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他问梁悦。
梁悦回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微笑说:“没什么。”
两个人上了一壶铁观音,包厢里开头安静的只剩呼噜噜作响的水壶声,梁悦突然的情绪低落,没有主动开口。
蒋良不动声色看他,他穿了件简简单单的宽领羊毛衫,里面白衬衫微敞着,如果不是这么瘦,应该算得上是个清秀的男人,只是实在看不出来有二十七岁。
他把精致的紫砂杯推过去给他,说:“你不是要问我的事吗?”
梁悦抬头哦了一声,说:“你跟我爸要是有缘能见上一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蒋良说:“我没有你爸爸年轻。”
“嗯?”
“你家里保姆说的。你爸爸应该比我年轻。”
“他今年四十七,如果他还在。”
“……那就是我看起来比他老相。”蒋良摸摸自己的鼻子。
梁悦笑着说:“我爸虽然工作忙,可他很会保养,以前他还经常带我去做温泉SPA,那里的按摩师都说他看起来很年轻。”
“你爸爸倒是很洋气。”蒋良也笑。
梁悦说:“那当然了,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他本来在澳洲考察制药厂,千里迢迢飞回来送了我一大捆红玫瑰呢,你不知道他当时多拉风,穿了件黑大衣,跟黑马王子似的,把医院的小护士迷得七荤八素的。”
蒋良大笑。
梁悦只是勾了勾嘴角,低头喝茶。
梁悦只是勾了勾嘴角,低头喝茶。等蒋良笑声淡了,他才问:“你呢?说说你。”
蒋良说:“我啊,你想知道什么呢?”
“你的儿子跟你像吗?”
“像啊,怎么不像。是我生的嘛。”蒋良抿了口茶,微微笑。
梁悦说:“我真想见见。”
蒋良挤挤眼睛,从兜里掏出钱包摇了摇说:“你有我也有。”
梁悦接过来打开来看,险些捏碎茶杯。那是张全家福,虽然至少是十几年前的,但还是看得出来照片里的一家三口,父亲跟儿子虽不是同一模子,但血亲才有的相像,任谁都看得出来。
他闭上眼睛靠在椅子里有些费力的透气,镇定了些,再看照片,在他看来那像是什么电视剧或者电影的剧照,梁宰平参与其中,只是那男孩是谁,这世上最像梁宰平的,难道不应该是他吗?!
蒋良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忙伸手夺钱包:“啊呀你别把它捏破了!”
梁悦把茶杯放了,左手握住了颤抖的右手,坐着听蒋良自顾自说:“是不是很像?比你跟你爸爸像得多吧?他刚出生那会儿,没有一个人说他像他妈,都说是我一个人生的,把他妈给气的啊,呵……不过啊,越大越不像了,脾气也是一点都不像我了,毕竟也是我做错了事,我不求他们母子能原谅。”
梁悦听他说他的孩子,那种疼惜语气令他有耐不住要掀桌子的冲动,一股子闷气在胸口来回盘旋,几乎要憋过去了,幸好他最后的那句话转移了一些注意力。
梁悦问:“我也是听说你离婚了。”
蒋良顿了一下,说:“梁院长,你爸在的时候你也这样吗?我是说,你一直这么霸道不尊重人吗?”
梁悦愕然:“我霸道,不尊重人?”
“你私下调查我,找人压我跟你来做DNA,这些都是不尊重我的行为,以前有人这么说过你吗?还是做领导的都这样?”
梁悦脸上抽搐了一下,说:“只有人这样说你……我是说,说我爸。”
蒋良说:“可从你的话里听,我觉得你爸爸应该还是个开明的人。”
梁悦说:“他是开明。”
蒋良瞧着梁悦的表情像是大有文章,他实在是搞不懂他跟他父亲之间到底有什么是连死亡都不能够抹煞的,他问:“他在的时候,对你是不是很严厉?经常打骂你?”
