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大人,请坐。”信长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信长公,我看甲州那边必定前来决战。”家康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鸟居元忠和神原康政,微笑道。
“那么,我军必胜无疑。”
“的确如此。”信长高兴地点点头:“为防万一,我还有话要对德川大人讲。”
“愿闻其详。”
“也没有别的。只是胜赖是德川的宿敌,你一定想一战决胜负,然后在此站稳脚跟。如果真想如此,恐怕考虑不周。无论是你还是三郎,深入敌军时,万一有个闪失,就是胜了也不合算。一旦变成那种局势,对于我信长来讲,从岐阜发兵助你一臂之力,恐也就失去意义了。”
家康默默地点点头。信长的一番话也使鸟居元忠非常吃惊。信长好像已经看出了家康心中的不安。他用“发兵助你一臂之力”这几个微妙的字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不管发生什么,这一仗你只管稳坐钓鱼台,所有事都交给我信长好了。对方若果然挑起决战,并取胜了,你也全当是游山玩水,只管看热闹。这次,武田的人马就好比一群任我处置的麻雀。”
家康脸上现出不快的神色,信长嘴里说是助一臂之力,可心里却想单凭自己的力量取胜,以此向天下炫耀实力。
“您不是说是‘一臂之力”吗……“一会儿,家康又恢复了先前的微笑。
“你求我帮忙,我们如果只是游山玩水也对不起你,所以想奋勇往前,没想到你却误会了我的美意……”说完,信长把目光移到展开的地图上。这是在冈崎时议好的兵力部置图,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圈圈点点。沿着连子川河岸围满长长的栅栏,然后把敌人引诱过来,就可以像捕麻雀一样任意处置他们。
家康盯着地图,又仔细想了想:“仅仅这样,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织田和德川的人马总共两万八千,其中包括信长从势力范围内调集到的三千五百火枪手。从岐阜出发的时候,信长特意让每个人扛了一捆木材来,他用带来的这几万根木材做栅栏,从连子桥一直到弹正山的左翼,光栅栏就结结实实地做了三层,即是为擅长骑马作战的武田军预先设下的绊马桩。
要想一举捣毁家康和信长的营盘,武田的人马必定试图突破栅栏,而大量人马会在此处受阻,届时,所有火枪对准拥挤在栅栏处的敌人猛烈开火,这就是信长考虑了很久的密策,是必胜战法。正因如此,他才胸有成竹地对家康说什么游山玩水啦,什么只管观赏风景啦之类的话,而家康还是觉得不放心。
“噢,这样你还不放心?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信长感到有些意外,盯着家康问道,“哪里不妥,只管讲来听听。”
家康不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您肯定武田会来突破栅栏吗?”
“哈哈哈……这个我可以打包票,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但是,即使是敌人中了我们的圈套,也……”家康说到一半,又打住了,“我的家臣中,有个叫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说起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在说什么?”突然,信长也警惕起来。他那老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想透视家康的想法,“忠次这人,由于出使过多次,见多识广,即使不用别人提醒,也知道怎么办。你是想问问他有什么计策?”
“要说忠次,确实能征善战,现在可以把他叫出来,向他讨个主意试试看。”
这次,神情严峻、思虑重重的换成了信长。“好吧,赶快把他叫来。”
“小平太,传忠次过来。”家康说完,将手中扇子指向栅栏阵的起点连子桥外侧,“在那里,可以让我的家臣大久保兄弟为诱饵。如果再劳您大驾,家康实在于心不忍。”信长哑然失笑。家康的按部就班也并非无可取之处,但是,信长不是这类人。家康精如猴子,诡计多端。这样也不错。两员大将斗智斗勇,充分发挥各自的长处,联军就会越来越强大。
“你所说的大久保兄弟,是不是七郎右卫门忠世和治右卫门忠佐?”
“正是。我想让他们兄弟俩为我军打头阵,大人意下如何?”
“好。要是让大久保兄弟去,我没有意见。”信长又道:“如果栅栏外的大久保兄弟陷入苦战,我会命令柴田、丹羽和羽柴三员大将从北面杀出。”
说话之间,酒井忠次来了。营内众将和侍从,目光刷的一下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因为对信长的战略不大满意,家康觉得心里不安,所以,他把忠次叫来问一问,也并非毫无道理。
“噢,是忠次啊。”还没等家康招手,信长先打了个招呼,“这次战役,你有什么策略,说来听听,不要拘束。”
“是。”忠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郑重其事地走到信长面前,单腿跪地,研究起地上展开的地图来,“在这里,武田军追击我方作诱饵的部队,向有海原出动,如此一来,敌人后方就空了出来。”
“会空出来?”
“是的。那时,我军则悄悄潜入敌人背后,乘机夺取敌人在鸢巢山的防御工事,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夺取敌人后方的鸢巢山……”家康沉吟。
“是的。如果大人照我所说安排,可在前一天晚上潜入敌人背后,黎明时分就会拿下鸢巢山,到时候,大人就会看到这样做的效果了。”
忠次得意扬扬地讲着,家康则在一旁似听非听。信长以敏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突然大笑起来:“忠次啊!”
