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是我,风北渡脸上的表情倒是看不出什么,平静道,“杜明楠呢?”
“因为主上走的匆忙,属下就擅作主张让他暂且留在苍月城帮忙了,最迟今天下午他应该就会带着随行的仪仗和御林军启程了。”
对于杜明楠,风北渡虽谈不上信任,但向来放心。
他似乎也并不曾怀疑我的话,只是淡淡的看我一眼便率先打马往前走去,“赶了一晚上的路,就在前面的林子外头休息片刻吧。”
“是!”众人纷纷应声,随他往前面的树林外头下马休息,吃干粮。
我跟韦北辰没有马上跟过去,彼此很默契的翻身下马,牵着马往旁边的岔路口走去。
“影子——”默默的走了一会儿,韦北辰拧着眉的侧目看我一眼,犹豫片刻终还是欲言又止。
“嗯!我在。”我牵动嘴角回头冲他笑笑。
他的眼中充斥着一种很复杂的色彩,我本来是想就这么微笑着面对他,可只是在片刻之后那种那种淡然的表情就再也维持不下去。
我往一侧稍稍偏过头去,刻意的回避他的目光,“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是列国之间,我不用为我做任何事。”
“我以为,至少你会再听听他说什么的。”韦北辰说着一顿,声音里却是有一线不易察觉的僵硬,沉默片刻他才又继续问我道,“影子,关于当年——你真的完全不想再追究了么?”
关于当年?我跟骆无殇之间的那些纠缠不清的当年吗?
我心头微微一震,却还是勉强自己刻意的避开这个问题反问道,“那么韦北辰,平心而论,你真的希望我现在再回头去找那些什么所谓的真相么?”
韦北辰没有再接话,静静的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轻轻的摸了摸我一侧的脸颊。
“自私的讲,我不想!”然后,他揽我入怀,在我头顶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我这样的一个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眼前还有多少个明天,可是影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却越来越想留你在我身边——”
“韦北辰,我会的!”我的身子一颤,猛的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以手压住他的唇截下他的后半句话,“我会一直留在你以身边,所以再不要做今天这样的事。我们要一直都在一起,所以无论会发生什么,你也都要在我身边,好不好?”
其实,这些天来韦北辰会一意孤行的做了这么许多事情的缘由我不是没有预感,只是惧于承认,自欺欺人的不让给自己去面对罢了。
此时此刻,我再一次真真切切的握着他的手,可是却有一种铺天席地的恐惧感袭来,一寸一寸蔓延过心头,让我觉得恐慌和无助。
我求乞的看着他眼睛,兀自用力的点头,“好不好?”
两个人,四目相对,韦北辰眼中的明亮都蒙了一层沧桑的薄纱。
“好!”良久之后,他终于展颜一笑,那一线明媚却刺的我的心口越发的疼痛。
短暂的休息片刻之后,一行人又开始马不停蹄的往回赶,日夜兼程的又行了三日,终于到了苍月城属地的尽头。
傍晚时分出关的关卡已经早早的封了,再加上连日里的奔波,人疲马乏,风北渡就没有勉强,带着我们折回三里之外的镇子上歇脚。
他这样的身份又带了这么些随从,若是住客栈会有诸多不便,所以就由我出面寻了镇上的一个大户,在他府上借了间院子暂且留宿一晚。
为了避免主人家起疑,除了我跟韦北辰,随行的三十名亲兵他也就只带了四个进府,其他人都安排在附近蛰伏,以备不时只需。
因为没有贴身的近侍在侧,这一晚风北渡的饮食起居都是由我亲自打理。
晚饭过后,我收拾了碗筷端着正要往厨房去,走到回廊的尽头竟是意外的见到一个熟人。
这镇上的富户自是不能和凌飏的排场相比,一道回廊再长不过数十丈,我站在中间已经能将那人的身形辨的分明——
白衣白影,茕茕孑立,一眼看去永远都是那么一幅不染凡尘的谪仙模样,可是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本身,身上就已经纠结了这人世间的红尘万丈。
我心里防备着脚下不由的止了步子,正在犹豫着何去何从,陆雪衣已经转过身来。
呵!狭路相逢,即便是冤家路窄,此时也断是没有走回头路这一说的。
虽然不想再与他打交道,我还是暗暗提了口气,挺直了脊背迎着陆雪衣的面走了过去。
彼时陆雪衣所站的位置刚好是回廊的出口,下了那个台阶就是通往厨房的小径。
我站在他面前,面色的不善的挑眉看他,“我们有言在先,你让开。”
陆雪衣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丝毫没有避让的打算,也没有接我的话,沉默片刻却是兀自伸手来接我手里的托盘。
我心下诧异的同时,本能往后退开两步避开他的手。
陆雪衣的手落在空气里迟疑了一下,而下一刻,就好像是完全忽视了我还挡在他面前的事实一般,竟然抬脚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来。
他骨子里本就是个清冷无情的人,被他身上的寒气所慑,我脚下就跟着不自主的往后退去,连着被他逼退了十几步,一直到后背抵上身后的柱子避无可避。
“东西放下,跟我走,我有话要跟你说。”陆雪衣道,语调清冷,说着已经是趁我不注意夺了我手上托盘,放到了旁边的栏杆上。
他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让我极为恼火,所以在他再次探手来抓我手腕的同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运了内力,以双掌向他迎去。
陆雪衣的反应极快,可是在发现我意图的同时却是神色自如的不避不让,只见他手腕一个灵巧的翻转,转瞬之间已经探到半途的那只右手就转化为掌,迎上我的掌风。
武功招式和杀人的手段可以强记强用,内力修为却不是一两年可以速成的,与他对掌,无异于自己找死。
我心下一惊,但此时若想撤掌已是明显的来不及。
与陆雪衣双掌相撞的一瞬,我明显觉得内脏受压整个人几乎都要炸开,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然则下一刻,这种强烈的压迫感却是出乎意料的突然减退,只剩下掌心交接处一点不轻不重的力道互相压制。
我一愣,诧异的抬头看向陆雪衣。
陆雪衣仍是双目清冷的看着我,既没有撤手,也没有为难我。
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两个人静默的对峙片刻,终于还是放弃,撤掌往后退开两步,背过身去。
陆雪衣举步走到我身后,讽刺道,“现在愿意好好谈了么?”
