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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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李哥-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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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的事异常荒诞,但口气平稳坚定,不容置疑。林爱民梦游起床,通常会做一些乖孩子才做的事情就上床睡觉。说到这里,林爱民的爸爸颇为幽默地认为应该感谢学校教育,使得林爱民即使在梦游也没什么危险。其他人如果正好碰见他梦游,不用替他担心,更不要大惊小怪惊吓着他。另外,林爱民的爸爸请求我们三人别把林爱民梦游的秘密透露给其他人。到此,班主任终于插上话,因为事关林爱民的声誉,她要求我们作出保证。所以我们就表情严肃地保证了。我们横断山那边的习惯,是指天发誓。
  听着林爱民爸爸的话,我们一会儿吃惊,一会儿暗自好笑。林爱民则低着头,脸涨得通红。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夏小、何昊,就密切关注着林爱民的一举一动,并悄悄通报观察情况。总的说来,我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但何昊不这样认为。何昊认为自己的确看到林爱民梦游了。那一次,林爱民从床上起来,径直前往厕所撒尿。何昊跟在后面看完了全过程,林爱民居然毫无觉察。我觉得不像那么回事,何昊却发誓说一定是的,因为只有他作为当事人才知道当时的感觉。
  那种感觉好像林爱民笼罩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里,林爱民,他,看起来和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毫无关系,他身处另一个空间,但在另一个空间的行为和这个空间恰好对应,比如他撒尿,刚好撒到尿槽里。何昊看来对此感觉颇深,他陷入久久的思忖之中,半晌,他斩钉截铁地说:“林爱民肯定在梦游!”
  我、夏小、何昊、林爱民四人,后来关系越来越好,其根本原因就是林爱民的梦游症。林爱民爸爸慎重的托付,给了我们四人一种实实在在有责任的团体感觉。四人需要共同保守一个秘密,让我们彼此感觉就像真正的哥们儿一样。这种感觉甚至班主任也有份,她从未打算把我们分开,尽管我们四人后来所捅的娄子不少。
  对于梦游,林爱民自己是这样说的:他八岁起被告之患有梦游症。他爸带他去医院检查,梦游症没法检查,全靠他爸向医生讲述症状,医生无所作为,仅给他开了一个患有梦游症的证明。后来还有一个游方郎中给他开了一个处方,这张用毛笔小楷写就的处方签,林爱民像保存纪念品一样折起来珍藏在相册里,塞在他六岁时和某个堂妹合影的黑白照片后面。(我还记得那张照片上两个小孩傻乎乎笑着的样子。林爱民有钱后,把这张照片印在了金质的心形护身符里。)
  处方签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生黄芪10克、太子参10克、茯苓7克、朱麦冬5克、五味子3克、白芍6克、炙甘草3克、山药10克、蝉蜕5克、龙骨(先煎)6克、珍珠母(先煎)7克、寒水石(先煎)7克、煅牡蛎(先煎)7克。这味复杂的中药林爱民吃了五年,令他睡觉安静如死尸,但梦游仍然要发生。这药也令他身上带上了一种以五味子为主的中药味,也就是说,他没有汗味。一到味道很大的夏天,林爱民就非常引人注意,对此他异常羞涩,忌讳参加任何###。
