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变本能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兵变本能寺- 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于初。”信康见天要黑了,把书反扣在桌子上,叫过侍童,“天好像要黑了。”
  “是的,我把灯端过来吧。”
  “不必了。今日是十四,晚上会有明月,你把窗户打开。”
  于初按信康的吩咐打开了窗子。
  “咦,真是奇怪,哪里来的木犀花香啊。”信康笑了,“没有发生这件事之前,什么花香啦,月亮啦,我根本就无心留意。原来乐趣居然藏在让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于初为吉良氏,原本和今川氏同出一家,也属足利氏。对于这次的事件,这个心性敏达的少年也深感悲哀。“少主!”少年颤抖着声音道,“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夫人已经在上月的二十九……去世了。”
  “母亲……去世了?”
  “是的,本月的初十,我从忠邻大人那里听到的。”
  “嗯……从初十到今天已有四天,你一直把这个消息藏在心里?”
  “是……我一想到少主恐会难过,就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嗯……在哪里被杀的?冈崎吗?”
  “这个……”于初支支吾吾起来,“据说是在送往滨松的途中,一个叫富塚的地方。不是被杀的,听说是为了替少主向主公乞命,自尽身亡。”
  信康听了,猛然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他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流眼泪。当然,他也不大相信母亲乃是自杀。
  自从搬到这里,信康才慢慢想明白父母的悲剧从何而来。
  双方的性格都太要强了……父亲乃是乱世的大丈夫,内心隐忍,深藏不露;母亲则是一介女子,却执着追求,从不会委曲求全。到底二人谁对谁错,信康也说不清。可是,他明显地感受到,二人迥然不同的性格背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如像父亲般长大,就会变成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如像母亲般长大,大多数的女人也会变得像母亲那样固执……
  “于初,月亮出来了,快来看!”信康背过脸去,望着窗外,悄悄地抑制住眼角的泪水。
  果然,夜幕降临,天空泛出深紫色,十四的月亮正在升起,本宫山的轮廓真真切切地映人眼帘。山与天空的交界线之处,望去幽黑深远,仿佛隐藏着对天地的不满。
  “少主……以前我也认为这个世界并不如此令人生厌……”
  与其说是对信康说,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于初的语调中满怀伤感,“我本是足利将军一族。现今足利氏已经败亡,被命运抛弃……上天让我在这样悲惨的境况下出生,到底是想让我品味什么?自从来到这里,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这个问题。”
  信康依然背对着于初。“我的父亲……听说由于伤心过度,已经患病了。”
  “少主是从谁的嘴里听来的?”
  “我的身边也经常有人来,来人的名字我不便告诉你。他劝我从这里逃走,还说父亲也确实希望我逃走……因此,我不能泄露此人的名字。父亲确实也有这样的想法。”
  于初听了,直摇头,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模样。“主公要是有那样的心,为什么不阻止夫人自尽?我不相信。”
  “你怎么认为?”
  “是主公的专横,迫使夫人以死相谏……”
  “哈哈……你说得有理。”信康轻轻地笑了笑,打断了于初,“那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由于父亲惧怕我和母亲,不敢名正言顺地认下阿万所生的于义丸……”
  “有这样的事?”
  “有。因此,我就特意派人把父亲请到冈崎……我求他说,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所以,请他无论如何见上于义丸一面。”
  “我不相信……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
  “那时候父亲的表情,我仍然记得真真切切。刚开始时,他愤怒地盯着我,不久又红着眼睛摇头。父亲的原则是,这个世上秩序与和气第一,因此行事要斩钉截铁,不徇私情。我继续苦苦求他,我说,请认了这个弟弟,如果父亲不认,就会骨肉分离。请父亲无论如何可怜我们兄弟……父亲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哭了起来,最后终于答应见他。可是,在中村源左卫门家见到于义丸,他连抱都没有抱一下,只说了一句:你现在有了一个好哥哥……你明白了吧,于初,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这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怎能不卧病在床……是信康杀死了母亲,是信康让父亲如此痛苦,我这个不肖之子!”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把主仆二人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了墙上。
  “于初,信康如果从这座城里逃走,也不是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忠邻……”说到这里,信康猛地住了口,他无意间竟然提到了劝他逃走的、绝对不能泄露的人。
  “不,那个……劝我逃走的人……说如果现在去死,那是白白送命,还对我说,一定要活下去,以观后事,那才是孝道……可是,我却不这么认为。如果从这里逃跑,可去的地方只有武田氏一边,就是再觉生厌,也得去见胜赖。那么,安土的岳父对我的怀疑不就成真了吗?日后我还能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的清白?你明白吗,于初?”
  不知何时,于初把两只手支在了膝盖上,哭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心底也一直有希望信康逃走之念。因此,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煽动信康对父亲的反感。
  “于初,不要再对我讲父母的事情了。时至今日,信康已经铁了心,一定要按自己坚信的道路走下去。如果我逃走,不仅会连累了大久保父子,还会让人对父亲产生怀疑,更会玷污了我的清白,所以,我不会去做那样的傻事。”
  “少主,请您原谅我,我太愚蠢了。”
  “不要说了,你看,月光多么清澈啊!擦干眼泪,欣赏下!”