我打心底里讨厌见他这副目中无人的德性,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耐着性子咽下一口气,“你有话就快说。”
陆雪衣冷笑一声,并不与我计较,只道,“你随我来。”
说罢,也不等我表态就径自转身往小径的另一头走去。
我心下狐疑,望着他的背影迟疑片刻,然后举步跟了上去。
陆雪衣的房间在院子东南角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旁边一大片的常青竹,远远看去几乎将整个院子罩住,自是给人那么一种隐世而居的平静感。
我跟在陆雪衣身后亦步亦趋的进了书房,关上门,他也不说别的,只径自走到书案后头,从架子上取了一个长约一尺的紫檀木盒子放到桌上推到我面前,示意我打开。
那是个样式挺普通的盒子,表面上雕刻的一层浮花也都是无名的野草,盒子方方正正的摆在桌上,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陆雪衣弯身靠坐在身后宽大的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屋子里的气氛很宁静。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此间环境的感染,我看着眼前的盒子,心里竟是慢慢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迟迟伸不出手去打开,只是目光游移不定的在陆雪衣的脸孔和这盒子中间徘徊,想要试着能不能看出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陆雪衣等了半晌,见我着实没有动手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把那盒子拿回去,打开之后才再重新推回我面前。
盒子里只有一样东西,用红色的绸缎裹着安静的躺在盒底,看形状应该也是方形的木盒之类。
横竖拖着也不是办法,我暗暗提了口气上前一把抖开上面的绸子。
艳红的色彩飞过眼前,最终呈现在那盒底的竟只是一本老旧的书本,书面比盒底稍小,厚度足有两寸,因为年岁久远纸面已经泛黄,首页空白,平平无奇。
我看在眼里却是如遭雷击,心下一惊的同时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惊诧的抬眸看向陆雪衣,心中不由起了防备,“这是——”
陆雪衣的神色不知何时已经敛起,他随手从盒子里将书取出,也不去翻,只以指尖轻轻抚摸着空白的首页,然后缓缓的抬眸看我。
“半月之前,韦大公子来找我谈了一笔交易。”他说,“这本医典就是他许给我的筹资。”
【50】曲终人散
这部医典是韦北辰的师父耗尽毕生心力的杰作,对于一个医者而言,单是书中所载的各种草药资料就是千金难求。
又因为是他师父的遗物,韦北辰一直都将它视若珍宝,可如今却是拱手送予别人——
可见,他对陆雪衣所求之事非同小可。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既然是韦北辰与你之间的交易,你今天找上我又是为了什么?”我微微有些紧张的看着陆雪衣,攥紧了袖子底下的拳头,手心里已经泌出一层细汗。
“因为他出的价码有够诱人,本来我以为接下这单买卖会稳赚不赔——” 陆雪衣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手里的医典沉默片刻,然后把书重新放回盒子里,倾身向前把那个檀木盒子郑重的推到我面前。
我抿抿唇,不解的低头看一眼桌上的盒子,然后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交易取消,筹资我原物奉还!”陆雪衣重新靠回椅子里,声音平缓的继续道,“你转告他,作为补偿,这一年之内不管他开出怎样的条件,雪阁上下都将全力以赴。”
这些年里,陆雪衣的手上还没有做不成的买卖,我不知道韦北辰到底给他出了怎样的难题,逼得他连雪阁辛辛苦苦打下的金字招牌都能舍了。
但此时我真正关心的是,既然是韦北辰跟他之间的交易,为什么现在他找上的人是我。
我暗暗的咬着下唇权衡良久,终于还是没有让陆雪衣失望,强作镇定的开口道,“你们交易的内容是什么?”
“他要我找一个人,”陆雪衣道,语气不咸不淡的静静看着我,“并且用这本医典跟我买他的命。”
韦北辰买凶杀人!
