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负责擀面皮和拌馅,阮正东和江西负责包饺子。
他们两个人都包得很慢,但阮正东包饺子像模像样,比江西包的好很多。为此他十分得意:“我们当年在部队里,过年都得包饺子,全体官兵一块儿包。到了除夕夜,军委首长下基层来看望大家,看了我包的饺子,都连连夸不错不错。”
江西不服气,嘀咕:“他们几乎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能不夸你吗?你别看我包的这些不好看,我包的这些馅大,好吃。”
阮正东笑:“你那个一煮就散了,不信你问佳期。”
江西说:“不用问她,她反正向着你,你反正欺负我,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好,连妹妹都打算忘掉。”
阮正东只是笑。佳期特意包了一个糖馅的,说看待会儿谁吃到,来年的运气一定好。
电视里正放新闻联播,照例播放全国人民喜迎新春,各省各市欢度除夕,《焦点访谈》也只是报道春晚的准备工作。
阮正东说:“你们台怎么就数十年如一日,一点惊喜都没有。”
江西说:“稳定压倒一切,我们台长说了,这种举国同庆的时刻,不要惊,只要喜就够了。”
饺子煮熟了,一人一碗,江西包的那些果然全散了,可是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连阮正东都忍不住吃了好几个。
他最近几乎已经吃不下什么。
阮正东忽然“呀”了一声,佳期忙问:“怎么了?烫着了?”
他只是笑。
原来他吃到糖馅的甜饺子,江西喜滋滋,说:“哥,明年你一定会跟佳期结婚,有糖吃啊。”偷偷就在佳期手腕上捏了一把,佳期对她笑,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在饺子上做过暗记。
江西凑到她耳边说:“你跟我哥一样,就只会偏心眼儿。我明天非得找我哥要个大红包不可,你也得给一个大的给我。”
佳期只是微笑。
守岁,本来应该一直守到十二点钟倒数。
佳期怕阮正东身体吃不消,于是到了十点左右就劝他去睡觉。他不肯干:“你们都玩,叫我睡觉?”见江西没注意,悄声对佳期说,“除非你陪我去。”
佳期说:“好。”
倒叫他一怔,江西只是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到。”
佳期陪阮正东上楼,她回卧室换了睡衣回来,他却已经把卧室门关了。
她敲门:“小白兔乖乖,把门儿开开,我不是大灰狼,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在房间里哈哈笑,把门打开让她进去。
他的床很大,西班牙式的旧式大床,四面都有雕花立柱,已经颇有岁月。佳期觉得这床太软,躺着有点发晕。两个人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她回身抱着他,将头伏在他的胸口,他低下头亲吻她,但只是亲吻,却没有别的意思。
春节晚会的节目跟往年一样无聊。
载歌载舞,相声无趣,小品生硬,独唱难听。
佳期开玩笑:“广电总局的局长你认识吗?给他打个电话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听取一下群众的呼声啊。”
他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嗯,我好像认得,可我忘了他的电话。”
她笑得将脸藏到他怀里去。
他讲小时候的一些事给她听。
“原来姥爷还在的时候,不管多忙,到了春节家里人都会赶回来,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有二十多人,热闹着呢。姥爷去世,家里人就再也没聚过了。后来我爸工作越来越忙,每年过春节,他和我妈反倒要出去过年,家里只有我和西子。”
“今年虽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可是我很高兴,真的,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才像是家的样子。”
她说:“那咱们明年还这样过,最好咱们明年已经结婚了,这样可以陪你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春节。”
他不满意:“求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抢先?这个得我来求的呀。”
她笑:“你一直都不肯,我只好先开口了。”
他笑了一会儿,却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问:“佳期,你爱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说:“其实,你还爱着和平吧?这样也好,真的,虽然你跟我说,要我给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现在觉得真庆幸,你还没爱上我。这样我万一哪天不在这里了,你并不会太伤心。”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开口说话,只怕自己稍稍一动,满满的热泪,就会全部溢出来。
他说:“还好,你还没来得及爱上我。”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额头上,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样,让他抱着自己,久久地,亲吻着。
最后,他一直没有动,佳期手臂发了麻,慢慢地抽出来,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的脸,他近来瘦了许多,睡着像孩子,额发凌乱,因为暖和,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点血色,看着更令她难过。
过了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半夜里她突然惊醒,却不敢动。
他没有开灯,朦胧的黑暗里可以看见,他疼得身子发颤,蜷伏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镇痛剂,连呼吸都因疼痛而颤抖,却小心翼翼,只怕惊醒了她。
她在黑暗里静静躺着。
他最后终于摸到了药片,就那样吞下去。
她不敢动,一直那样静静躺着。就那样听着他轻而浅的呼吸,他因剧烈的疼痛而隐忍地吸气,药效渐渐发挥作用,他在极度的疲惫中慢慢睡着了,而她闭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她连眼泪都不可以流。
一直等到阮正东醒来,两人的睡姿很亲密,像两个小孩子,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窝在他怀里。
他注视她,微笑:“唉,昨天晚上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以后要对我负责啊。”
她故意顺着他说八点档台词:“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我会负责任的。”
他抱着她,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贴得太近仿佛是一种震动,让她觉得既安心,又仿佛不安。
“佳期。”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瓮瓮的。
“嗯?”
