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子……急子……
听见母亲在醉中呼唤那人,卫惠公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恨意沛然而起,他踉踉跄跄扑过去,抱住母亲:“母夫人——你就别再想他了!儿臣为你找一个胜他十倍的美男子,如何?儿臣美人盈于后宫,安忍让母夫人空房独守!所谓孝道,当是母子同乐,因此——母夫人,儿臣将诏令举国遴选大阴之人,以娱母亲余生!”
宣姜弃樽回抱儿子,母子俩醉醺醺地缠作一团。“我儿真是孝顺!这可是你说的啊,若不够大为娘不要啊!”母子两人一齐笑得前俯后仰,宣姜醉倒在卫惠公怀里,卫惠公比母亲稍微清醒些,晃了母亲几下,又叫了几声,见她没有了动静,知她已醉得不省人事。轻轻将母亲放倒在坐垫上,正欲令人抬她回寝宫,一个心腹悄然过来,附耳禀道:“君上,刺客选定了……”
卫惠公下意识睃了宣姜一眼,见其酣然大睡,鼻息已重,这才对心腹颔首,微微收敛醉意:“好,明晚动手,记住,切不可让母夫人知道。”他压低声音,又望了宣姜一眼,“上次急子一事,她就曾泄密。咳,她既钟情急子,焉知不会也钟情……”
内侍用软榻将宣姜抬回寝殿,侍女们已准备好醒酒汤,夫人夜夜借酒烧愁,下人们也都训练有素了。宣姜在榻上躺到晨光熹微时,照例醒来坐起,同往常一样,侍女们侍候她喝水、卸妆、洗漱,然后她将继续蒙头大睡,睡完整个白天,晚上继续纵酒行乐。
然而今天有所不同,宣姜并未回榻再睡,而是令人备上笔墨,在书案上铺了一方丝帛,奋笔疾书。写完,对贴身侍女道:“你去君上寝殿一趟,不要惊动任何人,只看君上是否熟睡,然后回来报我。”
侍女去后不久即回,禀说卫惠公熟睡未醒。宣姜立即令人备车入宫。卫惠公嗣位为君,却仍住新台,以便寻欢作乐,宣姜自然也就懒得挪窝。
从新台到卫宫的路上,宣姜撩开车帷,任早春的晨风掠过脸颊,拂去宿醉的昏然,头脑逐渐清明,而那被酒精麻醉的心也重新疼痛起来。从淇水上吹来的风,带来清冷的凉意,丝丝缕缕缭绕在皮肤上,飞速驰过的马车带起无数记忆……
第一次见到急子也是在早春,暮雨初收的黄昏,他从台阶走上新台,身后是斜阳残照,淇水浩渺,风吹散了雨后缥缈的雾霭,他从雾里走出,白袍不染轻尘,宛如幽谷清瀑……
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原本要嫁的是这样的男子……那时,若没有卫宣公夺媳之变,就不会有如今这场悲剧,她和急子一定会恩爱甜蜜,生儿育女,厮守白头……
“母夫人,儿臣为你找一个胜他十倍的美男子。”
纵然罗致全天下的美男子,也不会再有像他那般温润如玉,淡远如风,清明如月,纯澈如水的男子……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庭院里晨雾缥缈,如一幅幅白纱飘荡。当那如丝如缕的苍凉埙声被晨风送来,宣姜只觉悲伤的闸门猛烈撞开,汩汩而来的哀恸几乎将她淹没……
急子……
那个身披惨白粗麻的男子执埙而吹的背影 ,有如烙铁灼烧到她心底最深处。
池水边寒梅寂寂地开着,暗香浮动,梅花倒影波心,摇荡出一片白色光影。光影离合,浮出一张清逸的面庞,俊眉修目,薄唇间衔着一只黑幽幽的陶埙……乍看去,几乎有如急子复生于世……
然而,男子转过身来,那比急子更浓的眉,比急子更黑的眸,闪射出恨意,泛溢出冷光,慢慢放下陶埙,瞪视着她。
“顽儿……”她被他的神情吓住,颤了一下。
他还是一眨不眨逼视她,神色极度沉痛。急子出使齐国那天,他去送行,正与公子寿前去追赶急子的轺车交错而过。他是急子同母弟,本该由他去代急子死,然而与急子同死的却是异母的公子寿。他去晚了一步,连急子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正如娘也是死在急子臂弯里,他看见娘的时候,已是一具了无生气的死尸。
在这一劫又一劫的灾变里,他竟什么也做不了,他竟无力改变任何,挽救任何——他是多么无用!
