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巧，凭着剩下的八根手指，他也要让女人和孩子过几天好日子。赶马帮虽然苦，可是从前四处流浪衣食无着的日子何尚不是一样？这辈子，能够挣两亩地，挣两间房，他就知足了。可是现在，要他搬出观音庙，这怎么行呢，他找不到住的地方。上罗莆除了罗宗榜家，再没人有空余的房子，可是他知道罗宗榜不会借给他。罗莆镇上虽说有房子可以租，可是他缺钱，而且租种的两亩地里，玉米才齐腰高，离收成还远，从罗莆镇上到上罗莆，十来里路，来去麻烦。如今罗德政大了，他已经带着他赶马帮了，家里经常在的就只有张氏和女儿喜凤，不能走那么远的路去照顾那块庄稼。罗宗和看得出来，罗宗榜瞧不起他，甚至憎恶他。他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看人*不离十，从罗宗榜的眼神里，他就知道罗宗榜并不喜欢他住在上罗莆。可是罗宗榜是上罗莆的大财主，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租种了人家的地，要在这里住下去，还得靠人家，只好装做看不见。
罗宗和思前想后，决定去找罗宗银。罗宗银已经没赶马帮了，可是日子过得还凑合。他想找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腾出一间屋子给他暂住。罗宗银跟他的关系还不错，只要借给他，他会想尽办法自己弄个住处。罗宗银爽快地答应了，说寺庙开工之前你搬过来，大家挤挤就是，想当初我把你从叙府带过来，就是跟你有缘份了，谁没个三穷四急，挤就挤点。那天罗宗和从罗宗银家过来，看见罗宗榜家院前的黄土路上聚集了很多人。他有点好奇，就凑了过去。
是帮罗宗榜家干活的几个短工在赌钱。在罗莆，人们经常玩的赌博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猜银圆。银圆有正反两面，庄家把两枚银圆在桌子上拧转，银圆旋转时，用一只碗盖起来，让玩家押注猜。朝上的两面都是正面称为白，都是反面称为黑，一正一反叫花钱。猜对白和黑的，庄家一赔二，猜对花钱的，庄家一赔一。另一种是玩骰子，猜大小。现在，短工们玩的正是猜骰子的大小。罗宗和从前是玩骰子的行家，想掷几点就能掷几点，别人掷了几点他也听得出来。虽然多年没玩了，可是功夫并没有荒废多少。见人们玩得热闹，他也饶有兴趣的看起来。
庄家掷了个八点。可是下注的人大多猜大。罗宗和忍不住说，押小。
下注的人没听他的，依旧猜大。结果打开骰盅，是大。
庄家再掷下去，是三个五点。有的压大有的压小。罗宗和说，这回你们谁也压不准，庄家通吃。短工们还是没听，纷纷下注。打开，三个五，全骰。
众人大为惊讶，说你怎么知道？
罗宗和说以前玩过，后来没玩了。
众人拉罗宗和坐下，叫他露几手。罗宗和伸出手来，看着自己断了指头的手掌，说我发过誓，一辈子不玩了。
众人说，你那么厉害怎么能够不玩？遇谁谁倒霉，你让我们见识一下嘛。
罗宗和的手也痒痒的，他想我不是赌，我就是玩玩骰子，让大家乐一下。于是说，好，我试试。
罗宗榜恰好从镇上回来，看见短工们在玩骰子，心里很不痛快。人丛中间安放着一张木桌，他一眼就认出是短工们从他家的院子里端出来的。罗宗榜走过去，发现自己的儿子罗德仁也站在旁边看。罗宗和手里拿着个骰盅煞有介事地摇，三粒骰子在里面飞快旋转。短工们见了罗宗榜，有点紧张，怕挨骂，怔怔地看着他。
罗宗和见罗宗榜过来了，就把手里的骰盅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讪讪一笑，对罗宗榜说，你也来一把？罗宗和知道罗宗榜讨厌别人赌钱。
罗宗榜似笑非笑的说，听说你玩骰子很厉害？
罗宗和说，哪里，从前玩过，后来不玩了。
罗宗榜说，就是嘛，那你在罗莆镇上，哪天不是赌馆的常客？刚才我好像听到你叫我玩，你想跟我赌吗？你拿什么跟我赌？
罗宗和嘿嘿一笑说，哪里敢跟你赌，我要银圆没银圆，惟独能拿出来的就一双手，也才八根指头，不全啦。旁人都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缓和了。
