是老夫。”

    他旧话重提,小禾仍感狼狈,扁了扁嘴,这才振振有词道:“少爷话不多,固然是因为他自小就不太爱说话,但你老人家一直都待他凶巴巴的,他敢跟你套近乎么?我早瞧在眼里了,平时少爷和你说话,你不是对他讥讽挖苦,便是喝斥责骂,又何曾和颜悦色过?哼!俗话说:‘泥菩萨也有个土性’,何况是咱们少爷?他从小贵重,脾气又倔,哪受得了你,自然便与你格格不入啦!”

    见霍梅意嘴唇略动,似有意开口为自己辩白,抢着又道:“霍公公,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伶牙俐齿,是在强辞夺理,然而事实俱在,今番却不容你狡辩!就拿刚才来说吧,少爷好好儿问你下令停船,可是要替咱们送信报讯,他问得毕恭毕敬,对你老人家礼敬有加,可你却对他吹胡子瞪眼,骂他是脱……总之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由此可见,我小禾一没胡说八道,二没夸大其词,你老人家若想少爷今后同你有说有笑,那就该趁早对他好些才是!”

    先前霍梅意就事论事,责备小禾不懂规矩,令她无处置喙,如今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以眼前之事为凭,指责霍梅意强横霸道,待方破阵不善。

    霍梅意自家事自家知,近一月而来,他确是对方破阵严厉苛刻时多,和气温善时少,事实俱在,辩无可辩。只见他摸鼻捋须,借以掩饰被小禾抢白得哑口无言的窘态:“***,老夫没事找事,又何必跟臭丫头提这事,岂不正好有她说嘴的?”悻悻道:“小禾,你磨牙碎嘴,喋喋不休地说这么一大堆废话,用心所在,恐怕还是最后那两句吧?”

    小禾脸颊一红,大感羞涩难当。原来她自与霍梅意相处始起,便见他喜怒难测,待方破阵时好时坏,她心疼少爷,早在帮源峒就有意向霍梅意说项,求他善待方破阵。只是她一个女孩儿家的,不易措辞,怕一个弄不好,自己反要被霍梅意嘲弄取笑,因此一直隐忍不提。目下适逢其便,她刚好借霍梅意的话头,将憋了很久的心里话说出来,纵然如此,毕竟女儿家脸皮子薄,还是将这几句替少爷求情的话儿放在了最后来说,且是用词委婉含蓄,一点即止。恨只恨霍梅意眼光老到,却又为老不尊,竟当着方破阵之面将她的这番良苦用心点破了。

    方破阵这时却在想:“小禾为何说我自小不爱说话?我哪里又不爱说话了?真是奇怪,这丫头怎会有如此稀奇古怪的心思?啊,是了,她自己最爱唠叨,往常在家中便总是一天到晚说个不停,也不知她哪来的那许多话?她以己度人,两厢比较之下,我在她眼里自然就成了沉默寡言之人。不过,她说我同霍先生相处时话语不多,还有一个缘故是霍先生从不对我假以辞色,这话倒也没说错。霍先生待她可比待我好多了,这大概因为是她长得好看,人又乖巧,会讨人喜欢吧。”

    又想:“姆妈常说我人是聪明,可性子太倔,这脾气若不改改,只怕日后会吃大亏。在帮源峒时,霍先生但凡骂我,我多半是同他针尖对麦芒,从不知向他说好话陪笑脸,如此一来,自然是和他越处越僵了。唉,往后我这倔性子可得要改,否则怕真要如姆妈所说,会吃大亏!所谓‘鱼游沸釜,燕处危巢’,眼下我身中这胡番的‘刮骨阴劲’,正是如此处境。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见为人处事,这‘忍’字甚是要紧。《论语》中说‘和为贵’,又说:‘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都是说一个人只要遇事处置恰当谨严,对人恭谦有礼,那么别人也就会拿你当兄弟看待,眼下我又不是呆在家中,怎还能像往常那般说话行事但凭一己之意?只要我克已谦让,霍先生他总不再好意思对我一味凶蛮霸道吧?”

    他本是父母掌上之宝,少不更事,过惯的是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如今遭霍梅意掳劫,远离亲人,求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答,处境险恶之极。形格势禁之下,一切全得靠自己,不由得他不有所改弦易辙,变得老成持重起来。若换在平时,有父母长辈的照拂庇护,他怎么也不会有此刻的这一番感触。

    正想得出神,忽觉脚下甲板轻轻一震,原来是舵工水手转舵停桨,大船已重新靠岸。

    霍梅意已附“刮骨阴劲”在方破阵体内,那便不愁他不对自己俯首贴耳,答应设法替方破阵往家中捎报音讯,无非是顺水人情,见巨舸泊定,便吩咐方破阵修书一封,自己当令江蟠儿择一属下前往方家村送信。只是一再出言警告,要方破阵在信中绝不可提及他的姓名身份,否则便对此事袖手不理。

    说话间,江蟠儿领着鲁达、李逵及另外两名属下匆匆赶到,想是怕霍梅意另有差遣,特地赶来听候支使。霍梅意言明心意,江蟠儿一口应承,立时便要方破阵去舱房起草书信,对此事的原委竟是不敢稍加打听。

    李逵在一旁听了,寻思:“先前在那破店中,舵把子曾说回头再同俺算帐,俺何不趁早开溜……”当下毛遂自荐,嚷着要去方家村送信。

    方破阵大喜,立马便向李逵说起前往方家村的路径,说只要到得万年乡,随便找个什么人一问,任谁都能告诉他方府所在。霍梅意在一旁见他说个不停,唯恐李逵走岔了道,大感不耐,连声催促。方破阵交代完,江蟠儿即命鲁达领他去自己的舱房,说那处备有文房四宝。

    方破阵、鲁达沿甬道刚跨进江蟠儿的舱房,小禾怀抱布帛,也已紧追而至。方破阵奇道:“小禾,你跟来做什么?”小禾理直气壮的道:“你要写信,我是你的丫头,自然要跟来侍候笔墨。”方破阵笑道:“那往日在家中,每逢我读书作文,怎地不见你来替我磨墨?”