“顽儿……”她挨过来,急切道:“你快走,朔儿派了人刺杀你!”她从袖中拈出一方霞色丝帛,“你去齐国吧,这是我给父亲的书信,他会收留你的。”她将丝帛塞进他手里,他的目光多么森寒,他的手多么僵冷,他机械地接过丝帛,低头看了片刻,薄如刀片的唇边慢慢扯起一丝冷峭的笑。
他抬起眼帘望着她,她仰着头,满眼都是担忧和殷切。
手一扬,霞色丝帛随风飘落池中。
“顽儿,你干什么!”宣姜叫道,冲到池边,痛切地望着自己的字迹在水面上浮浮漾漾,白梅片片如玉,坠在霞色丝帛上。她霍然回头,神情充满困惑与怨责:“顽儿!为何这样做?”
公子顽痛苦地咬紧了牙,声寒如冰:“我不要受你之恩,是你,害死了我娘和我哥……”
他的话语字字如刀,绞着她的心。晨风撩起她墨缎般的长发,朝霞初生,透过晨雾映在她脸上,她的肌肤显得润泽晶莹,眉目清艳如画,两行清泪滑下面庞,宛如玉瓶上的裂痕,令他不忍卒目,扭过头去。
“顽儿,你失去了娘和兄,我亦失去了最爱的男人和亲生的儿子……”她的声音透出彻骨的悲凉,犹如冰寒的剑刃缓缓切入他肺腑。
“顽儿,听话,去齐国避难吧……”她靠近他,忽然抓住他一只手,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陶埙滚落在地,“顽儿,母夫人求你……”
母夫人……公子顽浑身一震,心在抽搐。她对他自称“母夫人”,她将他当作儿子……
洁白的梅花在晨风中如霜飘坠,幽幽的寒香在他们周身缭绕。
有那么一瞬间,她仰望着他,仿佛产生错觉,恍惚间回到去年秋,她与急子站在池边,风里也有落花飘零……
“我为你重写一书吧。”她拉起他的手要走,他顿了一下,眼里神色激烈变幻,终于还是被她拉着走入书房。
他默默地望着她跪地伏案疾书,长发倾泻一地,红色长袍打开,就像一滩鲜血……“我亦失去了最爱的男人和亲生的儿子”,这句话不知为何,久久在他心中回荡,激起说不出的悲悯和疼痛。
水色丝帛上墨迹点点,宛若碧水里倒映连绵春山,她等墨水稍干,轻轻折好,起身细心放入他怀中。她纤长玉指触及他胸膛,他浑身震颤。
“顽儿,我父仁德之声在外,然其内心峥嵘,不好应付。当年莒国大夫伊梁投奔我父,我父表面盛情相纳,却突然派槛车搜捕。后来宋殇公瓦屋求歃我父,我父与会歃盟,后来却仍与郑庄公攻打宋国。反是我兄,看上去暴戾急烈,然最重情义,你在齐国,对齐侯不可全盘托付,对齐太子却可推心置腹。若有不测,记住,去找齐太子绝不会错!”她谆谆嘱咐,言语神色充盈了殷殷关情。
她离他这样近地说话,芬芳的气息夹着淡淡的酒气拂在他鼻端,令他产生了片刻的恍惚,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她喝得烂醉倒在他怀里,带着浓浓酒气和脂粉香气,那柔软馥郁的触感,这么多年了依然存留在他记忆里。此时此刻,她离他这样近,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这渴求多年的娇躯纳入怀中,然而他的手在广袖下颤抖着,始终未敢造次。
就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她忽然抬起手臂,纤纤玉指抚上他的面庞。他全身猛烈一震,然而没有拒绝,任由她白嫩手指温柔如水,涓涓滑过他的肌肤……
“急子……”她唤道,长而媚的眼似有些迷蒙飘忽,细长的睫毛在晨风里轻轻扇动,宛如即将折翅的蝶翼。
窗外晨鸟啼啭,嘀呖呖嘀呖呖,一声又一声,宛如捻珠。
他心里激烈挣扎着,多么想要拥她入怀,然而她作为他母夫人的身份,又让他望而却步。就在他几乎要迸开伦理的束缚,将颤抖的双手从广袖下面抬起来的时候,她倏地抽回手,转身跑开。
