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窄窄小小的,船近江心的时候,已是晚上。
阿福挨着锦绣坐下,“你如果不舒服,可以靠在我身上。”
“不是不舒服,是我有些困了。”说着,锦绣已经靠在了阿福的肩头。锦绣突然想到,在刘家老店的那个夜晚,她也是靠在阿福的肩头。锦绣又突然想到了阿福那时看她的眼神,一颗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可能是想着事情,心会放松下来,所以,锦绣突然觉得船不再那么摇晃了,她也感觉舒服了起来。
阿福也感到船不再摇晃了,几乎同时的,他意识到船不再摇晃的原因——船停在了江心。
船夫在船舱外阴冷地笑着,“船快靠岸了,是要交定金的,这是我的规矩,江小姐。”
锦绣突然愣住了,她看到了船夫手里的刀,明晃晃的,发出令人不可思议的蓝光。人家知道她是谁,而她却不知道对方是谁。这就好像突然被关在了一个黑暗的屋子里,那恐惧不是源于黑暗,而是源于对周围事物的无知。
锦绣有些发抖。
阿福也感觉到了锦绣的恐惧,他便回答说:“要金子、要银子,江家二小姐都会有的,只怕你只要一样东西作定金。”
船夫冷笑道:“没错,我只要一枚铜钱。圣地山庄富可敌国,我只要一枚铜钱,这不过分吧?”
阿福也笑着说:“不过分。”他的语气从容,脸上还带着笑容。
锦绣一下子觉得没有什么可恐惧的了。阿福没做过没有把握的事,而他此时还在笑,说明他有信心能应付。突然间,锦绣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她也不再抖了。
“怎么,不愿给吗?”话音未落,那船夫便一刀砍了过来。
他人在船头,挥刀的方向是船舱里面。可刀却没有挥进来,因为阿福突然蹿到了船头,手扣住了船夫的脉门,那船夫便不能动了。
阿福背对着船舱,船舱里,锦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背影。这样快的身法,恐怕连江枫都做不到,锦绣暗想,但很快,她的思维又被一种奇怪的味道打断了,很浓的油腥。
阿福也闻到了油腥,他低头看到江面上被一层黑黑的东西包围住了。
一瞬间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是你想也想不到的。
阿福突然感觉到扣住船夫的手在重重地向下沉,他把眼睛转向了船夫,只见船夫的脖子上被钉了一支弩箭,他已经死了。
弩箭是从后面射过来的,阿福向船夫的身后看去,一个黑影在岸边已经催马走了。
“阿福!”锦绣拼命地叫着跑向了船头,阿福看到锦绣惊慌的脸,同时他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锦绣的脸,在这没有月光的夜晚,在这漆黑的夜晚。
不,现在已经是光亮如昼了,因为一片火海。
“阿福,着火了,怎么办?”锦绣抓住了阿福的胳膊,很用力地抓住。
整个长江都被点着了,这条燃烧的大江,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魔,吞噬着他能看到的一切。
小船起火了!
锦绣感觉到一种炙烤,她突然觉得自己会这样死掉,她又突然想起了阿福,是她把他拖下水的。
哥哥,锦绣又一次想到了江枫,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想哥哥了吧,锦绣想着。突然,她看到自己被阿福抱了起来。
万里长江,横亘的江面,熊熊的烈火吞噬了一切。
明亮的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这火光自然不是江上的烈火,不是会燃烧的大江。
空中无月。
凉风袭来,吹在身上,有想不到的惬意。
至少,锦绣是这么觉得的。
此时的锦绣,正和阿福在江边的空地上烤着火。
阿福脱了上身的衣服架在火上,身上湿漉漉的还挂着水珠。
而锦绣穿着湿答答的衣服也坐在了火边。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总比待在小船上被火烤强多了。
锦绣看着明亮的火焰,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阿福,我发现了聪明的人和呆子的区别。”
阿福看向她,“在哪里?”
锦绣顺势躺在草地上,轻轻地说:“聪明的人,一向勇敢。”
“比如说?”
“比如说,刚才你敢向江里跳,如果是我,怎么也不敢的。”
阿福道:“不,是聪明的人会用他的脑子想问题。”
“怎么讲?”
“你在船上闻到了什么?”
“一股油腥。”锦绣如实回答。
“我也闻到了,而着火之前,江上漂的,必然是油。”
“对了,那是什么油,为什么烧得那么烈?”
“应该是藏边的黑油。”阿福低下了头,抖着湿湿的衣服。
“也就是说,油比水轻,所以燃着的是油,底下的水并没有着火?”
“一点不错。”阿福点头。
“所以你才会带着我向下跳?”
“错,是抱着你向下跳。”阿福打趣地说。
“臭阿福!”锦绣示威般地抬头看着阿福,突然她的脸上泛起了红霞。
此时的阿福,赤裸着上身,身上的水滴被火焰照得明明亮亮的。
阿福虽然清瘦,但身子却很结实,让锦绣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便尴尬地抬头,突然瞄到阿福脖子上戴着的那个明晃晃的东西。
“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阿福?”锦绣似乎忘性很大。
阿福低头看了一眼,答道:“噢,是降魔杵,也是藏边的东西。”
“这东西,是不能给人看的吧?”锦绣问。
阿福笑着说:“这是庙里的圣物,是佛在人们心中的驻足,为什么不能给人看?”