梁悦觉得眼眶热热的,连忙做了个深呼吸,说:“他没动过我一根头发,他舍不得。”
蒋良实话实说:“我看你这性格就不像是挨过打的,你爸爸的教育很失败,他把你宠坏了,所以你才不懂的尊重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梁悦突然飞起一掌就把茶盘打翻了,滚烫的茶水溅到了两个人身上,他没有动,蒋良却惊得跳起来,打翻了红木椅。
“你干什么?!”蒋良怒问。
梁悦抬头看他,抖得像疟疾病人,他低声咆哮:“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他没有教我,他是个王八蛋,恶棍!除了教我拿着,什么也没教!可现在他不给了,他撒手不管了!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蒋良震惊立在原地,不知道作何反应,梁悦虽然没有哭,但他的悲哀像辐射一样穿透了他,蒋良难以想象这孩子到底在他父亲那里遇到了什么,这不像是寻常子女对父亲的抱怨,这也不是抱怨,这是恨。
过了很长时间,梁悦才叫服务生来收拾了残局,他显得非常疲惫,暴怒过后的虚脱使他瘫坐在椅子里不能动。
“对不起。”他低低道歉。
蒋良重新坐了下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实说他第一眼看到梁悦就有种亲切的感觉,丧父的悲痛更是让他对他十分同情。只是没料到他会是这样偏执的人,而且现在看来脾气乖张很难相处。尽管是这样,可他仍然是觉得这孩子可怜,大概是知道他这样做的根本原因还是不能接受父亲去世,三年了他都不能接受,怎么不可怜。
他其实也惊讶居然世上会有个人跟自己这样相像,或许他遇到梁悦,真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他心里对梁宰平说,那么好吧,我试试看能不能开导你的孩子吧,谁叫我们长得好像一个人。
“你爸爸,是怎么走的?”他问梁悦。
梁悦说:“车祸。”
蒋良叹了口气,说:“那他自己也是不想离开你的。”
梁悦说:“不是。手术以后他清醒过很长时间,第二次血肿复发,也是昏迷了四个月才走的。”
蒋良说:“那他还是舍不得你。”
梁悦说:“舍不得,就不会走。”
“生死自有天命。”
梁悦冷笑说:“他那种人,阎王爷怎么敢随便收。”
真是孩子气。蒋良静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去给你父亲扫个墓,不知道放不方便。”
梁悦垂着眼睑,说:“等阿姨挑个日子,我来接你去。”
梁悦跟保姆说蒋良想去给梁宰平扫墓,保姆久久没说话,翻了老黄历挑了个日子随他安排去了。
那天阴有雨,梁悦的车在规划局新建的员工宿舍楼下接了蒋良,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经过超市时蒋良说想买些水果鲜花,梁悦说不用,都有。
三个人沿着公墓甬道慢慢往上走,司机给梁悦撑着伞。差不多快到时梁悦让司机回去,自己接过伞和白菊,领着蒋良继续往前走。
到了墓前,蒋良一看遗照,才觉得其实自己跟梁宰平也不完全像,那种笑容是他一辈子都不会有的。
梁悦放了鲜花,伞放一边,淋着雨,点了很久都没有把香点着,蒋良把伞往他头上移,梁悦说了声谢谢。
点了香,默默鞠躬,梁悦轻声说:“爸,我带了个朋友来看你,你看看他是不是很面善?”
蒋良浅浅鞠了一躬,拍了拍梁悦的肩膀。
梁悦不管他,继续跟梁宰平说话:“爸,好长时间没来看你了,想不想我?医院最近大事没有,小事我忙得一塌糊涂啊,你都不知道……”
蒋良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观察墓的整体设计构造。他在花岗岩墓碑后发现了几排小字,是段墓志铭。
“为了你为我剔骨割肉,为了你为我咽苦吐甘,为了你为我张开羽翼遮风挡雨,为了你为我孤独寂寞终身不娶,为了你为我强颜欢笑忍耐痛苦,为了你为我说不出口我爱你,为了你为我来不及得到回报就全盘放弃,我再不会爱任何人如同爱你。”
明显是梁悦自己写的,字里行间都看得出对梁宰平浓浓的爱和缅怀。一开始蒋良也被感动了,他看了好几遍,慢慢觉得这段字里面还有另一层意思,尤其是后面三句话,可他怎么都没想出来。
宋文渊做院长助理两年半了,他是个性格随和的人,并且话少极会识人脸色,所以在梁悦看来他的办事能力虽然不及孙副等人,但私底下交待一点事却也能办得合心合意,再加上年纪相仿,留着也就留着了,他身边总要有个人。
中层干部近几年正在逐渐的新旧交替,孙副年纪也大了,业务院长的位置他早想腾出来,可一直找不到接班的人,梁悦心里惦记着佟西言,佟西言却不敢上位,推给师父刑墨雷。
孙副觉得刑墨雷倒也坐得,虽然是脾气差了些,效率还是有保障的。
梁悦哼了一声,说,嗯,让他做,有了医疗纠纷,他在后面充大佬,我在前头给他当居委大妈。
孙副突然失落的说,原来这么多年我在医院里就是一居委会大妈。
佟西言撑着栏杆笑喷了。于是此事暂按下不提。
梁悦送蒋良回去后,把宋文渊招到院长办公室,对他说:“你去查查,当年医院里的中层干部,包括各科室护士长,除了值班出差的,还有谁没有出席我父亲的葬礼。”
宋文渊不是会问为什么的人,只是疑惑的看了看梁悦,马上说:“好。”
梁悦补了一句:“别让其他人知道。”
宋文渊点了点头走了。梁悦坐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ICU主任,让他来见他。
梁宰平走的那天晚上,他出差不在国内,据说当时正在病床前的一共就是三个人,孙副,刑墨雷,还有ICU主任。
前头两个人他不信任,因为他们与梁宰平的关系太密切。剩下的ICU主任,就看他站哪边了。
梁悦给他倒了杯水,看他惶恐的接,他高深莫测的说:“请你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我爸走那天晚上的事。”
ICU主任沉痛地说:“我怎么会忘呢。”
梁悦说:“是你最后宣告抢救无效的,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异样?你指什么?”
“他还活着吗?”
