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听不过几秒钟,韩睿便将剩下的半截香烟弹了出去,然后利落地发动了引擎。
车顶缓缓合起来。
他用的是蓝牙,并不影响开车,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车速正一步步地往上提升,节奏很明显。
她有点诧异地看看他,恰好瞥见他微微蹙起眉。
他讲电话说:“我知道了,你们不用过来。”语气有些低沉,侧脸冷肃。
油门轰地一响,几乎同一时间,惯性便让方晨整个背部牢牢贴住座椅。
这部跑车的底盘本来就低,此刻更像是贴着地面在行驶,道路两侧的灯光簌簌闪过,几乎连成一线迅速向后退去。
方晨还来不及问明状况,目光已经先扫到自己这一侧的后视镜,原本还空荡荡的后方,此刻却分明有车跟上来,大喇喇地开着远光灯,反射在镜子里仍旧刺目。
她数了一下,一辆,两辆,三辆……清一色的黑色轿车,前后交替,偶尔并行,但都远远地跟着,似乎是追不上,又或许是不敢贴近,于是便始终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忽远忽近,却又不肯放弃。
说不出心里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隐约害怕,又隐约兴奋,她将手指牢牢扣在胸前的安全带,再一次转过头去看韩睿。
而他也恰好侧过视线,瞥见她很有几分苍白的脸色,忽然笑了。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笑,仿佛冰山消融,原本冷峻冰峭的唇部线条竟然不可思议地柔化了许多。
“怕?”他挑眉问。
她略微迟疑,然后摇头。
其实更多的是觉得晕。她从小就晕车,近几年虽然被锻炼得好了许多,不过车速一快,再加上七拐八弯的,到底还是觉得有些难受。
她紧紧闭住嘴巴,胃里开始翻涌,也不知道这样的追车情节要上演到什么时候,唯恐一会儿受不了吐在车上。
这么高级的车……
而且,还是这个男人亲自开的车……
出了滨海大道,又过了两个街口就进入了环城高架。
路上的车辆渐渐多起来,可是只要Carrera的车速稍缓下来一点,那三辆黑色的轿车便又会重新远远地出现在后视镜里。
韩睿游刃有余地在车阵中穿梭,他的车技十分好,开车的姿态更像是在享受。
中途,他腾出手来打了个电话,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去告诉他,我现在没空,有事改天再谈。”
“他手下的人打扰了我的兴致,如今还想挑战我的耐心?”
薄暮晨光 (一)(16)
“如果他能承受得起后果的话,我可以奉陪。”
语调平淡,可是音线却冰冷,仿佛某种锋锐的利器出了鞘,在夜里闪着寒光。
方晨在一旁听得不禁抖了一下,但还是明智地选择保持沉默。
她想起了某系列的香港电影,当年看的时候心潮澎湃,哪想得到有一天竟然也会换成自己做主角。
原来飙车一点也不好玩。又或者应该说,本来是挺刺激的一件事,结果偏巧碰上她这样一个晕车的人,效果便明显大打折扣。
最后车子在PUB门口停下。
方晨推开车门冲出去,扶住树干就开始呕吐。
好多年没有这样了,再加上喝了点酒,一时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韩睿也有点吃惊,刚才她说她不害怕,他以为她是骗人的。现在看来,她一路上脸色苍白,原来只是因为晕车?
等她稍微止住了,他走过去,递了瓶水给她。
“谢谢。”方晨喘了口气,喝水漱口之后,又干脆将剩下的半瓶水全都灌进胃里去,冰凉的感觉刺激了神经,终于令她缓过来一些。
“你胆子很大。”韩睿负手站在一旁说,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感叹,抑或只是纯粹叙述一个刚发现的事实。
“我是做记者的。”方晨抬起头,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但愈发显得目光清明,“谢谢你今天载我兜风,现在我要回家了。”
他绅士地问:“需不需要找人送你?”
“不用。”
路边停了一溜待客的计程车,她拉开其中一辆的车门坐进去。
离开的时候,恰好看见韩睿转身走进那处灯红酒绿的奢糜之地。
这一晚的经历就像一个秘密,事后方晨没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苏冬。
她知道,倘若被苏冬知晓她和韩睿之间有了什么牵扯的话,一定会不放心。
还记得当年她决定改过自新,彻底脱离过去那种荒唐堕落生活的时候,苏冬说:“真好,早该这样了。”
她却开玩笑说:“可是我以为你会舍不得我。我要开始复习准备考试,而且以后都不会陪你泡吧玩通宵了。”
“那有什么要紧的。”苏冬一边丢给小卖部老板十块钱买了包摩尔,一边笑得很风情地讲,“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是的,那时候苏冬已经开始抽烟,并且正式跟了那个教会她抽烟的男人,每天同他进进出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在那男人的势力范围内风光十足。
后来,那个男人死了,死于一场恶性仇杀,身上被捅了好几个洞。
方晨原以为苏冬会伤心,结果下葬的当晚,两个人窝在她小小的公寓里,喝掉了三瓶红酒。
苏冬好像醉了,又好像还很清醒,她捏着杯子把玩,最后说:“突然有点后悔,当初怎么就不肯好好念书呢?如果考个名牌大学,再继续读个研究生该有多好。”
“真庆幸,你没和我一样。”苏冬的思维和口齿一样清晰,停了停,又说:“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像我这样……”
04、这时候带个男人回家,你就不怕他们误会?