“在。”
“我信长活了四十二岁,才开始明白那句谚语:螃蟹挖洞学田螺——就这么点本事。哈哈哈哈……混账,还说什么清楚这次战役。这不是和强盗山贼的战斗,这是大战,你讲的那些,在三河、远江等地只有二三百人参加的小战场可以管点用。行了,你的聪明才智我领教了,滚!”
一旦嘲笑起别人,就破口大骂,无休无止,这正是信长的性格。忠次羞得面红耳赤,一旁的众将大气也不敢喘,一个个低着头。只有家康依然保持着沉默。
“那么,请恕在下告退。”
忠次退下去后,会议继续进行。但是,其后的商议,转来转去总围绕着把敌人引诱到木栅栏之后,如何如何这一点上,当然,如果敌人不上钩,必须重新考虑。夜幕降临的时候,会议才基本结束,众将各自回到新的营帐。
“家康,不忙回去。”当只剩家康主仆几人的时候,信长笑着说道。
“到底还是被他看透了。那么,请忠次再来一趟吧。”家康也心有灵犀。他两眼看着信长,一边点头,一边用力一字一句地说:“如此一来,我军就胜利了。终于可以安心了。
当忠次再次被叫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忠次脸色苍白,一副戒备和愤怒的神色。
“忠次,过来。”家康缓缓地向忠次招了招手,“织田大人说再跟你谈谈。”
“是。”忠次来到二人面前,单腿跪倒在地。信长挥挥手,把两名贴身侍卫也打发下去了:“忠次,再往前来一点。”
“是。”
“不愧是家康的左膀右臂,你刚才讲的策略,我心里实际上佩服得五体投地。”
“……”
“虽然是在营中,但也不可麻痹大意。由于刚刚发现一个州甘利新五郎的奸细,我干脆将计就计。因此,敌人必定前来有海原决战。只是,先出击的敌人遭到我军迎头痛击后,发现不对劲,定会撤回去,这样一来,我们的猎物就少了。因此,我正在考虑有没有更好的计谋。决战之日的早晨,夺取鸢巢山的敌人工事,实是高见,真是说到信长的心坎上了。只不过由于是夜袭,一旦让敌人知道了,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我故意在众将面前嘲笑你。我想明天一天打桩钉栅栏,你明晚悄悄行动,趁敌人到有海原的时候,趁机拿下鸢巢山的堡垒,我给你五百火枪手,你意下如何?”
“这……是真的?”由于太意外了,忠次看看家康,又看看信长。家康依然双眼微闭,似在侧耳倾听。
“哈哈哈,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妙计,如果让人给听了去,岂不可惜,所以,我是故意斥责你的,还请你不要见怪。说句实话,你讲的夜袭,我恨不能亲自去呢。家康,立大功的机会让忠次抢走了,真可惜。”
家康依然轻轻点点头,然后对忠次说道:“率领五百火枪手,好好干。”
“是,二位大人放心。”
“注意,莫要被人发现。”
“遵命。”
“那么,我也告辞,回去还有好多事得赶紧给众将安排。”家康深施一礼,站了起来,信长则不客气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听远处打桩的声音,咣当咣当,多么悦耳啊,德川大人。”
就这样,德川、织田的军情议事结束了。
药王寺山的武田胜赖也连夜把众将叫到一起商议军情。营帐里点了许多大蜡烛,奇热无比,走进去就跟进了蒸汽浴房似的。众人脸上油光闪闪。
“这么说,主公无论如何都要决一死战?”正对着胜赖、说话犹疑不定的正是马场美浓守信房。
也不知是否听到信房说话,胜赖把主战派的迹部大炊助胜资叫了过来。
“听说在敌入内部卧底的甘利新五郎来报,什么内容,赶紧讲一讲。”
迹部大炊故意夸张地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马场、山县、内藤和小山田,那眼神仿佛把四人都看成反对决战的头头。“是这么回事,织田的大将佐久间信盛通过甘利给我写了一封亲笔密函说佐久间要归顺武田氏,得立一件大功,他想以此作为礼物献给主公。”
“嗯?佐久间信盛想为武田效力?”内藤修理急切地问道。
“确实如此。”迹部大炊重重地点点头,“函上说,信长的缺点是性子急,一旦发起火来,不骂到满座人都低头不语,决不罢休,一张利嘴曾把佐久间盛骂了个狗血喷头,这话早就听甘利说了。”
“果真如此?织田可是马虎不得的谋略家。”
“说的正是。”大炊用军扇拍拍胸脯,接着道:“对方想立个大功献给主公,我看主公既没必要拒绝,也没必要警惕。我想把佐久间亲笔密函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宣读一下。”接着,大炊拿出一封书信来,让大家看了看。
“密函是这样写的:今主织田信长,内中极惧武田大军,所谓主动进攻云云,万不可能,且,身边若无丹羽长秀、泷川一益二猛将,必不敢轻举妄动。故,若武田军队前去攻打,信盛必寻机从里接应,一举破信长大营。信长大营一旦击破,家康败走无疑,以此为礼,献胜赖公,斯时还望笑纳。”
满座听完,鸦雀无声。
“佐久间想投诚?把密函拿来我看看。”胜赖老练地说着,扫了一眼书信,然后卷了起来,夹在腋下,“不管怎么样,决不能指望佐久间叛变,万一他真来投诚,届时再考虑不迟。那么,明天就照原计行动,左翼由山县三郎兵卫昌景率领。”
“遵命。”
“小幡上总介信贞在一旁辅佐。山县之右为左马助信丰,再右即逍遥轩与内藤修理。”
内藤修理悄悄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马场信房,沉默无语。
“右翼是马场信房和真田源太左卫门二位……”
大帐里只有一个干杂活的僧人在转来转去,给烛台添灯油。一连串的命令下去了,却半天没有人回答,胜赖急了,声音和眼神都严厉得像刀子一样,“你们难道想违抗军令?”