  为了保护他在梦游时不受伤害,他家房间的家具尽量减少,厨房里的刀具要收藏起来。从八岁起,他就和他爸睡一个房间。他从未在别人家中住宿,没有出门旅行过。初中时候没有住过校,这次考入师范学校不得不住校,他爸爸便亲自来嘱托。照他爸爸的说法,近来林爱民的梦游变简单了,只做一套儿童广播体操。极有规律,每次下床的姿势、走动的线路都一样。林爱民自己,似乎很不满意自己在梦中的行为仅限于此。太儿童了,对吧。其实他更希望自己通过梦游,实现更非凡的经历。
   。。

杀李哥 3(4)
入学师范学校两月,学校组织看了一次解放军攻克老山的电影,之后林爱民做了一个他很想去亲身经历的梦。那个梦里,他自己是一个孤独地躺在病房里的伤员,似乎没人救助。听到一阵军乐声,他起床离开病房,看见院子里靠墙摆了很多啤酒、烧烤架,军士和护士在院子中间跳舞。他端着啤酒去请一个漂亮护士跳舞,被护士打了一个耳光。不,不止一个耳光。那个护士照着他的脸噼里啪啦地连续抽耳光,于是他就遗精了。他希望自己的梦游是这样的。(说到遗精,每个人的初次都和某个梦有关系。我得承认自己的梦遗和林阿姨有关系;夏小说自己因看黄色手抄本《###》晚上梦见其中的文字片段而遗精;何昊的梦遗最符合他本人的气质,他梦见自己挺着阳具去戳一个外皮发硬的老南瓜。)
  有一天,林爱民拉我去学园路上的一个小饭馆喝啤酒。那时候啤酒刚刚上市不久,闻着是一股潲水味,流行于街娃地痞中间,大杯大杯地豪饮,体现着英雄气概。
  一落座,林爱民就说:“何昊这个人有点烦,我每次半夜醒来,都看见他睁着眼睛瞪着我。”
  我说:“何昊是有点神经过敏,不过都是兄弟,他心肠很好的。”
  林爱民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向我打听我们三人对他的观察情况,具体说来,就是有没有发现他梦游过。我说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反之我认为林爱民比谁都睡得死。
  我问他:“是那副中药的缘故吧?”
  林爱民点点头。
  “夏小的看法和我一样。至于何昊,”我笑了,“他跟踪你上了一趟厕所。”接着我把何昊说的事向林爱民讲了。
  林爱民很注意地听我说完,然后说:“他一定轻手轻脚的吧,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说:“应该是非常非常的轻手轻脚。”
  “他妈的,”林爱民骂了一句,随即笑了,“他凭什么说我去小便是梦游呢!”
  “他说你被笼罩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里。”
  林爱民表情奇怪地沉吟道起来:“与世隔绝的寂静?”
  他伸手拿过啤酒瓶,给我和自己的杯子倒满酒。“照我爸说的做广播操什么的,这种破事就算叫醒我也没什么吧?连做梦都在做广播操,太无聊了吧?”
  我点头承认:“是挺无聊的。”
  “太无聊了!只有毫无创意的老头子才想得出来。”林爱民尖叫起来,要我保证以后遇到他干这些无聊的事就叫醒他。我点头同意了。
  随后,林爱民感到轻松了,他感叹道:“我真想梦见自己去当兵啊!”
  我说:“你不是梦见过吗,还和护士跳舞呢。”
  林爱民使劲摇头:“没跳成,她要和飞行员跳舞,不和侦察兵跳舞。”
  我说:“原来你是个侦察兵啊?”
  “对啊,”林爱民挺高兴地说,“我梦见我是一个侦察兵,躲在越南鬼子的阵地里,大声喊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我说:“原来你是这样受伤的。来,祝贺一下。”我把杯子举起来,和林爱民高高兴兴地碰着。
  有点醉的时候,林爱民说最烦他爸,一辈子都在安排人保护他。他絮絮叨叨地表示,现在他怀疑这事整个都是他爸的骗局。他爸把医院开的梦游症证明和银行存折放在一起,锁在保险柜里,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怀疑。这个证明有那么重要么?他怀疑他爸从他八岁起就一直在骗他。林爱民大喊大叫地说自己现在总算明白了,他爸就是想把他变成一个永远被控制着的乖孩子,所以设计了一个梦游的圈套来整他。
  那天,另外一张桌子上还有四个人在喝酒,林爱民酒醉大喊的时候,他们一齐瞪过来。我连忙劝林爱民:“别喝多了。”
  林爱民拍桌子大喊:“骗子!”
