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收获时,尽管二队社员一个家庭所分到的粮食没有一队社员一口人多,他们还是对一队感激不尽,因为那仅存的没被旱魔夺走的不足百亩玉米,使一队社员与他们付出了同样的艰辛,一队社员还因大坝被爆破毁了几十亩庄稼。他们更感激刘氏,这个颠着小脚的瘦弱女人事实上替代大队干部成为那场抗旱救灾的组织者,是她把除跃进、石头几位鸽场社员外的所有一队社员全都拉到了挖渠战场,是她出人意料地想到用炸药爆破大坝为抗旱赢得了宝贵时间,更重要的是她的行为抹合了蛤蟆子村人分队以来产生的隔阂。
从刘氏,男人们看到了女人宏大如海的胸怀,不管河流如何放浪不羁奔腾不息,大海总会以她的宏大将其包容。当蛤蟆湾子男人被这种力量完全征服时,刘氏重又进入了她为自己营造的那个狭小天地,在日光和灯光中进行她的劳作,在泥捏的观音像前跪下身来寻求些许的慰藉,减轻心头巨石的挤压,心头流出的是比海水更甚的苦涩。
左倾
事实再次证实兆财对天气预测的准确无误,河海公社居民回迁的这一年,河父海母之地不仅春夏秋三季无雨,冬天也没飘过一个雪花。
就在这个无雪的冬天,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词开始在河父海母之地盛传着,并由此发生着一些大家茶余饭后的说词。此时,外村的种种传闻不断涌来:
村东一沟之隔的“张家窝棚”大队,一名划成分时被错划成贫农的解放前的大地主,在被村干部查清底细时上吊自杀;
村西南“王家洼子”一名党员因长期奸淫只有十一岁的养女并让她怀孕,被开除党藉;
与“张家窝棚”相隔一里路的五王村保管员因私占了大队里一辆推车被划成坏分子……
蛤蟆湾子村人刚刚听说“四清”这个词不几天,抱着无声收音机如同木人的孤老头祝发财便被民兵从邓家带到大队党支部。支部书记鲍文化对他宣布了一项新的决定:经调查祝发财解放前开过当铺,也没有两个儿子在北京和南京,他的收音机来路不明,因此,把他清除出社员队伍,戴上反革命帽子。
这时候,河海公社已成立民兵营,蛤蟆湾子大队按公社指示成立民兵连,连长由常家的小毛头担任。鲍文化从公社拉回二百多套黄衣服,再由小毛头发放给指定的男女民兵。衣服除了无帽徽、领章外,跟军装一模一样,穿上这些衣服一时成为年轻男女最大的荣耀。这使得上学的孩子们整天围着父母哭闹,要求穿同样的衣服。
在春节到来前,几乎所有孩子们不仅都如愿以偿地穿上了黄衣服,还将自制的帽徽、领章固定在了帽子和衣领上,比民兵更象军人。
十七岁的邓家二丫头青菊被小毛头任命为女民兵排长。她对民兵集训表现出了极大热情,晚饭时,她把从小毛头那里听来的话向全家人传播。
冬去春来,比一场人为风暴早了两个月,海父海母之地在度过了滴雨未下的干旱年后,迎来了入春的第一场绵绵细雨。
春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了大半个月,虽然雨不多,但蛤蟆湾子村人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想起了不久前乘着木筏外逃的那场大雨。这场雨到来前,一队生产队长跃进已搬进了鸽场去住,每日的三餐都要刘氏打发几个孩子到鸽场去叫。
刘氏当着一家人的面对他发过几次脾气,在没有任何效果后,一天午饭她破例没让孩子们去喊跃进。“我要看看,肚子还是不是他的,倒底还知不知道饿。”她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到傍晚,跃进仍然没有回家。倒是她沉不住气,亲自去鸽场把痴迷的孙子拉了回来。她一边把特意留出的饭端给跃进,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他:“你准是被鸽子精迷住了。”刘氏的话却引来了跃进的笑声:“奶奶,鸽场的鸽子只只是精,要不,咋会一天能生四五只蛋?你住的远听不见,我在鸽场里,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好几遍喳喳的响,那动静是幼鸽挣裂鸽蛋发出来的!”