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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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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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门徒和各各他干一杯。
  他伸出食指表示警告:
  倘有人认为,我不是神明,
  我造出的酒,他休想白饮。
  只好去喝水,但愿是淡的,
  可别等那酒重新变成水。
  为了表示告别,他敏捷地拽了一下斯蒂芬的木手杖,跑到悬崖边沿,双手在两侧拍动着,像鱼鳍,又像是即将腾空飞去者的两翼,并吟咏道:
  再会吧,再会,写下我说的一切,
  告诉托姆、狄克和哈利,我已从死里复活。
  与生俱来的本事,准能使我腾飞,
  橄榄山和风吹——再会吧,再会!
  他朝着前方的四十步潭一溜烟儿地蹿下去,呼扇着翅膀般的双手,敏捷地跳跳蹦蹦。墨丘利的帽子迎着清风摆动着,把他那鸟语般婉转而短促的叫声,吹回到他们的耳际。
  海恩斯一直谨慎地笑着,他和斯蒂芬并肩而行,说:
  “我认为咱们不该笑。他真够亵渎神明的。我本人并不是个信徒,可以这么说。然而他那欢快的腔调多少消除了话里的恶意,你看呢?他管这叫什么来看?《木匠约瑟》?”
  “那是《滑稽的耶稣》小调,”斯蒂芬回答说。
  “哦,”海恩斯说,“你以前听过吗?”
  “每天三遍,饭后,”斯蒂芬干巴巴地说。
  “你不是信徒吧?”海恩斯问,“我指的是狭义上的信徒,相信从虚无中创造万物啦,神迹和人格神啦。”
  “依我看,信仰一词只有一种解释,”斯蒂芬说。
  海恩斯停下脚步,掏出一只光滑的银质烟盒,上面闪烁着一颗绿宝石。他用拇指把它按开,递了过去。
  “谢谢,”斯蒂芬说着,拿了一支香烟。
  海恩斯自己也取了一文,啪的一声又把盒子关上,放回侧兜里,并从背心兜里掏出一只镍制打火匣,也把它按开,自己先点着了烟,随即双手像两扇贝壳似的拢着燃起的火绒,伸向斯蒂芬。
  “是啊,当然喽,”他们重新向前走着,他说。“要么信,要么不信,你说对不?就我个人来说,我就容忍不了人格神这种概念。你也不赞成,对吧?”
  “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斯蒂芬闷闷不乐地说,“是一个可怕的自由思想的典型。”
  他继续走着,等待对方开口,身边拖着那棍棒木手杖。手杖上的金属包头沿着小径轻快地跟随着他,在他的脚后跟吱吱作响。我的好搭档跟着我,叫着斯蒂依依依依依芬。一条波状道道,沿着小径。今晚他们摸着黑儿来到这里,就会踏看它了。他想要这把钥匙。那是我的。房租是我交的。而今我吃着他那苦涩的面包。把钥匙也给他拉倒。一古脑儿。他会向我讨的。从他的眼神里也看得出来。
  “总之,”海恩斯开口说……
  斯蒂芬回过头去,只见那冷冷地打量着他的眼色并非完全缺乏善意。
  “总之,我认为你是能够在思想上挣脱羁绊的。依我看,你是你自己的主人。”
  “我是两个主人的奴仆,”斯蒂芬说,“一个英国人,一个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海恩斯说。
  一个疯狂的女王,年迈而且爱妒忌:给朕下跪。
  “还有第三个,”斯蒂芬说,“他要我给他打杂。”
  “意大利人?”海恩斯又说,“你是什么意思?”