她贴在他怀里,很温暖,很安静,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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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字数:10814
起床后阮正东吸了一会儿氧气,又吃了药,精神好多了。他和江西给父母打电话,阮正东跟父亲说了数句,忽然说:“爸,您等一下,我让佳期给您拜年。”然后就将电话塞给佳期。
佳期一下子吓得呆掉,拿着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听筒那端终于传来笑声,十分亲切地说:“佳期,新年好。”
她轻声说:“新年好。”
“叫西子来讲吧,我听到她在旁边笑啊。”
佳期答“是”,马上把电话给江西。
倒是江西讲完后,阮正东的妈妈又特意让她接电话,问她阮正东的情况,又叮嘱她自己保重身体,跟她说了许多话。
中午的时候阮正东有点疲倦,他回自己房间午睡。
下午三点他仍未起床,佳期有点担心,走上楼去看他。
轻手轻脚到他的房间去,他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还睡得正香。
佳期忽然觉得恐慌,急急地走过去,一颗心怦怦跳,伸出手,试探似的按在他肩头。
他微凉的手指突然按在她手上,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没有转过身来,依旧躺在那里,却握住她的手,声音似乎很平静:“你放心,我不会偷偷死掉的。”
佳期大声说:“大年初一,不许说这种话,呸,呸,百无禁忌。”
他转过身来,向她笑了一笑:“好,童言无忌。”
过了一会儿,却又说:“佳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别在我身边。请你一定要走开,不然我会受不了的。”
她几乎失态,连声音都走了调:“你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马上就走掉,永远也不回来,你信不信?”
他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你现在就走,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不许你说,你不许再说!”
他竟然还在笑:“说说我又不会马上死掉。”
她恨极了咬他,眼泪突然就往外涌,牙齿隔着衣服,还是深深地陷到皮肉里去,只是抑不住地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动物,没有办法再保护自己。腿发了软,于是蹲下去,环抱住自己,希望可以蜷起来,蜷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觉得像是被剥了壳的蜗牛,只有最软弱最无力的肉体,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空气里。她一直以为可以有机会,可是他偏偏这样残忍,命运这样残忍,指出她最害怕最畏惧的事实。
他也下了床,伸开双臂慢慢抱着她:“佳期,我以后再不说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阮正东,你欺侮人,你怎么这样欺侮我……”揪着他的衣襟,手指扭曲难以抑制地战栗:“你怎么可以这样欺侮我,你骗我,你让我相信。你把我骗到这种地步,你却要撇下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我,什么时候都不再离开我,可是你骗我。你骗我。”
他抱着她,慢慢哄着她:“我不说了,我以后再不说了,我错了,我再不说了。”
她紧紧抓着他,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紧紧抓着他。如果可以,就这样抓着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几乎在崩溃的边缘。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太好的东西,她永远都留不住。
不管是什么。
不管是相依为命的父亲,还是孟和平,到了如今,她将更彻底地失去一个人。
她一直以为,无法再开始,可是等她醒悟,一切却早已经开始。
而她挣不开,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只是千刀万剐,身受这世上最可怕的凌迟。
他用手指拭她脸上的眼泪,她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着,深深地低着头,不肯抬起来,让他看见自己的泪痕。
他说:“佳期,别哭了,是过年呢。”
他说:“我想要你陪我,就我们两个人。”
佳期一整天陪着他。
两个人在家里看电影。
《TheEnglishPatient》。
当背景音乐响起,钢琴沉重而悸动,交响乐骤然爆发出情感的喷薄。
在落日如金的沙漠里,摇摇晃晃的飞机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沙发里的佳期靠在阮正东的肩头,不知不觉已经淌下眼泪。
他只是将纸巾盒递给她。
她含泪笑着,说:“越来越没出息了,看部电影也会哭。”
他还是很轻松:“早知道就看喜剧了,《河东狮吼》就挺好的。”
佳期说:“那片子太老了,都是好几年前的了,我要看《满城尽带黄金甲》,这片子圣诞节前上映的时候错过了档期,我都没看到。”
他说:“那片子不是喜剧啊。”
她说:“花了三亿拍出来还不是喜剧啊?那中国大片真的没救了。”
引得他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全都舒展开来。容颜清减,但依旧风流倜傥。
傍晚佳期自己开车送他回医院。
已经快要下高架了,他忽然说:“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吧,医院的菜实在太难吃了。”
她说:“可是我们答应俞院长,要按时返院的啊。”
“只是迟几个小时嘛,让我再吃顿好的吧,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总不能让我饿着呆在医院里吧。”
她拗不过他,只得问:“那我们去哪儿吃饭?”