  那几个人再次不怀好意地看过来。他们都穿着裆很大的军裤,有两个裸着上半身。我抓住林爱民的手,让他别喝了。但他还要喝,挣脱我的手去抓酒杯的时候,他的两个手指戳在了酒里。他抓起酒杯,将酒倒在了自己脸上。
  

杀李哥 3(5)
我说:“老板,结账。”
  那四个人离开桌子朝我们这边移来,都把一只手揣在又深又大的军裤兜里。我一边等老板结账,一边悄悄拎起一只酒瓶。林爱民已完全醉了,趴在桌子上哭泣,头发搭在剩菜盘子里。老板把单子拿去看了一阵,却没过来。四个人中的一个朝老板点点头,然后一齐走到我跟前,前后左右站定方位。
  其中一人对我说:“小子,操酒瓶啊!”他从我手上夺过酒瓶,打了我一耳光。有两个人从兜里掏出刀来在手上扔着玩。我没敢动。
  一个人说:“今儿个请咱们哥儿喝酒怎么样?”
  我点点头。
  那人便对老板说:“这位兄弟帮咱们买单,老板你得便宜点。”
  结两桌的账,我身上钱不够,老板说不够的不用付了。我没同意,把腕上的手表解下来押在了酒馆里。我去扶林爱民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呕吐,便找老板要了杯水过来。我把杯里的水洒了些在林爱民的额头上和后颈处,然后坐在林爱民对面等着。
  师范学校位于第三中学上方,两个学校的分界点是一排台阶。我扶着林爱民走上台阶时,林爱民再次呕吐了。我把林爱民放在台阶上,帮助他舒服地平躺着,自己走到上面一级,也平躺着。我看见满天星斗,又看见西面楼顶上的红光。那是钢铁公司的小火车往江里倾倒的钢渣溶液映出的红光,日积月累,那些钢渣在江北岸形成巨大的斜坡,几乎要阻断江流。钢渣堆很热,据说底下始终保持着溶液状态,很多当地农民不顾禁令去捡钢渣卖给民营的炼铁厂,不少人因此中暑滚落江中淹死。红光下面黑色的楼房,正是第三中学的女生楼,我当然也想到了林小梅和她妈妈。
  躺了一会儿,林爱民泪汪汪地说:“我爸骗得我好惨啊!”
  他的头发上有油,脸上黏着呕吐物。我不知道林爱民清不清楚我挨打的事,同时想到林爱民他爸说的“千万千万暗中跟着他别惊醒他”,心里感觉怪怪的。
  何昊和夏小在宿舍里担心我和林爱民,就把楼梯口上的铁门掰了一个大口子爬了出来。他们在台阶处找到我和林爱民,我们四人继续在台阶上坐了一阵。那时候除了喝酒,我们已经开始抽烟。夏小的兜里就常备有红梅烟,我们四人一人一支地点燃,非常注意地盯着伙伴嘴上吸出的红光,也故意深深吸,把自己嘴上的红光给别人看。
  通过遥远的回忆者的眼睛,注视着这一景象,发现它和印加丛林深处的“库库马尔”仪式非常相像。那也是一群抽烟的人,将干燥闷热的烟雾深深地吸到肺里,吸得非常深,以至于整个身体都陷入一种昏眩,随后,“库库马尔仪式”的参与者将会看见神圣的幻觉。但那天我们没有看见幻觉,我们看见异常清晰的红光,包括红光里的孜孜响声和人脸的局部。
  为了聚在一起抽烟,我们四人经常待在宿舍楼顶。宿舍有七层,加上七八米的水泥保坎,靠第三中学的一面墙壁实际上有十层楼那么高。同样高的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并立着,相距不足三米。望着这不算远但感觉非常危险的三米,我们有一种冲动,想跳过去。很强烈的冲动,是的,差不多有三四天的时间里,我们老有想跳过去的冲动。
  一九六八年比蒙在高原创下并始终保持领先的世界纪录是八点九米,一九八五年的全国纪录是七点三米,何昊跳沙坑的纪录是四点八米,他认为自己肯定能够跳过去。
  “能,肯定能。”他一边后退,一边搓着手。