  “大英帝国,”斯蒂芬回答说,他的脸涨红了,“还有神圣罗马使徒公教会。”
  海恩斯把沾在下唇上的一些烟叶屑抹掉后才说话。
  “我很能理解这一点,”他心平气和地说。“我认为一个爱尔兰人一定会这么想的。我们英国人觉得我们对待你们不怎么公平。看来这要怪历史。”
  堂堂皇皇而威风凛凛的称号勾起了斯蒂芬对其铜钟那胜利的铿锵声的记忆,信奉独一至圣使徒公教会,礼拜仪式与教义像他本人那稀有着的思想一般缓慢地发展并起着变化,命星的神秘变化。《马尔塞鲁斯教皇弥撒曲》中的使徒象征,大家的歌声汇在一起,嘹亮地唱着坚信之歌;在他们的颂歌后面,富于战斗性的教会那位时刻警惕着的使者缴了异教祖师的械,并加以威胁。异教徒们成群结队地逃窜,主教冠歪歪斜斜;他们是佛提乌以及包括穆利根在内的一群嘲弄者;还有为了证实圣子与圣父并非一体而毕生展开漫长斗争的阿里乌,以及否认基督具有凡人肉身的瓦伦廷;再有就是深奥莫测的非洲异教始祖撒伯里乌,他主张圣父本人就是他自己的圣子。刚才穆利根就曾用此活来嘲弄这位陌生人。无谓的嘲弄。一切织风者最终必落得一场空。他们受到威胁,被缴械,被击败;在冲突中,来自教会的那些摆好阵势的使者们,米迦勒的万军,用长矛和盾牌永远保卫教会。
  听哪,听哪。经久不息的喝采。该死!以天主的名义!
  “当然喽,我是个英国人,”海恩斯的嗓音说,“因此我在感觉上是个英国人。我也不愿意看到自已的国家落入德国犹太人的手里。我认为当前,这恐怕是我们民族的问题。”
  有两个人站在悬崖边上眺望着,一个是商人,另一个是船老大。
  “她正向阉牛港开呢。”
  船老大略带轻蔑神情朝海湾北部点了点头。
  “那一带有五深,”他说,“一点钟左右涨潮,它就会朝那边浮去了。今儿个已经是第九天啦。”
  淹死的人。一只帆船在空荡荡的海湾里顺风改变着航向,等待一团泡肿的玩艺儿突然浮上来,一张肿胀的脸,盐白色的,翻转向太阳。我在这儿哪。
  他们沿着弯曲的小道下到了湾汊。勃克·穆利根站在石头上,他穿了件衬衫,没有别夹子的领带在肩上飘动。一个年轻人抓住他附近一块岩石的尖角,在颜色深得像果冻般的水里,宛若青蛙似地缓缓踹动着两条绿腿。
  “弟弟跟你在一起吗,玛拉基?”
  “他在韦斯特米思。跟班农一家人在一起。”
  “还在那儿吗?班农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说他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可爱的小姐儿。他管她叫照相姑娘。”
  “是快照吧,呃?一拍就成。”
  勃克·穆利根坐下来解他那高腰靴子的带子。离岩角不远处,抽冷子冒出一张上岁数的人那涨得通红的脸,喷着水。他攀住石头爬上来。水在他的脑袋以及花环般的一圈灰发上闪烁着,沿着他的胸脯和肚子流淌下来,从他那松垂着的黑色缠腰市里往外冒。
  勃克·穆利根闪过身子,让他爬过去,瞥了海恩斯和斯蒂芬一眼,用大拇指甲虔诚地在额头、嘴唇和胸骨上面了十字。
  “西摩回城里来啦,”年轻人重新抓住岩角说,“他想弃医从军呢。”
  “啊,随他去吧!”勃克·穆利根说。
  “下周就该受熬煎了。你认识卡莱尔家那个红毛丫头莉莉吗?”
  “认得。”
  “昨天晚上跟他在码头上调情来看。她爸爸阔得流油。”
  “她够劲儿吗?”
  “这,你最好去问西摩。”
  “西摩,一个嗜血的军官,”勃克·穆利根说。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脱下长裤站起来,说了句老生常谈:
  “红毛女人浪起来赛过山羊。”
  他惊愕地住了口,并摸了摸随风呼扇着的衬衫里面的肋部。
  “我的第十二根肋骨没有啦,”他大声说。“我是超人。没有牙齿的金赤和我都是超人。”
  他扭着身子脱下衬衫,把它甩在背后他堆衣服的地方。
  “玛拉基,你在这儿下来吗?”