他想了一想,说:“金茂俱乐部。”
那么远,还在浦东,得过江。
而且又贵得要命,上次和周静安出差来上海,结果慷慨的客户请她们在金茂俱乐部吃过一次饭。餐厅位于第86楼,光是上去就换乘了三部电梯,走过迷宫似的通道,幸得有专门的服务生领路。
事后,周静安说:“下回谁要是再请我在那里吃饭,我立马要求折现金给我得了。”
佳期陪着阮正东上楼,他现在走路很慢,可是她不敢搀他,只好装作挽着他的手,慢慢地陪着他走。
可是气氛很好,餐厅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观景玻璃,视野开阔。傍晚时分,窗外整个上海几乎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万丈红尘,而远处暮色沉沉,天地辽阔。
身在这样高处的琼楼玉宇,只是俯瞰众生。
招牌菜水晶虾仁吃口一流,海鲜汤极鲜,水果拼盘更是食色动人,在盘底干冰的缕缕白烟下,每片水果都晶莹剔透似艺术品。
阮正东似乎胃口不错,吃得很香,他有很多天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他对佳期说:“这里以前是会员制,十分安静,现在客人好似多了些。虽然这里的菜式一直寻常,可是风景好。”
佳期说:“买椟还珠。”
他微笑:“谁叫我偏偏不喜欢那颗珠子,而是喜欢那只盒子呢。”
佳期没有说话,他忽然说:“我还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她说:“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要什么了。”
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有人在餐厅外等候他们,阮正东向她介绍,原来是酒店的公关部经理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引着他们搭乘员工电梯上楼,然后穿过嘈杂低矮的机房,阮正东相当吃力地慢慢走着,可是他尽量走得很稳,只是沉重地呼吸。佳期心里难受,却只能放慢脚步,根本不敢伸手搀扶他。
他们走得很慢,短短的路程,却走了很久才走到。
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一点,可是当那条熟悉的孔形通道出现在眼前,她仍旧几乎不能置信。
那通道并不长,圆形的甬道,通向黑丝绒般的夜幕,尽头只是天,而他含笑,向她伸手。
她将手递到他手中,一步步往前走。
他们走得极慢,他攥着她的手,大半个身子已经不得不倚靠着她,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一直走到圆形的孔窗前,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而视野豁然开朗,他们立在金茂之巅,立在琼楼玉宇之巅,立在这城市之巅。几乎如同立在这繁华世界之巅。
天与地之间,是陆家咀无数楼宇,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刚刚亮起灯。
几乎是突然之间,对岸外滩建筑物所有的灯齐齐亮了,华然璀璨,像是一颗宝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无数金色的灯光灯柱,射灯扫勾出建筑的轮廓,仿佛一卷雕镂精美的金箔画,华丽得几乎奢侈,铺陈出眼前的盛世繁荣。
风吹动他们的衣裳,飘飘拂拂,衣袂若举,而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仿佛是做梦一般,明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可是不能相信,喃喃说道:“新闻从没有预告,说今晚上海会燃放焰火。”
他微笑:“是啊,可后来有关方面突然觉得,如果今晚不燃放焰火,不能体现欢乐祥和的新年气氛。”
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得如同一个真正的谎言。
她不能置信,无法言语。
天空中隐约传来沉闷的“嘭”的一声,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绚丽花朵突然绽放在夜幕上,越开越大,越绽越亮,几乎点燃大半个夜空。
美丽得几乎不可思议。
两三秒钟后,又是沉闷的一响,一朵更大的璀璨花朵划燃夜空,炫目如琉璃碎丝般的弧光割裂整个夜空,隐隐似有无数人在惊呼,浦江两岸的人流几乎在刹那间停止涌动,无数人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在空中绽开,将夜空点燃如同白昼,紫的、红的、橙的、蓝的、绿的……无数颜色夹杂着无数金色银色的弧光喷簿,像是最绚目的花园,姹紫嫣红盛放在黑色夜幕。又像是喷溅的无数道流星雨,在空中划出最迷离最流滟(?)的弧迹,把黑丝绒般的天幕,割裂成流离的碎片。在这些明艳的光线里,每一朵烟花盛开,她的脸就被映成最明亮的光彩,而每一朵烟花凋谢,她的脸就朦胧未明。在无数烟花盛放与凋零的间隙,她只是凝望,任凭人间最绚烂的颜色,在自己面前呈现最美丽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