罗宗榜说，那就赌你这八根指头。他的话一完，空气立即又变得紧张起来。
罗宗和面色一变，说，赌指头？你跟我赌指头？我们无冤无仇怎么能赌这个？罗宗和突然之间冒出了一个想法，他想跟罗宗榜赌。自己已经很多年不赌了，可是今天他想赌一回，这辈子最后一回。
罗宗和说，我倒是舍得我这几根没用的手指头，不知道你舍得你的指头不？
罗宗榜哈哈笑道，不是舍不得，是不值得。
罗宗和也笑了，说，舍不得指头，你还有别的嘛。你是有钱人，自然把命看得比钱重。我是穷光蛋，穷怕了，因此把钱看得比命重。
罗宗榜又哈哈一笑，眯缝着眼睛，说莫非你看上我的钱了？想要多少？
罗宗和耸了耸肩膀，吊儿郎当的样子，他指了指罗莆河西岸：看到没有？那边有一半是你家的土地，我输就输八根手指，你输了，那些地方就是我的了。
旁人都觉得荒谬，他们说罗宗和你是不是真的穷疯了，居然想要那片土地，你可知道那些土地值多少钱？你那几跟破手指送人也没有人要！
罗宗和说，我只是开开玩笑，真要赌掉了我这几跟手指，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老子还不愿意呢。
罗宗榜哈哈大笑：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赌，你不值我更不值。没事到罗莆镇上玩去，在茶馆里找那些二流子耍耍，这上罗莆都是庄稼人，没钱送给你。说着随手给了罗德仁一个耳光，迈开步子走了。罗德仁挨了一耳光，一溜烟跑回了院子。
罗宗和突然说，莫非是你不敢赌？
罗宗榜转过身来说，谁说我不敢？怎么赌？
罗宗和说，随便怎么赌，规矩你定。
罗宗榜踱到桌子边，看了看罗宗和，又看了看桌子上的骰子，说，真由我来定？
罗宗和说，当然了。
不反悔？
最多也就把我自己输进去，没必要反悔。
罗宗榜看着旁边的人：你们有多少颗骰子？都给我拿出来。
短工们纷纷掏出骰子放在桌子上，一共有八颗。
罗宗榜说，我不跟你猜大小。你把这些骰子给我装在骰盅里，然后都掷成四十八点。只要差一点，就算你输了，敢不敢？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知道罗宗榜是在开玩笑。罗宗榜也笑了，说，我知道你没有这点能耐。算了吧，把桌子收了，以后别在这上罗莆骗人啦。
罗宗和突然把骰子都装进骰盅，握住。他竖起耳朵，飞快地左右摇起骰盅。片刻之后，骰盅里的八颗骰子落在了桌子上，一字排开。众人的眼睛齐齐看下去，小声数起来，数着数着，声音开始颤抖。
全是六点！八*十八，恰好四十八点！他们惊叫起来。罗宗榜用余光瞟着骰子，不以为然的样子，可是心里也惊骇了。的确是四十八点。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凑到桌前，一粒一粒地数。不错，是四十八点。罗宗榜的脸色由慌乱变为不自然的笑。他伸出手，把骰子抓起来。
哪里有什么四十八点，明明才四十六点嘛，有两个四点。是你输啦。罗宗和，是你输啦！
众人都看见了，全是六点。罗宗和紧紧地盯着罗宗榜的眼睛。他的犀利的目光让罗宗榜突然感到心虚。
你说是四十八点，有谁给你作证？罗宗榜把骰子扔到桌子上，转身走了。众人面面相觑。
罗宗和站起来，说，我没跟你开玩笑，现在，你罗莆河西的土地是不是归我了？你当着众人说一句。
罗宗榜停住，眯着眼说，你想得天真。就算是真赌，你手指头就算是金子做的，也没有那片土地值钱，何况才八根。哈哈。罗宗榜大笑着走了。
罗宗和说，输了就是输了，你会给我的。
罗宗榜回到家，可是心里不痛快。他没想到竟然会被罗宗和耍了。罗宗和也想得简单，想凭几颗骰子就骗去他的河西的土地，简直是做白日梦。 。。
二：夜惊