锦绣皱着眉,又说:“我在嫂嫂身上看过这个东西,她还紧张地藏起来呢。”
“哦?嫂嫂,是江枫的妻子?”阿福问。
“不,是我陶青哥哥的妻子。”锦绣听到江枫的名字,答话时有些不自然。
阿福注意到锦绣的窘态,便不再多问了。
夜深了,火还在“噼噼啪啪”地响着,锦绣靠在阿福身上睡着了。
阿福看着锦绣,想着刚刚她还因为靠着自己而十分不自在,现在却睡得那么香,他不禁轻笑出声。
这时的锦绣,睡得很香,她知道有阿福在身边,所以睡得很安心。
但阿福却睡不着,想到之前阿柯所中的毒来自西域,又想到这次藏边的黑油,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
但他宁愿没有联系,因为,他不希望事情的背后会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第五章
蜀中圣地,江南一品。
圣地山庄,天下财富的象征。
天险蜀道,让人望而生畏。
因而,这聚集着天下财富的圣地山庄,便又给了人们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秘。
天门——圣地山庄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出口。
“你真的不进去了吗?”锦绣又一次问。
阿福笑着说:“不了,过了这个门,恐怕没人会威胁到圣地山庄的二小姐了。”
“可我想让你进去,去见见我的爹爹。”锦绣看着阿福,“况且,哥哥也会很希望见到你的。”
阿福摇了摇头,“我会在蜀中待些日子,如果江家二小姐刚好想起了我,可以到江南会馆找我。”
“我会去的,可是,你不要回一品堂吗?”
“不需要了,我想张总管已经知道结果了,而且,他现在应该有事情要忙了。”阿福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笑。
“张煌?他能忙些什么呀?”锦绣道。
“他忙的事情可多了。”
圣堂——
圣地山庄议事的地方。
江万海,圣地山庄的庄主,江锦绣的父亲,天下最有钱的人。
此时的江万海,正坐在椅子上看着锦绣。
江枫,圣地山庄的护法,被江湖中传为妖人的人。
此时的江枫,正站在江万海身边。
江万海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一个胖子。
一个胖子,并不稀奇,但是此人年方二十三。
这种年纪,便成为了一个胖子,不免让人觉得懒惰。
他是陶青,也是圣地山庄的护法。
江万海的对面也站着一个人,一个江万海日日挂念的人。
“以后不可以胡闹了,臭丫头!还站着干吗?坐下吧。”江万海道。
锦绣并没有听话地坐到一边,她跑过去搂住了江万海的脖子,“爹爹别生气嘛,女儿再也不敢了。”说着,她摇晃起了江万海。
江万海,当年叱咤风云的大侠,他没有敌人。但现在,他是一个父亲,他被他的女儿彻底打败了。
“臭丫头。”江万海除了能说出这句话外,就只剩宠溺的笑了。
还有一个人在笑,或者说他很少不笑。
陶青的眼睛被遮成了一条缝,因为他脸上的肉太多了,因为他在笑。
会笑的人总是好的,因为他的生命里充满了灿烂的阳光。
因此,陶青总是笑的。
“爹爹,女儿不在的这些日子,有没有想女儿呀?”
“有,就怕你个没良心的想不起我。”江万海道。
锦绣睁大了眼睛,“当然有了,我天天在想着爹爹呢。”
“在想着我?”江万海像是不相信一般,看了锦绣一眼,“恐怕想着我的话,就不会私自出庄了。”
锦绣求助地看向江枫。
平时,每在这个时候,江枫都会帮锦绣解围的。
此时江枫却低头不语,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如果是最好的朋友,就应该从江枫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巨大的痛苦。
锦绣不是,所以她看不见那冰冷眼睛中的绝望。但锦绣却感觉到了冰冷,一种从她心中发出的冰冷。
江万海虽然身经百战,但他也不是江枫最好的朋友,因此,他也看不到江枫的心。但江枫是他的养子,他似乎感觉到了锦绣与江枫之间的不寻常。
江枫是有最好的朋友的,所以有人发现了他的隐痛。
陶青依然在笑,但笑容却僵硬。因为,他看到了江枫眼中的痛苦。
陶青想问问他的朋友,但这样的情况,一个有些头脑的人,是知道不要开口的。
陶青就是个有头脑的人,而且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所以他不会问。不会问,并不代表不关心,所以,陶青的笑容因为担心而有些呆板。
僵局!