  他需要大约六米的助跑距离,他是这样说的:我只需要六米助跑就能把我的柴油机发动起来。他崇拜柴油机,因为柴油机力气大,声音大,还冒着黑烟。他退到六米位置,却迈不开步。我们朝他大笑,让他过来抽烟。稍后我们回宿舍把床单抱到楼顶上来,铺在防水沥青上,要在楼顶露宿。沥青被太阳晒过的味道很强烈,有一种麻痹作用。我们躺在这气味里,讨论恐惧感作为理性的一部分的作用机制。其实,我们的理性乃是建立在恐惧感上的,正是因为有恐惧感,我们才会进行审慎的思考,制订合理的计划和条约,以保护自身不受伤害和威胁。这些听起来很学术的句子来自于夏小,他一进学校就读了大量的弗洛伊德、荣格、尼采和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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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李哥 3(6)
我们经常说着说着,会突然无语,听着迷人的安静,而上面的星星,会格外明亮。我告诉夏小,我爸是个了不起的诗人,因为他写过这句诗:星星是古老的,星星的出现,不是为了照耀,而是为了显现古老印记。夏小说:天啊!你爸是天才!随着噪音的消失,慢慢透出夜晚的真正安静,那还是一种声音。可能是金沙江,也有可能是刮着风的山林。遥远地过来,苍凉有力,完全没有人世间的混乱和浑浊。夏小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出一些听起来间隔很长的话。那是诗,他强调说。有时候我也接上一两句。
  该睡觉的时候,我们规定轮流值夜。由林爱民先熬一阵,等他熬不住的时候叫我起来,我再叫醒何昊,何昊再叫醒夏小。夏夜在楼顶露宿,有专人值夜,这样安排的目的是保护患有梦游症的林爱民,进一步来说,我们应该形成一种每一个哥们儿都得到妥善照顾的规矩。有一夜我睡下不久,被林爱民摇醒说何昊要跳了。在一阵简单利落的助跑之后,何昊非常轻松地从男生楼跳到了女生楼。其他人在他的激励下,也一个接一个地跳了过去,再一个接一个地跳回来,此后这就成了我们最常玩的游戏。
  我押在学园路小饭馆的那只手表“宝石花”,是我爸奖励我考上师范学校的奖品。这只表我一直没去赎取,因为我感到极大的耻辱。十来年后的今天,我突然想起这只表是我爸佩戴多年的随身爱物,不禁为自己当时的轻率感到难受。我爸曾问我那只表哪儿去了,我撒谎说手表弄丢了,他没说什么。生活费之外,我爸另给了我十五元钱,要我再买一块电子表。
  “时间很重要。”他用其惯常的简洁、就像画着红色着重符号那样的声音对我说。
  我们在宿舍里坐了一阵,我带他去找林小梅,把林阿姨托他带的包裹给她。离开宿舍,去往台阶,通道一侧架着水泥架,长满三角梅,紫红色的花朵开得很热闹,另一侧有些水泥凳椅。我爸说:“坐一会儿吧。”
  我们父子俩并肩坐着,望着对面的三角梅。三角梅开得太灿烂了,多看一会儿就令人头晕眼花。如果我爸不在,我会借着这种感觉美美地抽上一支烟。
  我爸说:“你很久没有写日记了吧?”
  我点点头。
  他说:“日记还是应该写的。”
  我说:“好像没必要了吧。”
  看来是不能再看到我的日记了,我爸怅然若失。他怔怔地望了我半晌说:“你长大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又坐了一会儿,我们走到台阶处,我把林小梅的宿舍窗口指给他看。突然我故意大喊了一声:“林小梅!”
  我爸吓了一跳,他分明对我变声期后所产生的出奇响亮的嗓子感到不可思议。我心中暗自得意地说我试试她能不能听到,于是又喊了一声,但这一声明显没有前面那一声干脆有力。其实我的嗓子除了有着爆炸性的响亮效果,还能够像吉他的琴箱一样低沉,只是当时没有进一步向我爸卖弄。
  我不想再戴手表,决定拿我爸给的十五元钱买一把刀子。我在吉木中学买的刀子放在九道沟老家了,当时以为进了师范学校用不上刀子了,现在看来还是需要。
  说到刀子,我、何昊和夏小一致认为我们四人非常需要刀子,也需要一些刺杀的训练。武斗是何昊的特长,他马上要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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