他神采飞扬,满脸的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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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这场延续了半个月之久的春雨一开始便把他说的这一切全部改变了。数万只鸽子根本没有经历这种自然现象,它们先是惊慌失措地四散飞舞,很短时间后,又齐刷刷地半蹲在场地上,仰望雨水的滴落,没有一只想起飞回自己的窝巢。
春雨是下午两点左右开始下的,直到天黑,没有一只鸽子记起进食,甚至连半蹲的姿势都没有变化过。雨水已把它们雪白的羽毛打湿,红的、蓝的眼睛痴迷地仰望坠落的雨滴。与此形成显明对照的,是村里二百多号民兵在连长小毛头带领下冒雨集训发出的震天喊叫声。他们一遍遍从鸽场跑过,“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重复吼声,好像专门冲着鸽场如白色地毯般的鸽群来的。但这些生灵对此却毫无反应。
心急如焚的跃进绕着鸽群一遍遍转圈,起初,他试图用近一年时间炼就的能与鸽子交流的各种方式将它们赶回巢内,但他做的努力没有起任何效果。他将目光投向从鸽场边跑过的民兵。他看到小毛头完完全全军人打扮,佩戴着与民兵们不同的帽徽、领章;他看到队伍完全被雨水打湿了,身着黄|色衣裤的小姑青菊和小姨冬青,胸脯挺得高高的,任由汗水和雨水从脸颊上流下。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一只鸽子下蛋。晚上,任由奶奶如何劝说,跃进都木然地与鸽子们一起蹲在鸽场的绿地上。他想听到夜里那个千只幼鸽同时挣裂蛋壳的巨响。可除了刷刷的细雨,他什么也没听到。
鸽子是第二天下午开始进食的,并开始拍打着被雨水完全打湿的飞不起身的翅膀寻找自己窝巢。在被奶奶强拉硬拽着朝家里走去时,二百余民兵从他身边跑过,他们仍喊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口号,对雨水毫无顾忌。
邓跃进重新打起精神来是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那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民兵的集训仍在继续。刚吃过午饭的石头兴奋把几个带着鸽子体温的鸽蛋捧给跃进看。“看呢跃进,鸽子还在生蛋。”跃进虽仍然住在鸽场,但他已对所有鸽子失去了信心,他认为所有母鸽都失去了生育功能。石头的发现让他喜出望外,他小心翼翼地把两个玲珑的鸽蛋捏在手里,又贴在脸上感受鸽子的体温。
连绵春雨将要结束的一个午后,盐城县农业局局长胡万勇怀里揣着一张公函来到蛤蟆湾子。他是“四清”运动中被查出有问题而下放农村劳动中的数十名县里的干部之一,原因是他一连娶了两个年轻老婆,揭发他的是他娶的第二个年轻老婆。
晚上,胡万勇被大队支记鲍文化安排进了第一生产队的养鸽场,话里带着讽刺:“你原来管农业,就帮着一队养鸽子吧。”跃进很愉快地接受了鲍文化的安排,他正沉浸在鸽子又开始繁殖的喜悦里,“好啊,我这里正缺人手。”
春雨停下来的第一个早晨,任由民兵连长小毛头集合哨子惊得鸽子乱飞,被任命为女民兵排排长的青菊仍没从坑上爬起来。她被刘氏蒙上三床被子还在喊冷,不停地打着牙关。秦建军开的药吃下去根本无及于事,她的额头和身子烫得象烧红的铁锅。
当公社医院院长吴信用来到蛤蟆湾子时,青菊已昏迷不醒,圆圆的脸蛋一如紫黑的茄子。吴信用在给她量体温时,银灰色的水银注几乎拱到了刻度的最顶点。他把着青菊的脉搏问刘氏:“经血走过几天了?”慌乱的刘氏为吴信用的问话吃了一惊,仿佛这才意识到青菊是个大姑娘了,此前她一直把这个与大孙子跃进同一天出生的小女儿当成孩子。