  “是……”
  “信康是幸福的……母亲爱我,父亲也爱我,都爱得患了病……不,这样说有点儿过分,应该说,信康是个不孝之子,害得母亲自刎,又害得父亲卧病在床……唉!哪怕是最后一刻,我也一定要坚强、正直。”
  “少主的意思是,您终究还是要自尽……”
  “不,我不会死!”信康使劲地摇着头,“信康从前的生,不能叫生,那只不过是在世间随波逐流,迷失了自我的一个幻影而已。可是,今后我会用意志贯穿生命,按照我的念想,正确地活下去。”说话间,信康渐渐觉得,他的生死像是已被注定,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条险峻的峡谷中等待死亡。
  “少主,饭已经送来了,窗户是不是……”
  “月亮已看过了,关起来吧。”说着,信康突然发现屋檐下有人影晃动,“谁?是谁在那里?”
  “是我,忠邻。”
  “忠邻,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的,滨松那边已经派来了使者。我想将此消息告诉少主,没想到……”忠邻跪在月光下,看着信康。
  信康感受到忠邻眼中激荡的情感。他异乎寻常地镇静,轻轻地问道:“谁从滨松来了?”
  “服部半藏正成大人、天方山城守道纲大人……”忠邻低声说道,“求少主。”
  说完,他无力地低下了头,“主公的心意,从刚才你们的谈话中也能听出来。少主如果觉得忠邻还没有发疯,就请您再思量一下。”忠邻没有说出逃跑二字,只是用乞求的眼神仰视着信康。
  信康没有躲避忠邻目光中强烈的情感,而是放声笑了。“哦。是从滨松来的半藏和山城啊。好,我现在就要见见这二人,忠邻,你如果听到了我的话,就不要再重复了。信康这次要做一个真正的强者。”
  “做一个强者并不是一名武将的全部。刚才少主不也说过吗,主公也不能把心中所想全都说出来……世人莫不如此,没有人知道可倾其所言的日子何时才会来。少主,求您了,拜托了……”
  信康哗啦一下关上窗子。“不要再说了,快把滨松的使者叫来!”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有些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坐了下来,甚至都忘了身边还有于初。
  现在,他憎恨起忠邻的固执来。如按照忠邻所说的逃亡计划,从二俣城逃出以后,一旦落到不知名的武田小卒手里,那可怎么办?因为担心这些,虽然忠邻几次三番地潜进来劝说,可是忠邻的父亲忠世却始终没有露面。如果连忠世也来劝说,那么,父亲定是明明白白地要让自己逃亡了……大家心里都有此想法,可谁都不愿说出来,都担心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
  “少主。”忠邻仍然不死心,“少主,您在窗户上露一露脸……”他的执拗只能说明,滨松来的使者的口令,已经不可通融了。
  “少主!”不知什么时候,侍童的数目已经变了,三个人一齐不安地盯着信康。
  “好。不用回函了。”信康像是在自言自语,“到了这种时候,如果还动摇,我就会落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坏名声。”
  “好像回去了。”过了一会儿,于初小声说道。三个侍童一齐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外面还有没有动静。月光把窗户纸照得发亮,蟋蟀那寂寞的鸣声清晰地传来。
  “于初,你们三个下去吧。”
  “是……可是,为什么不让我们待在您身边……”
  “我要会见滨松来的使者,你们不要瞎想,下去吧。”
  “是。”
  三个人出去后,信康轻轻地从刀鞘里拔出匕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月光冷冷地照过来,令人心悸的蟋蟀鸣声变得越来越凄惨。信康静静地解开农服,敞开胸怀,这时候,他眼前浮现出吊死在松树上的菖蒲的笑容来,一会儿又变成两个女儿的笑脸,接着又变成了妻子德姬的笑容。
  “父亲……”信康的嘴唇颤抖着,“这两名使者一定是害怕和我会面,这也算是三郎最后的安慰了,不要让他们为难了。我要笑对人生……”
  就在信康自言自语的时候,走廊里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是来送晚餐,还是滨松的使者已经下了决心来见他?听脚步声似乎是三个人,信康慌忙合上了衣襟。既然心意已决,就应该见一下父亲派来的使者,把该说的都说完,然后从容切腹,这才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尊重。
  “禀告少主。”脚步声到了外间就停住了,是大久保忠世,“滨松来的服部半藏和天方山城二位使者已经赶到,我把他们带来了。”
  “哦。来得正好,进来吧。”
  忠世把二位使者让进屋内,然后冲着下人摆摆手:“你们到厨下去吧。”
  服部半藏和天方山城看见信康平静地坐在烛台的对面,倒身下拜。
  “在下服部半藏。”
  “天方山城奉主公之命参见少主。”
  “哦,你们来得正好,我听说父亲卧病在床,不知现在怎样了。”
  “已经下床了,昨天早晨还和往常一样,洗了冷水浴。这次,我们二人到这里来……”
  服部半藏心急,刚想说明来意,却被信康轻轻地阻止了:“不要着急,半藏,我还有事情想问呢。”
  “是。”
  天方山城在半藏的旁边一动不动地伏在榻榻米上,大久保忠世则背过脸去,一个人走到外间,默默地抱着胳膊。忠世的这种姿势,让信康放心不下。看他的样子,既像是警戒,不让人靠近,又像是他已预见到这里将要发生之事,在作准备。
  服部半藏绰号鬼半藏,闻名遐迩,天方山城也以胆大过人而着称。或许家康考虑到信康一旦违抗,不服从切腹的命令,可以一刀结果其性命,才派了这二位猛将来吧。这样一想,信康也便放下心来。“我听说母亲在上月二十九自杀了,是真的?”