    小禾神色一暗,想起眼下这身不由己的处境来,叹道:“在府上时,有许多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儿等着我去做,我当然没工夫替你洗笔磨墨,可眼下我不跟来,难道还要我去对着霍公公,又或是江舵把子那些个大老爷们不成?唉!在家中虽说是忙碌了些,可比起这儿来,却教人心里踏实多了。”她手脚麻利,嘴上说着,放下布帛包袱,一会工夫便磨就了一缸浓墨。

    方破阵往案后椅中一座,见鲁达在舱门一侧傻站着,便指了指书案旁的一张圆凳,道:“鲁大哥,你请这边座。”

    鲁达哈哈一笑,应声上前,一**坐在圆凳上,一对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四处打量舱房中的陈设。他可是头一趟踏进这船舱,须知此舱乃江蟠儿栖身之所,排帮帮众非传唤一概禁止入内,似他此刻这般大马金刀地稳坐其间,实是违规之举。可他素来散漫,一向就不怎么把教中的那些条条规规放在心上,方破阵请他座下,他既不多想自己坐得坐不得,也不会同方破阵讲客套,要坐便坐了,管***什么鸟礼鸟规!

    方破阵握管在手,笔走龙蛇,在信封上写下“书呈父亲大人亲启”八个大字,放在一旁,又取过一张松花笺,刚写好“男胜跪禀父亲大人万富金安”十二字抬头,便觉心头一痛,脑中一片迷茫,竟不知下边的正文该如何下笔。

    小禾磨完墨,一直就站在他身旁,饶有兴致地看他写信,见此光景,轻声道:“怎么不写下去?是怕大奶奶他们知道实情后,替咱们担忧么?”

    方破阵点点头,愁眉苦脸的道:“是啊,我若是实话实说,那定会急坏爷爷、爹爹和姆妈。不过他们只担心我,却万万想不到眼下你也跟我在一块。”小禾当日为去帮源峒服侍霍梅意,曾和方破阵之母周氏告假,谎称自己须得回家伺奉卧病不起的祖父,是以方破阵有此一说。

    听方破阵提及此事,小禾心头大震,忽想起一事来:“那日我去跟大奶奶告假,大奶奶只准假三个月,到时假期一了,大奶奶不见我回府,必定派人去我家查问究竟。到了那时,当真是天都塌得下来,不用说,爹妈固然会闹着向方家要人,而方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反过来也会向爹妈讨要我,两下里定是闹得不可开交,一塌糊涂!”

    心念及此,不由得忧心如焚,忙向方破阵道:“少爷,我看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咱俩遭掳劫这么一件天大之事,本不该瞒着家里的。你越瞒,他们不知咱俩的去向底细,便越着急;你信中对他们说了实话,讲明数年后,咱俩定可平安回府,兴许还能让他们安心些,着急担忧也许就变成了等待期盼。再有,你姆妈只道我真回家了……”跟着说出自己的忧虑,要方破阵在信中务必写明,她是在跟方破阵共历大难,免得到时两家互生误会。

    方破阵微一思索,深感小禾言之有理,当下振笔疾书,一封五、六百字的家书一挥而就。他在信中言明自己被掳劫的详情,小禾与自己同遭厄运的因由,以及此去期限长短。最后言词切切,劝慰家人切勿劳烦忧伤,要一体亲尊务必放宽心怀,但以摄生养性为要,说是唯有如此,待得异日自己劫后重归,方可享那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

    方破阵挥毫命笔时,鲁达因知霍梅意对其早有儆戒,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圆凳上,对书信内容不闻不问,直至方破阵落款署名,套上信封,这才起身问道:“这便完了?”

    方破阵长吁一口气,浑身上下似已轻松了许多,道:“总算大功告成!”

    三人重新回到甲板上,只见李逵穿衣上身、提棍入手,早已结束停当。方破阵待要上前将书信交给他,霍梅意却道:“方破阵,先将书信呈来老夫过目。”方破阵知他心意,转身将信函递到他手中。

    霍梅意抽出信笺,稍作浏览,见信中果真无一处提到自己,方破阵在信中只说自己是被一“江湖奇人”掳去,而对这“江湖奇人”的年龄性别,样貌神态都只字不提。他见方破阵顺服,甚感喜慰,塞回信笺,伸手拍拍方破阵肩头,将信函交回到他手中。

    小禾见此情状,轻声骂了句:“疑心鬼!”

    李逵从方破阵手中接过信函,郑重其事地塞入怀中,一提手中齐眉棍,向江蟠儿唱个大喏,道:“舵把子,这便请安排放下踏板,俺要上路了。”

    江蟠儿斥道:“慌什么!本舵尚有吩咐:你将信函送抵方家村之后,即刻返回威坪城,找家客栈住下,早晚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一不许外出闲逛游荡,二不许去赌坊赌钱,三不许醉酒滋事。今天是十七,半个月后本舵自杭州返回,到时接你回徽州总舵。下个月初二一大早,你在这码头等候本舵到来,不得有误。听清了么?”

    他今日霉运当头,被霍梅意的“刮骨阴劲”折磨得死去活来,虽说霍梅意说过会化去他身上的“刮骨阴劲”,性命可保无虞,但那一场令他此刻想来犹有余悸的大苦大痛,却是白白身受了。更为令他恼羞成怒的是,他在众属下面前哀哀而哭,丢人现眼,自觉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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