她不仅说不上青菊的经期,连孩子哪一年开始行经都不知道。冬青回答了吴信用的问话。只有与青菊同住的冬青知道,要强的姑娘已发烧三天了,但她咬紧压关不让冬青告诉任何人。两天前的夜里,冬青被青菊无意中发出的呻吟惊醒。冬青把手伸过去时,摸到的是一个烫人的胴体。“青菊,你病了。”冬青坐起身。“别吱声。”青菊以排长的口气命令冬青,让她不要告诉别人。冬青一夜没睡,第二天民兵集训前她费了好大劲才没把青菊发烧的事讲给家里人。其实更让冬青心痛的是民兵在雨中集训的日子里发生在青菊身上的事。有一天,跟在青菊身后叫着号子跑步的冬青,忽然发现有血水从青菊角裤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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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水虽被浑雨水冲淡,但冬青还是清晰地辩认出了青菊脚下踩过的红色。她拍一下青菊,想把自己的发现说给她,却被青菊异常严厉的目光吓了回去。冬青通过自己的经期准确地算出了今天对青菊来说是什么日子。比青菊大三岁的冬青知道,女人在这种日子是禁不得冷水浸泡的。
晚上,她把这话告诉了青菊。青菊一声不吭,狠劲地揉洗沾脏的内外裤,洗过衣服的水颜色殷红。第二天一早,青菊仍然天不亮便在窗外沙沙的春雨中用布条束胸。这是每天早晨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几年来,她固执地把突然高隆起的胸部看作自己的羞耻,因此,每天早晨都用大量的时间把胸部束到穿上外衣看上去胸脯平平为止。随着Ru房的生长这件事做起来越来越困难,不得不喊冬青给自己帮忙。
“别犯傻了好妹妹,女孩子长大了都这样。”起初在帮青菊束胸时,冬青并不用力。青菊却被她善意的嘲笑惹恼了。“不帮忙就算了!”她一把扯过冬青手里的布条,眼里含着羞辱的泪花。此后,她一直把身体的各种变化归罪于隆起的胸部,长长的布条成了对付两个Ru房的刑具。
冬青是唯一见过青菊胴体的人,对方丰满而翘起的双|乳让冬青羡慕不已。但她不知道,青菊自我厌恶正缘于与冬青不一样的前胸,除了冬青再没有见过别人Ru房的青菊,认为只有自己的双|乳才胀大得如此没有边际。在雨水中来潮的第二天早晨,青菊仍在民兵连长小毛头吹响第一声集合哨子的时候,冒雨赶到了集地点。她这个月的经期整个是在雨水度过的。
吴信用通过望闻问切,很快便明白了青菊发烧的原因。他对刘氏说:“现在最要紧地是把青菊的烧退下去。”接着解释说,公社医院最近进了批新药,名字叫青霉素和莲霉素,把两种药配起来效果特好。刘氏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两年后,青菊唇上生出男人一样的胡子,丰满的两|乳干瘪成了两个桃核。但一直没有人将青菊的变化与混用的两种药联系起来。
青菊仅在炕上躺了两天,第三天早晨便又在小毛头的哨子声中加入了民兵集训的行列。那天吴信用一连为她打了三针混用的青连霉素,两小时后青菊便大汗淋漓有了知觉。大病而愈的青菊性格发生了重大变化,成了邓家最彻底的革命者,被大队支部批准为预备党员,又被任命为村妇女主任。
她不分白昼地忙碌于鲍文化安排的那些事儿,吃饭时总忘不了给全家人上政治课,以显示自己与家庭成员的不同。刘氏认定女儿的脑袋因不久前发高烧出了问题。虽然青菊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刘氏并不知道,仅凭其对待孤老头的态度已让人无法忍受了。青菊把对祝发财的称呼由“大爷”改成了“反革命”,她反复纠正青菊都不肯改口。
刘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青菊对她称呼的变化是祝发财悲惨命运到来的一个口信。一天,两名民兵来到邓家不由分说便拉起坐在马扎上如同木人的祝发财,象行刑队的刽子似的,拖着他往外走。正在收拾碗筷的刘氏被两个年轻人气得浑身哆嗦,她大声质问这是干什么。民兵对刘氏的问话有些吃惊,说这是个反革命啊,是大队书记和民兵连长让他们来的。