武田一方的军情议事一直持续到十九日晚,主战派和反对派之间的微妙气氛,使会议难以作出决议。有的说要看对方怎么出击而定,有的则坚持认为等敌人来了之后再出兵痛击,才是上策。
他们还在争论不休,德川、织田两军的军报却接连不断地传来,对方的军事部署己初露端倪。
听说德川的主力正前往弹正山,并且在山前筑起三重高高的围栏。主战派又众口一词,情绪高涨起来。“佐久间所说果然不假,信长没有前来进攻的勇气。若非如此,他为何进了家康驻扎的茶磨山,还筑起三重栅栏,有筑那么多的吗!”
“如此一来,我方可主动出击,将其一举击溃,即便敌人不出来,我们顶多另想办法而已。”
胜赖从一开始就是主战派,所以,这句话可说是最终说服了反对派。终于,在十九日晚亥时左右,武田一方拿出了最后决议:二十日行动,先在敌人前面布阵,二十一日拂晓发起总攻。第一支人马为山县的赤备军二千骑。第二支为武田逍遥轩和内藤修理。第三支为小幡上总介信贞。第四支为武田左马助信丰。第五支为马场信房和真田兄弟。
想打头阵的胜赖最终还是留在了药王寺山,这多多少少也给了反对派们一丝安慰。军事会议结束,众将从胜赖的营帐出来时,时间已经很晚。马场美浓守信房仰望着天上的月亮,等候着后面的山县三郎兵卫。
“山县,你我交情多年,想不到就要分别了。”
“唉!时势如此,还有何方!”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先到你的营帐再说吧。”
“要不去我营帐途中的大通寺山,有一个山谷,那里有一处山泉甚好,再细言吧。”
二人说着,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这时,内藤修理亮、小山田兵卫和原隼人看见二人,也催马赶了过来。
“就这样分手,真有些舍不得。”内藤修理打了一声招呼,三郎兵卫和信房也相视一笑。这次战役,大家都似已作好战死沙场的准备。
信房想起此事,就不住地捶胸顿足:“要守住武田氏这份家业,就得避免如此冒失,我们都劝过主公,都尽力了,可是,既然决议已定,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如果再说三道四,后人会笑话我们主公愚蠢,做不了领袖。
信房见大家愤愤不平,又悲痛道:“唉!牢骚怨气,就不必说了。拿出甲州武士的气概来。只可惜,就这样分别,真是令人不舍。”
小出田兵卫也沉痛不已。不知不觉,五人骑着马并排走到了一起。马场信房心情沉重,一句话也不想说。三郎兵卫终于提议道:“咱们到大通寺山的山谷,以水代酒干一杯,然后再分别吧。”
信房紧贴着三郎兵卫,把马靠了过来。他谨慎地望望四周,加重语气:“山县大人,你得活下去。”
“为什么又提这扫兴之事。”
“万一大败,就请你断后,把主公安全送回甲州。
山县三郎兵卫轻轻地摇了摇头:“鄙人愚钝,一恐不能胜任。”
“你若不承担此任,那就麻烦了。一旦主公看见局势不妙,他也会拼命地杀入敌阵的。”
“马场大人,我看这个活儿你来干吧。既已经决定了,我就得服从军令,身先士卒,不然士气怎么起来?到时胜仗也会变成败仗。不要再说了。”
“无论如何……”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否则,我掉脑袋的日子就为期不远了。”
马场信房下了马,唉声叹气,望着时隐时现的月亮,沉默不语。让第一队人马山县三郎兵卫活下来,的确有点勉为其难。如果这样,被任命为第五队首领的自己就必须为了殿后留下。但是,一旦往甲斐撤退,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都未可知。难道一名武将一辈子所心仪的主人,就只有一位吗?如真是这样,信玄公逝时,自己是否也应随之而去?同样追慕信玄的人肯定不少,这样一来,是否对现在的胜赖不义呢?
穿过树丛,绕过岩角,来到大通寺山谷底的时候,已近亥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