可是在接下来的时日里，罗宗榜家里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却让罗宗榜感到恐惧，寝食难安。就在他跟罗宗和打赌过后的第三天清晨，他刚起床，一打开房门，一个什么东西把他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家里的大黑狗挂在门头上。狗虽然死了，却没见一点血。大黑狗已养了六七年，只要嗅到生人的气息，必然会狂吠。罗宗榜仔细瞧了瞧院门，门依旧闩得紧紧的，四周都是房子，只有槽门头上要低一点，然而也有一长多高，不架长梯是爬不上去的。而且整个晚上，他没有听到狗的一点叫声，狗就莫名其妙死了，狗尸还被挂在了他的门头上。整个过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一点痕迹都没有，简直令人不可思议。罗宗榜稍微沉吟了片刻，他怕引起家人的恐慌，就把死狗拉到院子，说狗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被毒死了。
罗宗榜惶惑地过了一天。可是次日夜间发生的事更让他毛骨悚然，全身起鸡皮疙瘩。院门关了，一齐都妥当，全家人也都睡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醒来，发现太太没在床上。他想太太怎么会这么早就起床了呢，平常全家人只有他起得最早。他穿好衣服出门，却发现院子中央的地上铺着被褥，太太躺在被褥之上昏然入睡。罗宗榜大惊：太太怎么会跑到院子里去睡觉？他以为太太遭遇了不测，疾步过去推了她几下。太太睁开眼睛，惊叫一声站起来，神色慌乱。罗宗榜说你干吗跑到这里睡觉？太太迷惑地说，我不知道，我是睡在房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罗宗榜又问了一些细节，可是太太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遇鬼了？太太脸色苍白。罗宗榜的心沉了下去，说梦游，肯定是梦游，得找个郎中开几付药。再这样下去，肯定得冻死。太太茫然说，这病真吓人，连我自己都被吓着了。
下一夜，罗宗榜不敢睡了。半夜的时候，他起来在院子里走走。罗宗榜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仰起头来，看见一个黑影在房顶上一晃就不见了。他大惊失色，赶紧进屋，把门紧紧闩上。看见太太依旧熟睡，他松了口气。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他麻着胆子，摸了把菜刀提着，胆战心惊地出了门。他来到院子，提心吊胆地朝房顶上看。房顶上再没出现人影。他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候，背后似乎被人重重地推了一下，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手里的菜刀抛在前面的石板上。他大叫一声，把院子里的人都惊醒了。大家点着灯出来，看见罗宗榜站在院子里发抖。
你怎么了，爹？儿子罗德仁问他。
天黑漆漆的，我去茅厕，回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罗宗榜说。
地上怎么会有菜刀？罗德仁突然看见了那把刀子。
天知道那把刀是怎么跑到地上去的。罗宗榜故做镇定，可是他的心里在发抖。
罗宗榜家里怪事不断，而关于他与罗宗和赌博的事情更被传得沸沸扬扬。人们说起那场离谱的赌博，他们都说是罗宗榜命上带的，罗宗榜从来不赌，可是一赌就下大注。不过有人说罗宗榜虽然输了，但那只是一个玩笑，就算要了罗宗榜的命，他也不可能交出河西的土地。人们又说起这件事情的另一个主角罗宗和。关于罗宗和的少年时代人们还记得一些，那个身体灵活的少年能够飞檐走壁的故事虽然已成为传说，可是如今再被人提及，却更增添几分神秘色彩。但更多的人关心的是他玩骰子的高超技艺，他们听那几个目击者眉飞色舞地陈述当时的情景，眼中闪现出神往之色，他们想要是自己也有那么一手的话，就可以不种庄稼不赶马帮，在罗莆的赌馆里随便混混也能衣食无忧了。
而关于罗宗榜家发生的怪事终于还是一点一滴被传了出来，人们已记不得是谁先说出来的，可是事情像风一样很快传开，给上罗莆的天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人们在谈论起那些怪事的时候，无一不感到背心冰凉。