过年的时候终于放了几天假,方晨立刻买了票回老家。
老家离C市并不远,坐汽车从高速一路往南开,差不多两个小时就能到达。
之前她也邀请过苏冬一起去过年,结果苏冬说:“你见我一年到头哪天可以休息的?”
电话里传来热闹的划拳声,隐约可以听见旁边有男人在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还混和了娇滴滴的捧场叫好声。
苏冬懒洋洋地说:“等你回来陪我去静灵寺烧香吧。你不在,我一个人也不爱去。”
薄暮晨光 (一)(17)
通常,只有遇到不顺心的事,她才会想到去庙里烧香拜佛,所以方晨一边答应下来一边问:“最近又有什么事情不顺利了?”
只听苏冬在电话那头笑:“这些人,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我去拜佛祖,希望能多活两年,不要早早就被她们给气死。”
方晨回到家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家里的小阿姨早就烧好了一桌子菜,只等她来就可以开席。
近几年,母亲曾秀云几乎不再全国甚至世界各地跑了,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与小阿姨一道做做家务,偶尔在画室消磨一下时间,但也终于在向传统的家庭主妇靠拢了。
见到女儿回来,曾秀云脱下围裙,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才微微皱眉道:“太瘦。”
方晨不以为意,凑到陆国诚的旁边,说:“爸,老妈为什么还是这样挑剔?”
她的声音柔和眉眼温顺,分明带了点撒娇的味道,亲昵地搂住陆国诚的胳膊,因为,似乎以前陆夕就是这样的。
“你这丫头,我还不是心疼你。”曾秀云摇摇头,又去拉她,“快去洗个手可以吃饭了。”
方晨在浴室里拿洗手液洗干净了手,又仔细擦干了这才走出来。
或许搞艺术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怪癖,曾秀云的洁癖就十分严重,也连带遗传影响了陆夕。
方晨记得,小时候陆夕穿的几乎都是白裙子,而且似乎总是不会弄脏。
可是方晨不一样,成天与一帮男生爬上爬下打打闹闹,从小到大都不知勾坏了多少件衣服。
她想,大概这也是自己从小就不得母亲喜欢的原因之一吧,因为她总是脏兮兮的,并且根本不听话。
有时候好像曾秀云根本不爱多看她一眼,都是家里的保姆帮她洗澡换衣服。
现在帮佣的小阿姨是四川人,比方晨还要小两岁,已经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今年也不例外。方晨大年初一给了她一个红包,又带她上街买了件新大衣。
接下来的假期方晨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平时没什么事可以做,便陪着父亲陆国诚下棋喝茶,又或者同母亲一起看电视聊天。
这天下午,她正在客厅里看央视的春晚重播,结果手机突然响起来。
肖莫的名字在屏幕上闪动,她心情颇佳地给他拜年:“新年好。”
“在做什么?”肖莫问。
“看电视。”她吃了颗草莓,随口问,“你呢?”
“你猜。”
“我哪知道啊。”电视上赵本山的小品正好出来了,底下响起一片叫好声,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想了一下,胡乱猜测,“在应酬?”
大概只过了一秒钟,微微有些低沉的轻笑声就传过来,肖莫半真半假地表扬她:“你真聪明。”
“多谢。肖总,您真辛苦,大过年的也不能休息。”
“是呀,而且我发现我喝醉了,没办法开车回去,怎么办?”
“让司机去接你,要不就叫计程车吧。”
这一回,电话里静默了一下,然后才听见他状似无奈地说:“我让司机放假了。而且,从这里打车回C市,估计很贵。”
日进斗金的奸商也会考虑到车资的问题?她简直觉得诧异,下意识便说:“难道你在北京?”
“不是。我在新洲西路上的翠微轩。”
在翠微轩最大的VIP包间里找到肖莫的时候,方晨犹自觉得惊讶。
她问:“你怎么来了?”
“应酬啊。”他用手支着额头,懒洋洋地倚在沙发里,西装外套脱在一边,只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将面色衬得有点虚白,看来是真的喝多了。
令方晨深感佩服的是,他讲话的条理倒还是很清楚。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薄暮晨光 (一)(18)
直到一同坐进出租车里,肖莫还在微微有些抱怨地看着她,问:“这里的人都这样能喝酒么?早知道就应该先向你咨询一下,好歹也多带个司机来。”
“还好吧,至少我认识的人酒量都不错。”
方晨见他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连眉心都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来,便问:“是要休息一下,还是吃点东西垫垫胃?”