“顽儿,保重,后会有期!”她长及脚踝的秀发衬着艳丽的丝质长袍,从青玉石地面荡过,消失在室外。
第三节 宫斗
公子顽逃到齐国,禄甫正向卫国约兵伐纪,起初不愿收纳,还是诸儿力保,公子顽才得以在齐国寄身。
虽然怨恨齐国收留公子顽,卫惠公接到禄甫的约兵请求,还是不敢怠慢。一来,禄甫是自己亲外公;二来,父亲以及两个兄长的死自己难辞其罪,因而君位不稳,也急需齐国这样的强邦支持。诸儿正是将这番道理说与禄甫,公子顽才有了蔽身之所。
禄甫为灭纪一事已经酝酿多年。先是郑庄公寤生本来要助他灭纪,然而不久寤生就薨逝。后来又与卫国结盟,约兵伐纪,然而卫国又发生这一系列变故。鲁国那边,看来是不会出兵相助的,禄甫只求鲁国袖手旁观,两不相帮。然而,就在这时,禄甫突然又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同盟国——宋国。
还得从郑宋矛盾说起。宋庄公助郑突逐走了郑忽,篡夺了君位。然而郑突上台后,翻脸不认人,当初许诺给宋公的三座城池变成了以三城之贡赋取而代之。宋庄公因此大怒,欲加兵于郑,郑突惶急中向鲁桓公和齐僖公求助。
送到齐国的那份厚礼被禄甫原数退回,外加一句威胁:“郑突逆贼,逐兄篡位。寡人当亲率诸侯,相见于城下。”言外之意,要兴师问罪。郑庄公寤生生前与齐僖公禄甫为至交,同时禄甫对郑忽欣赏备至,尽管郑忽辞婚,禄甫心里始终亲睐他。寤生之死令禄甫难过之极,更加将一份厚爱倾注于郑忽。
送到鲁国的厚礼却被鲁桓公笑纳,答应替他斡旋,约见宋庄公。这时鲁桓公的侧妃叔己预产期将至,为便于赶回,鲁桓公约宋庄公在鲁地会见。临走之前,他拜托文姜,若叔己提前生产,务必替他悉心照料。
鲁桓公是信任文姜的,结婚近十年,文姜虽然有些不苟言笑,落落寡欢,然而身为六宫之主,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偏不党,不争风吃醋,并且在国政上也是他的左膀右臂。对太子同的教育也是尽心竭力,可以称得上近乎完美的贤妻良母。
叔己果然早产,生产那天,文姜没有辜负夫君一番信任和爱重。叔己难产,文姜整夜未眠,守在叔己身旁。叔己叫得杀猪也似:“我要死了,我痛死了,我痛死了,我要死了!”
产婆都有些不耐烦,只因她是国君之妃,勉强耐着性子说:“娘娘不要叫得太厉害,白白耗费力气,娘娘应该将力气用于挤出孩子,请娘娘用力!”
文姜一直握着叔己的手,一直在她耳畔轻轻鼓励:“妹妹是过来人了,生过一胎的,应该没问题,妹妹不怕,再加把劲!”
叔己根本没听进文姜的话语,甚至于她都没意识到文姜守了自己一夜,她的叫声已经将自己的意识都淹没:“啊——我要死了!啊——啊——啊——”
孩子终于呱呱坠地,叔己才松开了文姜的手,文姜的手上已经被抓得血迹斑斑。
鲁桓公回来时,见叔己生了个男孩,大喜过望,取名为“牙”,因为是庆父的弟弟,又叫“叔牙”。鲁桓公有七个女儿,添了叔牙才三个儿子。虽说一国之君,女儿多了可以联姻大邦,儿子多了有争储之患,但是两个儿子,还是太少了,若有不测,就会国祚无人。叔己也算立下大功,自从文姜在小蝶之后又连着向鲁桓公荐美,鲁桓公对叔己的宠爱原本淡了很多,现在因叔牙又突然复燃,一时宠冠后宫。叔己这个人本就不掩喜怒,易以物喜,易以己哀。她一旦得宠,就要生骄。
叔牙满月这天,文姜携礼物去看。礼物有上好的细葛布——给婴孩做夏天的衣裳最合适不过,还有一只玉虎佩,色如腊梅、晶莹亮泽的和田黄玉镂雕而成,虎虎生风,栩栩如生——喻示男孩长大以后如虎行天下,威风八面。
谁想,叔己恩宠正隆,人人巴结,文姜的礼物在她看来太过寒酸,她心里十分不悦,扫了一眼盛礼物的托盘,故意惊讶地喊道:“哟,小孩子送他冰绡,怎么当得起?”