僰人子。僰人子来上罗莆了。说这话的人神情慌乱。人们对僰人子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传说，没有人真正见到过。据说这种民族已经消失了几百年，可是谁也无法证实他们是否真的消失了。人们无法用好与坏来评价他们，而他们留在人们心里的只有恐惧。小孩夜哭，大人一旦说有僰人子来了，小孩便不敢再哭。
那天正午时分，罗宗榜走过罗莆桥，到了河西。他看见罗宗和与张氏在锄地。罗宗榜看见罗宗和，突然感觉莫名的恐惧。他发现罗宗和的长相与众不同。罗宗和的额头宽而突起，眼睛陷下去，可是目光灼人。之前他对罗宗和的长相从未在意，可是现在他一看到罗宗和，就感到心里发冷。他马上想起了当年罗莆人把罗宗和跟僰人子联系在一起的荒谬说法，现在他突然有点相信了。
听说你家这几天在闹鬼？罗宗和说。罗宗榜看见罗宗和的样子似笑非笑。
不是，是僰人子，他们都说是僰人子。罗宗榜盯着罗宗和的眼睛，他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到答案。
那就危险了。罗宗和淡淡地说，或许应该找个法师来看看，破财免灾嘛。
现在有本事的法师越来越少，罗宗和说，你走南闯北，有没有遇到几个有本事的法师？我想请一个，你帮我打听一下价钱。
有本事的法师要价都不低，不过破财免灾嘛，就当输了好啦。
我也不知道是鬼还是僰人子，怪吓人的。你说我老婆是睡在床上的，怎么糊里糊涂就睡在了院子里？说不定哪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睡在乱坟岗上了。这世道，什么怪事都会有。
看你的气色不好，是没睡好吧？
就是。现在我得回去睡觉啦，晚上不能睡，保不准又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狗也被弄死了，没个报信的，不方便。
当天罗宗榜到别人家借了两条恶狗拴在院子里，前院一只，后院一只。他想要是有什么响动，就算一只狗遭了暗算，另一只狗也会警觉。晚上睡觉，他不敢大意，时时注意着外面是否有响动。
睡觉的时候他又看了一下狗。狗刚来，不习惯新环境，虽然被拴着，可是走过来走过去，显得很不安分。他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点着灯。窗子轻轻响了两下，他一惊，吓得跳起来，操起床头上的菜刀。是儿子罗德仁在敲窗子。罗德仁说，爹，给你说个事。
罗宗榜说，什么事？
罗德仁说，我觉得这几天的事有点怪。
罗宗榜说，没什么，你别去听那些人胡说。睡去。
罗德仁说，我不想睡，我想看看今晚还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他们都说是僰人子，可是我觉得是土匪。我听人说，土匪有迷香。
罗宗榜说，瞎话，没你的事，给老子好好睡觉。
罗德仁睡去了，罗宗榜坐在床上，他聆听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很久没睡好觉了，睡意袭来，他合衣而卧。
罗宗榜是被鸟鸣声吵醒的，那时候天刚蒙蒙亮。他睁开眼睛，突然间就弹了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在抖。罗宗榜发现自己竟睡在村子后面的乱坟岗里。他惊叫了一声，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发现院门开着，狗看见他，因为还不熟，朝他汪汪地叫。他进了门，站在院子中央，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爹，这么早你去哪里了？头发都湿了。罗德仁从屋里出来，揉着眼问。
到路上走走，雾大。罗宗榜说。
雾果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