ICU主任洒了杯里的水,脸憋得酱色,说:“小悦,从你父亲心跳停止到宣布抢救无效,整整四个小时里我没有放弃一丝希望!我也希望他能活过来,我们尽了一切能力!最后要不是你在电话里说放弃,我们谁都不会停止抢救!”
梁悦安抚道:“你别激动,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能确定死的那个是我爸吗?”
ICU主任糊涂了,想了一会儿问:“不是你爸爸,那是谁?”
梁悦说:“一点儿没有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
“不是模型?”
ICU主任站了起来,怒道:“你这孩子!你怎么拿你父亲开这种玩笑!真是岂有此理!”
梁悦冷笑了一声,说:“你可以走了,回去多吃点保心丸。”
那之后梁悦独自去了一趟市殡仪馆,找到了殡仪组里当时负责梁宰平的几个工作人员,花了点钱问当时的详情,其中有些问题听起来荒谬之极,负责化妆的被提问:“摸着像是真人吗?”
他呆了半天,说:“摸着像具尸体。”
梁悦说哦。又问负责火化的:“是你亲手把他推进去的吗?”
得到回答说:“当然,是我亲手推的。”那么隆重的葬礼,他至今记得。
于是梁悦回来了,一下午的时间他都坐在办公室想着梁宰平是怎么做到金蝉脱壳的,临下班的时候他接到了基因鉴定中心的电话,说鉴定结果出来了,相似度仅为百分之零点零三,也就是说,蒋良根本不是梁宰平。
梁悦很久才找回语言:“你们验仔细了吗?!”
那头说:“我们不但验了,还与四年前你父亲留下的资料做了对比,你可以亲自来看。蒋良确实不是你父亲,梁先生,你要接受现实。”
梁悦浑浑噩噩挂了电话,有种恶心的感觉一直泛上胸口,他走到外面洗手台擦了把冷水,抬头看镜中的自己,觉得很陌生,他开始呕吐,整个胃都在痉挛,他死死扣着水槽边缘,等着吐到没有什么可以吐,那种恶心的感觉还是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发烧,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抱着柱子拼命喘气。
佟西言来院办交评职称的照片,从走廊转弯处过来,远看着天井旁边的屋柱边扶着个人,渐渐下滑,好像是梁悦。
他惊了一下,大步跑过去扶:“院长?院长?!”
孙副跟其他办公室里的人闻声跑了出来,见着场面都吓了一跳,孙副蹲下去急急唤人,但梁悦没有任何反应。
佟西言抱起人就往急诊室跑。
消化内科的主任摇头说:“还是老毛病,神经性胃炎。老孙,你是怎么看人的啊?自己孩子你也弄成这样吗?”
孙副沉默,听着数落,脸色阴晴不定。
佟西言问:“他为什么事这么难受?一个礼拜前还是好好的。”
孙副没好气:“问我?我怎么知道,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梁悦呻吟了一声,似乎醒了,但马上就开始出现呕吐症状,呕吐物是鲜红色的。
消化内科主任着急吩咐小护士:“快去拿欧贝!”
一针下去,梁悦很快就平静了,也重新陷入了昏迷,他的心跳很慢,血压也很低。
几个人等着孙副做主意,孙副对消化内科主任说:“先收到你那里,我让他家阿姨来照顾他。”
刑墨雷从手术室出来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他看了看手机,居然没有佟西言的电话,于是很不高兴的打了过去。
佟西言被手机铃吓了一跳,走到病房外面去听。
刑墨雷问在哪儿呢怎么不管他死活了。
佟西言说,我在消化内科,梁悦老毛病发作了,又呕血。
刑墨雷怔住。佟西言说,真不知道他心里又藏了什么事,老这样可怎么办,他还这么年轻。
刑墨雷挂了电话,上楼去看人。梁家的老保姆正小心翼翼给梁悦擦脸,房间只有心电监护仪的定时量血压声。他站在佟西言身边看着梁悦惨白的小脸,头一次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回家的路上佟西言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问身边的老师:“你说梁悦是为了什么?”
刑墨雷默默抽烟没回答。
佟西言说:“你上次问我是不是告诉他那天看电视节目的事,我确实跟他说了,他是不是去找那个人了?我没有看错是不是?”
刑墨雷烦躁的弹烟灰,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
“我就非得知道?”
佟西言一愣,想了想,慎重开口:“我觉得你知道。院长走的时候,就只有你跟两副在床边,后事也是你们一手操办的,梁悦都没有你们靠得近。”
“你总不能说人死复生吧佟西言?”刑墨雷笑得勉强。
佟西言瞟了他一眼,那语气表情都已经认真了,他说:“这,我要看过人才知道。”
梁悦转醒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保姆拉了一层窗帘,房间里光线暗淡,他模糊看床边坐着的人,像是梁宰平。一如从前,每次他生病,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一定会是梁宰平。
可他现在异常清醒的知道那些只是过去,他问他:“你怎么来了?”
蒋良说:“我打你电话,你家里阿姨告诉我你病了,我过来看看。”
梁悦淡漠的说:“你不是我爸爸。”
蒋良问:“只有你爸爸才能对你好吗?”
梁悦轻轻笑,说:“我只有他。”顿了一下,又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