文姜一眼看穿她的把戏,淡淡道:“莒妃看错了,不是冰绡,是葛布。”
当时齐国盛产冰绡,文姜作为齐国公主,每年都有使者从齐国带礼物来给她,叔己心想,你就这么吝啬,据说齐国使者带来许多华美丝绢,其中肯定有珍贵的冰绡,怎么很少见你分送给后宫姊妹。叔己哪里知道,那些礼物,多半是诸儿托带的,文姜哪里舍得送人。
“哦——”叔己将这个哦字咬得怪腔怪掉,“原来是葛布。”她撇撇嘴,又用涂得血红的长指甲轻蔑地挑了挑那只玉佩,仿佛那不是玉佩,而是一条恶心至极的虫子:“我们叔牙可是属龙的,龙争虎斗,夫人送只虎,是要斗一斗吗?”
文姜垂下眼帘,不语,长而密的睫毛盖住了她的目光,她在看自己的手,叔己生产那天抓下的血痕还历历在目。长睫慢慢地翻卷而起,那双杏仁状的美目露出来,冰凌般的光芒淡淡地划过,文姜婉媚地笑了:““都说莒国蛮夷之邦,我今日始信。”
叔己闻言变色:“你,你说什么!为何贬损我母国!”
文姜优雅地笑着说:“礼云‘童子不裘不帛,不衣锦绣’,难道莒国公主是不习礼法的?”
叔己哑口无言,心里翻江倒海:礼法有这一条吗,怎么她不记得?但是她不敢因自己不知道就坚持说没有,她知道文姜满腹诗书,自己望尘莫及,跟文姜比引经据典,无疑自取其辱。
文姜不等她有所反应,又说:“庶子属龙,命犯僭谶,以虎相冲,避祸消灾。这本是我华夏文明中的精奥之义,蛮夷不知,贻笑诸夏,原也不足为奇!”
叔己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却又无辞可辨,文姜一口一个“蛮夷”,自己竟无言可驳。
文姜在说这些的时候,大概忘了,她的生父也是莒国人。或许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以自己身为齐人而骄傲自豪,这种骄傲自豪,目前还在她的潜意识当中,而她自己还没有明显地感觉到。
西周初年,周有天下,数伐东夷。后来,姜太公封于齐,周公封于鲁,这标志着周人对东夷的征服。齐地原先的土著都是东夷,然而姜太公“因其俗,简夷礼”,于是东夷文化与先进的华夏文化融合了。然而在莒国,却依然是以东夷土著为主,世代国君连个谥号也没有。谥号,是国君死后,继承人与臣子们商议下,根据先君生前的功过而给出的一个字评价,比如寤生薨后,谥为“庄”,因此史上称郑庄公。然而莒国国君,比如“莒平公”,那是生前就开始叫的,并不是谥号,不如说是一种对华夏文化的滑稽模仿。
当然,文姜也知道,东夷民族其实是很先进的民族,在文化上并不逊于华夏。比如有考据资料证明,古圣舜帝,便是东夷人。东夷人其实也是很讲礼仪仁孝的,比如史籍中说“少连,大连,善居丧:三日不怠,三月不懈,期悲哀,三年忧,东夷之子也。”这些文姜都知道,如果换了文姜是叔己,她当然会引经据典地驳倒对方,但是文姜笃定叔己是不知道的,所以她接着又讥讽道:“都说欲观周礼,尽在鲁国,叔己既入礼仪之邦,还望化去蛮夷陋俗。”
说完就拂袖而去,留下屋里其她妃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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