  “是,少主听到的消息不假。”
  “哦?半藏,我信康就要切腹了,你既然来了,就顺便给我做介错,助我自裁肥。”
  半藏听了不禁一怔,和天方山城对视了一眼。半藏这次被派到这里,正如信康所想,是来助他切腹的。临行前,家康交代命令时,正坐在桌子前面写什么东西。“半藏,没有别的事,你去一趟二俣,帮三郎切腹吧。安土那边又来人催促了。”家康一边默默地望着窗外,一边淡淡地吩咐道:“织田大人又一次派人送信过来,看来不能再让信长挂念了。”
  半藏听了,顿时有些惊慌。“主公,这……”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就垂下了头。
  “实际上,这个差使我也曾吩咐过涩河四郎右卫门,可是,四郎右卫门说,他不能亲手砍下侍奉三代的主公家的少主的头颅……结果,昨天晚上逃走了。他固然正直,却小器。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和忠世好好商量商量,千万不要有差错。”说着,家康转回目光,盯着半藏,“监督切腹的任务,我已经吩咐给天方山城了。”
  尽管如此,半藏还是想推辞,家康心头火起。“你就如此讨厌这个差使?”
  在家康步步紧逼之下,半藏只好答应下来。可是,没想到,信康居然先提出来让他担任介错,他羞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怎么样,肯帮我吗?”
  “可……可以,只是……我恐怕不能胜任,这么重大的仪式……”
  信康道:“忠世,信康心意已决。你把届时的一应准备好。”
  忠世依然背对着信康,低声说了一个“是”字,却连动都没动。
  此时,半藏突然觉得不安。就这样让少主切腹,恐怕不妥吧?家康大人知道他可能砍不下信康的头,就故意把涩河四郎右卫门逃跑之事告诉他,这是在警告。
  “少主!”半藏突然大喊一声,又回过头来瞪着忠世,“你……你,现在还有没有话要对少主说,若有……”
  “没有!”信康严厉地打断他,开始脱衣服。决心已下,连内衣都已是白色的了,可是,那白色并不是人临死时穿的纯白。“好了,别磨蹭了。别让我太受苦了,天方山城,你来验尸。”说着,信康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轻轻地握在手里。
  烛光下,刀刃放着夺目的寒光,而刀背则映着红色的温暖烛光。被吩咐作好准备的忠世、半藏和山城都忘记了呼吸,一动也不动。所有的人像被不安之箭射中了靶心,手足无措。在这样的静寂中,蟋蟀那孤寂的声音又一次在信康的心底响起。
  母亲、妻子、孩子和父亲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信康的眼前闪现。“好了。不要再准备了——半藏。”
  “在,在。”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给父亲捎一句话?”
  “……”
  “我信康可以对天地神明发誓,我内心毫无愧疚。
  “少主!”
  “不……现在说可能不大合适……信康的清白,父亲也应是知道的。算了,这个就不要对父亲说了。半藏,你只告诉父亲,说信康从容地切腹,毫无怨言,也无泪水,平静地死了就是。”
  “少主!”
  “拜托!”说罢,信康把离刀尖四五寸的地方用衣袖裹住,将刀攥在手里。
  “二十一年的人生,虽然让不少人受过苦。可是,现在我丝毫无悔。月亮似乎越来越明亮、洁白了。忠世,让你受累了。代我向忠邻问好。就这样吧!”
  只听“噗”的一声,尖刀已刺进信康的左腹。
  “少主!”
  一切都结束了!半藏已经心疼得红了眼。为了让不幸的少主少受一点痛苦,受武士本能的驱使,他一把抓起长刀,一个箭步转到信康的身后。
  “少主!服部半藏正成遵照您的嘱托,给您介错了,请原谅在下。”
  “扑哧”一声,血柱溅到了窗户上,信康的头颅只留下咽喉部的一点薄皮与身体相连,骨碌一下耷拉在身前,躯体则弯曲着倒下。
  月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只在窗户的底部留下一条亮白的光带。黑暗中弥漫着鲜血的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