“你们回去告诉鲍文化,我也是个反革命!”刘氏用力推开两个民兵,扶祝发财重新坐在马扎上。时间不长,鲍文化亲自上门了,他对刘氏说:“大婶,我们在执行上边的决定啊。”刘氏看都不看鲍文化一眼,把本已干干净净的碗筷在水盆里弄得叮铛乱响。良久才说:“孤老头子已是个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这话说出口时,连她自己也觉得软弱无力。
“这个大队可管不了,我们只能按上边的政策办事。”鲍文化紧跟上一句。事情已无可挽回。刘氏去孤老头屋里,把新缝制的大夹袄披在祝发财身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祝发财挪着蹒跚的步子被民兵带走。“简直是一群疯子!”鲍文化走出邓家大门时,刘氏咬牙切齿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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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头和青菊变换着方式对被划定的地、富、反、坏的分子进行污辱,他们别出心裁,为十多名四类分子制作了白、黑、黄、绿四种颜色的长筒帽,每个帽子上都写有这些人的名字。他们把孤老头双手抱着无声的收音机贴在耳朵上的麻木,看成是对革命的无声对抗。“我看你装蒜还装多久!”小毛头恨恨地说。
象蛤蟆湾子村人一样,正当最先闯入河父海母之地的耕耘者不自觉地开始在政治风云中沉浮时,“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四处可闻;丛密的采油树比天然树林生长更迅速地拨地而起;不经意间,就在离蛤蟆湾子不远处,一排排整齐的青砖瓦房已开始显现一座新兴城镇的雏形。
两年前的空前暴雨,使这座新建油田蒙受了村人百倍的损失。石油工人们紧随村人之后有组织地一批批再次进驻这片黄河淤地时,几乎所有的采油设备全部成为了僵植于地上和深埋于地下的废品。
他们从头再来,以初闯荒原的创业精神重新堪测井位、下钻打井,在滴雨未下的秋天,已有数十口油井重新出油。石油工人来自天南海北,背井离乡,他们同时受了“我为国家打石油”的激励,抱定坚定信念赶赴此地,成为黄河淤地主人的豪迈最终战胜了一切。在连续大半个月的春雨后,从蛤蟆湾子旁通过的原油运输道路变得烂如泥沟。此前,村人在邓吉昌带领下修建的那座木草桥早已被铁筋混凝土的大石桥所替代,那是油田专门建设的,以便笨重的油罐车顺利通过。
这场绵绵春雨过后,为确保运输畅通,泥沟般的大路路基被工人们用采油的钢管并排垫起。这条钢铸铁筑的运输路长近百里宽十余米,直到数年后建起混凝土路才结束其历史使命。
面对这条特殊的铁路,蛤蟆湾子村人记起了大炼钢铁的岁月,认定这用来铺路的钢铁浸透着自己的血汗。他们用最难听的字眼咒骂石油工人的奢侈。此时,油田贴出告示,明令禁止村人偷油烧火做饭。
对这个“偷”字所有村人都觉得十分扎眼,连蛤蟆湾子大队书记鲍文化也觉得受了极大污辱。他带上民兵连长小毛头几次找油田的头头交涉,问村里几百亩耕地被毁的帐该怎么算。小毛头更是理直气壮,威胁油田的头头自己手头上可有二百多号民兵。来找油田头头算帐的不仅蛤蟆湾子,几天后,象是有组织的,河海公社数十个大队的干部全都气势汹汹的来讨说法。
“不就是烧火做饭用点破油吗?地下的石油也有我们一份!”
面对公社社员的质问,油田头头们先是苦口婆心地讲石油是国家的,谁都无权动用,在毫无效果后,便答应再研究一下,各村回去听消息。然而,三天后,几辆吉普车开进了河海公社,穿着白色衣裤一顶大沿帽的公安人员,在各村挨户清查谁家还用石油烧火做饭,并对所有村人提出警告:再偷油便抓去游街。公安与石油工人一样说出了“偷”字,他们每个人腰上都别着的手枪。
石油开采已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