巨大的阴霾压下来,空前的恐惧感盈满心房,几乎要将我整个人淹没。
我屏住呼吸,理智告诉我,我应该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追问下去,可是脚下就像是着了魔一样,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就那么一动不动的杵在那。
“他——要找的是什么人?”终于,我还是问了。
从陆雪衣眼中迅速变换的色彩中,我想我已然看到了自己的狼狈。
“三年前,大郓城外,皇陵近郊——”陆雪衣的声音很淡,风轻云淡间描摹的就好像是那一天晴空万里的澄澈风景。
我一直以为我忘了,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刻意的不再去想起,就不会再记得了。
这三年里,我甚至于刻意的去深化自己对骆无殇的恨,我以为只要这样就能把心里最深的那个伤口盖住,让它安静的在皮下结一个丑陋的疤,然后随着岁月的风干慢慢的磨平消失。
我以为所有的伤口都可以随着时间不药而愈,却忘了除了痊愈之外,还有一种结局是不治而亡。
虽然我还自欺欺人的活着,可是那个见不得天日的伤口早已偷偷的腐烂化脓,再也不会愈合了。
可是韦北辰,你在我面前什么都能伪装成不管不问的模样,为什么这一次偏偏要是你来叫醒我?
我们之间风平浪静彼此依偎这么久,终于——
也要曲终人散了是吧?
心口似是被什么突然大力一压,冲撞间一股腥甜的液体涌至喉头,我脚下一个踉跄,忙以手压住胸口背过身去,强忍着不适把那口血水咽下。
唇角有一点残血渗出来,我刚准备拿手背去擦,陆雪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身后,递了方帕子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手上素白的帕子,也觉得那色彩讽刺至极。
我用力打开他的手,继续抬手用手背把唇边的血迹抹净。
陆雪衣低头看着自己悬空的右手静默片刻,倒也没有不高兴,想了想还是旧事重提,“普天之下,没有雪阁拿不下的单子,还是——你想让我把这项交易完成?”
当年的那件事关乎我的清白,但对南野的皇室而言却是不折不扣的件丑事,除了我跟骆无殇,就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两个宫女琉璃和翡翠都不明原委,她们也跟所有的朝臣一样,都只是知道那半年间我与骆无殇之间的感情莫名的出了裂痕,至于前因后果根本没有人敢去追究。
莫说是以雪阁遍布天下的杀手耳目想找一个人,其实如若有心想要追究的话,以骆无殇的身份地位,他也早就可以做到了。
但也许是为了他自己的颜面,这三年,他跟我一样,对那件事都选择了自欺欺人的遗忘。
不管他是出于怎样的用心,总得来说,我其实都很感激他的守口如瓶。
而如今陆雪衣会在这件事上犹豫的原因我也明白,他常与凌飏混在一起,想来是对这天下间今后的局势也估算的很清楚——
除了风北渡会幸灾乐祸之外,如今凌飏还想借我的力,而骆无殇又丢不起这个人,如果这个秘密因他雪阁而走漏半点风声,那么雪阁上下绝逃不过灭门的祸运。
陆雪衣此时的云淡风轻,不过是在等着讨我的口。
可是我已经溃不成军,只能遂了他的愿。
“不用了!”我失控的嘶声打断陆雪衣的话,转身去桌子上抱了那个盒子,回过头来愤恨的盯着他的脸道,“这件事到此为止,这笔交易,取消!”
“好!”陆雪衣轻轻的扯了扯唇角,安静的点头,我却很难将他此时的表情归结为一个微笑。
我没有心情再去研究他的表情,一把推开他,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我们借住的小院比陆雪衣那里也大不了多少,左右大两个厢房,风北渡和韦北辰各占一间,门口处还有一间小屋,给四个亲兵轮流打盹儿休息。
当我气势汹汹的冲进院子里的时候,门口两个守夜的亲兵吓了一跳,慌忙的拔刀由风北渡门边聚拢起来,见着是我才松了口气,重新把刀收起来,“是你啊影姑娘,你怎么才回来?”
“嗯!”我趁着脸没有吭声,直接绕过俩人回房。
风北渡那边的灯已经熄了,而韦北辰房里的灯还亮着,他该是还没有睡,可是站到门口的那一瞬间我却犹豫了,手伸到一半竟是没有勇气去推门。
我低头看向手里的盒子,从陆雪衣那出来我就一直把它紧紧的扣在怀里,因为用力过大,此时指关节处已经开始微微泛白。
这盒子里放着的是韦北辰最珍视的东西,可是他却用他最珍贵的东西去买了我那段最肮脏的过去,怎么看都是讽刺至极。
我闭眼缓了口气,然后把收握成拳的右手五指一根一根重新放开,贴在冰冷的木门上狠命一推。
吱呦一声,房门应声而开,我低着头一步跨进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将房门拉上。
身后静谧的空气里晕染着柔和温暖的灯光,我就那么静止在门边,任凭唇边苦涩的笑纹一层一层无休止的绽放开来,就是久久不愿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