就像棋盘上厮杀的两军,谁也不愿轻易出手,维持着最原始的平衡。
总要有人打破僵局的,不然事情便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风不同说得没错,女人,有时是最厉害的武器。
一个女人说话了:“丫头,这么大了还撒娇,也不嫌羞。”
“姐姐。”锦绣看到了从外面走来的人。
一个绝色倾城的美人,青眉含黛,媚眼流光,那是一个能挑起人最原始情欲的美人。她就是江南梦。
“不羡天宫美,更似江南梦。圣地山庄不需要有敌国的财富,只需一个江南梦就够了。”
这是百晓生见到江南梦后,记下的话。从此江南梦便有了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名号——天下第一美人。
“一路上累坏了吧?快去后面歇歇吧。”江南梦摸了摸锦绣的脸,关爱地笑着。而后,她又转头对江万海说,“爹爹,就不要嗔怪绣儿了,她不在的时候您还不是天天惦记着。”
江万海道:“她这么调皮,都是因为有你这个姐姐在撑腰。”
锦绣做了个鬼脸,“那我先回去了,爹爹。”
“晚上别忘了过来吃饭。”
明月高悬,照亮着宁静的一切,这亘古不变的月亮,永远会在最黑暗的时候给人们光亮。薄薄的月光,不会穿透一切,但却会给它所照到的东西,倾洒上柔和的光亮。
吃过饭后,锦绣迈步走到院子里。望着月亮,她不觉有些伤感。她突然觉得,这样站在院子里,被月亮照着,似乎有种孤单的感觉。
锦绣找了个光线暗淡的地方坐了下来,手抱着膝盖,抬头看着月亮。她突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月明星稀,蜀道茵茵。
两个孩子坐在路旁,背靠着背,看着天上的月亮。
“哥哥,为什么月亮那么大呢?”
“大才可以照得更亮、更远。”
“真的想摸一摸月亮呀,一定是清清凉凉的。”
“我带你去摸月亮吧。”
“真的?哥哥?”
蜀道之上,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走着。
高个子的男孩子,脸上满是纵容地看着身边的另一个孩子。
那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圆圆的小脸,正清脆地唱着童谣。
“哥哥,以后你一定不要离开我哦,在绣儿的身边,陪我看月亮。”
“嗯。”
清清荷塘,倒映月色。成群的青蛙呱呱地叫着。
“好多星星呀,我不想摸月亮了,你摘颗星星给我吧,就一颗。”
“坐在这里,我去给你摘星星。”男孩说。
“不要,我不要了。”女孩嘟起了嘴。
男孩一脸怀疑,“怎么又不要了?”
“星星好远,我不要你离我那么远。”
“不会,我不会离你很远的。”男孩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了脚步,“绣儿,不要乱走,水塘旁边可能会有水蛇。”
“知道了,哥哥。”
“那唱歌给我听吧,要唱到我回来。”
清脆的童声,混合着水的音色,让这仲夏的夜晚多了几许凉意。
“绣儿,给你星星。”男孩子手里拎着个明亮的袋子。
女孩子接过袋子,亮闪闪的袋子,映着红扑扑的小脸,可爱至极。
“这里有多少只萤火虫呀?”亮闪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男孩子。
“不知道,我能看见的都放进去了。”男孩子摇了摇头。
女孩拉着男孩坐到了塘边的青石上,“应该有一千只吧,那我们数数吧。”
月上柳梢,听取蛙声。两个孩子,周围一片明亮。
“……九百二十三、九百二十四。哥哥,一共有九百二十四只。”
“你周围都是萤火虫了,你看看。”男孩指着自己的身边说。
“是呀,哥哥,现在我们周围都是星星了。”女孩子拉着男孩子的手,站了起来,“哥哥,要答应我,一定不要离开我呀。”“嗯。”
“一定?”
“一定!”
锦绣坐在院子里想着往事,“哥哥。”她小声地叨念着。
接下来的事,锦绣宁愿根本不曾看见过,或者说,她宁愿将它忘得干干净净。
因为,锦绣看到了江枫。看到江枫本是让她高兴的,但她却见到江枫迈步走进了江南梦的房间,没有敲门。
是的,没有敲门。
但凡走进正经姑娘的房间,都是要敲门的。江家的家业庞大,江万海自然对子女严加管教,所以江南梦的房间,应该是正经姑娘的房间。
但凡这样的夜晚,一个男子是不应该进这样的姑娘的房间的。
有月亮的晚上,江枫却推门而入。
这只有两个原因:一是江南梦在等江枫,并告诉他不必敲门;二是江枫已经习惯在这样的夜晚,走进江南梦的房间,敲了门,反而会让人听见。
两种原因,锦绣都不愿去想,可悲的是,她却想不出第三种理由。
她突然感觉自己被掏空了,像是用枯柴搭成的架子,有一股火焰正在舔舐着,锦绣的感觉除了震惊,便是刺骨的寒意,就算是有那样猛烈的火焰在燃烧着,她却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空洞。
锦绣坐在那里,她不知是要走掉,还是要留下。
走掉,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她的心却看见了。眼睛看见了,闭上眼睛,就会看不见;而心看见了,就算剜到出血,也还是忘不掉。
留下,留下来干什么呢?难道要看江枫什么时候离开吗?
锦绣实在不敢相信,有人抢走了自己最珍爱的男人;而自己最珍爱的江枫,选择了自己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