  “嗯。在床上让开点儿地方吧。”
  年轻人在水里猛地向后退去,伸长胳膊利利索索地划了两下,就游到湾汊中部。海恩斯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着烟。
  “你不下水吗?”勃克·穆利根问道。
  “呆会儿再说,”海恩斯说,“刚吃完早饭可不行。”
  斯蒂芬掉过身去。
  “穆利根,我要走啦,”他说。
  “金赤,给咱那把钥匙,”勃克·穆利根说,“好把我的内衣压压平。”
  斯蒂芬递给了他钥匙。勃克·穆利根将它撂在自己那堆衣服上。
  “还要两便士,”他说,“好喝上一品脱。就丢在那儿吧。”
  斯蒂芬又在那软塌塌的堆儿上丢下两个便士。不是穿,就是脱。勃克·穆利根直直地站着,将双手在胸前握在一起,庄严地说:
  “琐罗亚斯德如是说:‘偷自贫穷的,就是借给耶和华……’”
  他那肥胖的身躯跳进水去。
  “回头见,”海恩斯回头望着攀登小径的斯蒂芬说,爱尔兰人的粗扩使他露出笑容。
  公牛的角,马的蹄子,撒克逊人的微笑。
  “在‘船记’酒馆,”勃克·穆利根嚷道。“十二点半。”
  “好吧,”斯蒂芬说。
  他沿着那婉蜒的坡道走去。
  饰以百合的光明的
  司铎群来伴尔,
  极乐圣童贞之群……
  壁龛里是神父的一圈灰色光晕,他正在那儿细心地穿上衣服。今晚我不在这儿过夜。家也归不得。
  拖得长长的、甜甜的声音从海上呼唤着他。拐弯的时候,他摆了摆手,又呼唤了。一个柔滑、褐色的头,海豹的,远远地在水面上,滚圆的。
  篡夺者。
  第二章
  “你说说,科克伦,是哪个城市请他的?”
  “塔兰图姆,老师。”
  “好极了。后来呢?”
  “打了一仗,老师。”
  “好极了。在哪儿?”
  孩子那张茫然的脸向那扇茫然的窗户去讨教。
  记忆的女儿们所编的寓言。然而,即便同记忆所编的寓言有出入,总有些相仿佛吧。那么,就是一句出自焦躁心情的话,是布莱克那过分之翅膀的扑扇。我听到整个空间的毁灭,玻璃碎成碴儿,砖石建筑坍塌下来,时光化为终极的一缕死灰色火焰。那样,还留给我们什么呢?
  “地点我忘记啦,老师。公元前三七九年。”
  “阿斯库拉姆,”斯蒂芬朝着沾满血迹的书上那地名和年代望了一眼,说。
  “是的,老师。他又说,再打赢这么一场仗,我们就完啦。”
  世人记住了此语。心情处于麻木而松驰的状态。尸骸累累的平原,一位将军站在小山岗上,拄着矛枪,正对他的部下训话。任何将军对任何部下。他们洗耳恭听。
  “你,阿姆斯特朗,”斯蒂芬说。“皮勒斯的结尾怎么样?”
  “皮勒斯的结尾吗,老师?”
  “我晓得,老师。问我吧,老师,”科敏说。
  “等一等。阿姆斯特朗,你说说,关于皮勒斯,你知道点什么吗?”
  阿姆斯特朗的书包里悄悄地摆着一袋无花果夹心面包卷。他不时她用双掌把它搓成小卷儿,轻轻地咽下去。面包渣子还沾在他的嘴唇上呢。少年的呼吸发出一股甜味儿。这些阔人以长子进了海军而自豪。多基的韦克街。
  “皮勒斯吗,老师?皮勒斯是栈桥。”
  大家都笑了。并不快活的尖声嗤笑。阿姆斯特朗四下里打量着同学们,露出傻笑的侧影。过一会儿,他们将发觉我管教无方,也想到他们的爸爸所缴的学费,会越发放开嗓门大笑起来。
  “现在告诉我,”斯蒂芬用书戳戳少年的肩头,“栈桥是什么?”