“都行。”肖莫很大牌地闭起眼睛,含糊地应了句。
最后她想了想,只得给前面的司机报了个地名,又拿出手机打电话轻声说了几句。
十来分钟后,她领着肖莫进门,小阿姨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米刚下锅,还要再等一会儿啊。”
“没事。”她又简单介绍了一下,“爸妈,这是我朋友——肖莫,临时过来办事的。”
“伯父伯母,新年好。”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露出一个微笑,谦和有礼地说,“时间有点匆忙,都没来得及买东西带过来,实在不好意思。”
方晨侧过头看着他。这男人,在车里的时候明明连声音都懒得发出一点,现在似乎酒醒了,还能顾及到这些礼貌周全,表面功夫很到位。
她领着他进了客房:“躺着休息一下吧,等粥煮好了我叫你。”
肖莫毫不拘谨地坐下,随意靠在床头,问:“这时候带个男人回家,你就不怕他们误会?”
“不会,谁让你条件太好了。”
粥熬好时,他已经睡着了。
方晨让小阿姨用低火温着,自己跑到楼上去,在一堆旧物中翻翻捡捡。
陆夕不在以后,她过去住的卧室便一直被闲置着,曾秀云每隔一段时间就进去打扫一次,除此之外,其余时间门都是锁上的。
不过方晨偷偷配了把钥匙,偶尔回家来,都会进到里面去看一看。
随着时间的流逝,仿佛她与陆夕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虽然时常会梦见陆夕,虽然在每个突然醒来的晚上都要给陆夕写邮件,可到底时间长了记忆还是觉得模糊,有时候甚至都会想不起陆夕的脸来。
依稀只记得陆夕笑起来很温柔,声音也很温柔,搂着爸妈说话的时候永远都像在撒娇,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窗帘四合,屋子里显得有些暗。
方晨顺手开了顶灯,灯光如水般倾泻下来,静静地流淌在天蓝色的床罩上。
一切都和当年一样。
和她上次回来时也一模一样。
陆夕最后一次离开家、飞回美国读书的前一晚阅读的《梵高传》还摆在枕头边上。
方晨没有翻它,只是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一会儿。
她走到房间另一侧的书架旁边,随手抽了几本画册出来,全是陆夕的作品,被精心地分好类,有些还是当年出事后父母从美国带回来的。
从素描到水彩,从风景到人物肖像,不得不说,陆夕遗传了母亲所有的艺术天份,甚至在某些方面表现得更加出色。
陆夕最擅长、最喜爱的还是肖像画,或许是那段求学的日子给她增添了许多经历,那满满几本画册里头全是各式各样的人物。有街头卖艺的黑人,有风情万种的吉普赛女郎,还有校园里看似很普通的学生……
方晨一页页翻过去,偶尔会特别停下来多看两眼,几乎可以想像出陆夕当年画画时候的样子。
“在看什么?”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方晨迅速合上画册,转过头看到肖莫正悠哉站在门口,嘴角边带着一抹轻淡的笑意。
“这是你的房间?”他并没跨进去,只是稍微打量了一下。
她不回答,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将东西一一摆回原位之后,才走到他面前,问:“有没有吃东西?” txt小说上传分享
薄暮晨光 (一)(19)
“你不在,我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吃。”
“我爸妈很随和的。”虽是这样说,方晨还是和他一起下了楼,又陪着他喝掉一碗紫米粥。
傍晚时分,方晨临时决定返回C市。
陆国诚倒是没什么异议,这么多年,对女儿的事情他向来管得很少。
只是曾秀云说:“咦,不是还有两天假期吗?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先回那边休整一下,等过完年开工了肯定又是天天忙。”方晨又转头同肖莫说,“搭个顺风车,不介意吧?”
他笑了笑:“当然不介意。”
肖莫的酒醒得非常快,只不过休息了一会儿,便又重新恢复了精力。
一路高速,他将车开得极稳。
走到中途的时候,他问她:“不睡一会儿?”
方晨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盯着窗外枯燥乏味的风景,没有回话。
其实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回到市区,方晨也不觉得饿,但还是被肖莫载到餐厅解决了一顿晚饭才回家。
肖莫送方晨到公寓楼下,临分手时开玩笑地说:“下午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你妈的眼神?估计以为你提早回来是被我怂恿的。”
“乱讲。我妈才没这么无聊。”她有点恹了,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和他说话。
“这没什么,搞艺术的人想法浪漫一点也很正常。”他停了停,故意说,“况且我条件这么好,你被引诱了也是理所当然。”
方晨却不由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奇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做这行的?”
“怎么?突然发现满身铜臭味的商人其实也会关心艺术,令你很吃惊?”
公寓外花坛四周的矮灯在深冷的夜里蒙着雾气,透过车前玻璃照进来,一片虚白朦胧的光线恰好映在肖莫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他的目光显得格外清亮灼然。
方晨与他对视了两秒,然后平静地移开视线:“她这几年的曝光率已经很低了。你千万别说家中还有她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