  “栈桥,老师,”阿姆斯特朗说,“就是伸到海里的东西。一种桥梁。国王镇桥,老师。”
  有些人又笑了,不畅快,却别有用意。坐在后排凳子上的两个在小声讲着什么。是的。他们晓得,从未学习过,可一向也不是无知的。全都是这样。他怀着妒意注视着一张张的脸。伊迪丝、艾塞尔、格蒂、莉莉。跟他们类似的人,她们的呼吸也给红茶、果酱弄得甜丝丝的,扭动时,她们腕上的镯子在窃笑着。
  “国王镇码头,”斯蒂芬说,“是啊,一座失望之桥。”
  这句话使他们凝视着的眼神露出一片迷茫。
  “老师,怎么会呢?”科敏问。“桥是架在河上的啊。”
  可以收入海恩斯的小册子。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听。今晚在豪饮和畅叙中,如簧的巧舌将刺穿罩在他思想外面的那副锃亮的铠甲。然后呢?左不过是主人宫廷里的一名弄臣,既被纵容又受到轻视,博得宽厚的主人一声赞许而已。他们为什么都选择了这一角色呢?图的并不完全是温存的爱抚。对他们来说,历史也像其他任何一个听腻了的故事,他们的国土是一爿当铺。
  倘若皮勒斯并未在阿尔戈斯丧命于一个老太婆手下,或是尤利乌斯·恺撒不曾被短剑刺死呢?这些事不是想抹煞就能抹煞的。岁月已给它们打上了烙印,把它们束缚住,关在被它们排挤出去的无限的可能性的领域里。但是,那些可能性既然从未实现,难道还说得上什么可能吗?抑或惟有发生了的才是可能的呢?织吧,织风者。
  “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老师。”
  “请讲吧,老师。讲个鬼故事。”
  “这从哪儿开始?”期蒂芬打开另一本书,问道。
  “莫再哭泣,”科敏说。
  “那么,接着背下去,塔尔博特。”
  “故事呢,老师?”
  “呆会儿,”斯蒂芬说。“背下去,塔尔博特。”
  一个面色黧黑的少年打开书本,麻利地将它支在书包这座胸墙底下。他不时地瞥着课文,结结巴巴地背诵着诗句:
  莫再哭泣,悲痛的牧羊人,莫再哭泣,
  你们哀悼的利西达斯不曾死去,
  虽然他已沉入水面下……
  说来那肯定是一种运动了,可能性由于有可能而变为现实。在急促而咬字不清的朗诵声中,亚理斯多德的名言自行出现了,飘进圣热内维艾芙图书馆那勤学幽静的气氛中;他曾一夜一夜地隐退在此研读,从而躲开了巴黎的罪恶。邻座上,一位纤弱的暹罗人正在那里展卷精读一部兵法手册。我周围的那些头脑已经塞满了,还在继续填塞着。头顶上是小铁栅围起的一盏盏白炽灯,有着微微颤动的触须。在我头脑的幽暗处,却是阴间的一个懒货,畏首畏尾,惧怕光明,蠕动着那像龙鳞般的裙皱。思维乃是有关思维的思维。静穆的光明。就某种意义上而言,灵魂是全部存在,灵魂乃是形态的形态。突兀、浩翰、炽烈的静穆:形态的形态。
  塔尔博特反复背诵着同一诗句:
  借着在海浪上行走的主那亲切法力,
  借着在海浪上……
  “翻过去吧。”斯蒂芬沉静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您说什么,老师?”塔尔博特向前探探身子,天真地问道。
  他用手翻了一页。他这才想起来,于是,挺直了身子背诵下去。关于在海浪上行走的主。他的影子也投射在这些怯懦的心灵上,在嘲笑者的心坎和嘴唇上,也在我的心坎和嘴唇上。还投射在拿一枚上税的银币给他看的那些人殷切的面容上。属于恺撒的归给恺撒,属于天主的归给天主。深色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一个谜语般的句子,在教会的织布机上不停地织了下去。就是这样。
  让我猜,让我猜,嗨哟嗬。
  我爸爸给种籽叫我播。
  塔尔博特把他那本阖上的书,轻轻地放进书包。
  “都背完了吗?”斯蒂芬问。
  “老师,背完了。十点钟打曲棍球,老师。”
  “半天儿,老师。星期四嘛。”
  “谁会破谜语?”斯蒂芬问。
  他们把铅笔弄得咯吱咯吱响,纸页窸窸窣窣,将书胡乱塞进书包。他们挤作一团,勒上书包的皮带,扣紧了,全都快活地吵嚷起来:
  “破谜语,老师。让我破吧,老师。”
  “噢,让我破吧,老师。”
  “出个难的,老师。”
  “是这么个谜儿,”斯蒂芬说:
  公鸡打了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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