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还穿着他们看见过你过去穿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你的剑。”
班察巴那道:“如果你没有死,当然绝不肯将那么样一柄好剑交给别人。”
小方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显然已经替小方找了个替死的人。
“阳光”却还要问:“我呢?”
“你当然也死了。”
班察巴那道:“你们两个人全都死了。”
“我们为什么要死?”
“也许你们是为了卜鹰,也许你们是失足落下去的。”
班察巴那道:“每个人都有很多种原因要死。”
他微笑:“说不定还有人会认为你们是为了怕私情被卜鹰发现,所以才自杀殉情的。”
“阳光”和小方也笑了。
他们心里毫无愧疚,他们之间绝对没有私情,所以他们还能笑得出。
一个人如果随时都能笑得出,也不是件容易事。
班察巴那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们死?”
小方摇头。
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近来更沉默。如果他知道别人也能回答同样的一个问题,他宁愿闭着嘴。
班察巴那果然自己回答了这问题。
“因为我要你们去做一件事。”
他又解释:“一件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们要去做的事,只有死人才不会被别人注意。”
他说的“别人”,当然就是他们的对头。
“阳光”还是要问。
“什么事?”
她问:“你要我们去做什么事?”
“去找卜鹰。”
这件事就算不要他们去做,他们也一样会去做的。
班察巴那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报复,说不定现在就想去找卫天鹏,去找吕三。”
他们的确有这种想法。
“可是现在我们一定要忍耐。”
班察巴那道:“不管我们要做什么,都一定要等找到卜鹰再说。”
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并不比大海捞针容易。
班察巴那道:“我也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但是只要我们有信心,也不是做不到的。”
他忽然转过身:“你们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找到一棵不知名的野树,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用匕首割开树皮树干,过了片刻,树干中已有种乳白色的汁液流了出来。
班察巴那要小方和“阳光”用双手接住,慢慢地,很均匀地抹在脸上和手上。
他们脸上的皮肤立刻就觉得很痒,然后就起了种很奇怪的变化。
他们的皮肤忽然变黑了,而且起了皱纹,看起来就好像忽然老了十岁。
班察巴那又告诉小方:
“我们的族人替这种树起了个很特别的名字。”
“什么名字?”
“光阴。”
“光阴?”
“我们的族人都叫这种树叫光阴树。”
班察巴那道:“它的效用至少可以保持一一年。一年之内你们都会保持现在的样子,大概不会有人能认出你们的本来面目。”
但说的是“大概不会”,不是“绝对不会。”
“所以你们还要特别注意。”班察巴那道:“我还要替你们找别的掩护。”
“什么掩护?”“阳光”问。
“现在你已经不是‘蓝色的阳光’,他也不是要命的小方了。”
“我知道。”“阳光”说,“这两个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所以现在你们已是另外两个人。”
班察巴那道:“你们是对夫妻,很贫穷的夫妻,一定要奔波劳苦才能生存。”
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像这样的夫妻,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日夜劳苦奔波不息。
“你们是做生意的,把藏边的特产运到关内去贩卖,博一点蝇头微利。”
班察巴那道:“因为你们没有父母子女,家里也没有别的人,也因为你们夫妻感情不错,所以你们不管到哪里去,总是两个人同行。”
小方和“阳光”都在静听。
班察已那又道:“你们当然请不起镖师护送。为了行路安全,你们只有加入商队。”
“商队?”小方不懂。
“商队就是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人结伴同行的队伍。”
班察巴那解释:“几乎每个月都有这么样一队人入关去。”
他说:“我已替你们找到了一个。”
班察巴那做事的周密仔细,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这个商队并不大,大概有三四十个人。”
他说:“领导这个队伍的人叫‘花不拉’,精明老练,对地形也极熟悉,少年时据说属于靴靼的铁骑兵,曾经远征过突厥。”
“我们到哪里去才能找得到他?”
“虎口集。”
班察巴那道:“他们预定是在虎口集会合的。”
他又补充:“你们到了那里,先去找一个叫‘大烟袋’的人,把你们的名字告诉他们,再付二十五两银子的路费给他,他自然会带你们去见花不拉。”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我们的名字叫什么?”“阳光”问。
“你是藏人,名叫美雅。”
班察巴那说:“你的丈夫是个汉人,名字叫做苗昌。”
他将他的双手搭上他们的肩:“我希望你们能在一年之内找到卜鹰。”
在小方和“阳光”想像中,花不拉当然应该是个高大健壮公正严肃的人。
他们想错了。
花不拉是个矮子,本来也许还不太矮,可是多年来马鞍上的生命,使得他两条腿变得非常弯曲,看起来就像是个圆圈,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摆摆的,样子显得很滑稽。
所以他总是坐在一张很高的椅子上,用一双斜眼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种残酷而讥俏的表情,就像是个顽童在看着已经被他用绢子绑住的猫,又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鼠。
幸好他还有一双大手。
他的手又宽又大又粗又硬,摆在桌上时,就像是两把斧头,一下子就可以把桌子砍成两半。
也许就因为这双手,才使人不能不对他畏惧尊敬。
这个人另一个优点是,他很少说话,他要说的话都由“大烟袋”替他说。
小方和“阳光”看见花不拉的时候,已经有一对夫妻在他的客房里了。
一对和小方他们一样的夫妻,为了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日夜劳苦奔波不息。
他们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丈夫至少已经有三四十岁,妻子也有二十七八,丈夫的脸上已经刻满风霜劳苦的痕迹,妻子总是低着头不敢见人。
丈夫把二十五两银子路费交出来的时候,妻子紧张得连指尖都在发抖,因为他们这一生中从未付出过数目如此庞大的一笔银子。
在他们眼中看来,这二十五两银子的价值绝对比吕三眼中的三十万黄金还大得多。
小方第二天才知道他们的名字。——丈夫的名字叫赵群,妻子姓胡,就叫做赵胡氏。
一个平凡规矩害羞的女人出嫁之后,就没有名字了。
第二十一章 又见金手
小方从未想到这一对平凡规矩的夫妻,竟是对他和“阳光”这一生影响最大的人,从某一方面说,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花不拉显得很不耐烦。
对他来说,不管坐在什么地方,都远不及坐在马鞍上舒服。
可是等到“大烟袋”替他间过小方和“阳光”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叫他们回房去的时候,花不拉却要他们“等一等”。他忽然问小方:“你有没有练过武?”
“没有。”小方立刻回答,“虽然练过几天庄稼把式,也不能算练武。”
“你身上有没有带家伙?”花不拉又间。
“没有。”
“连一把刀都没有带?”
“没有。”
花不拉看着小方,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暖昧而诡异的笑意,忽然从身上抽出把匕首。
“你最好把这家伙带在身上。”他将匕首交给小方:“你的老婆年纪还不算太大,我们这队伍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走在路上,能小心还是小心些好!”
“那个人不是好人,”
一回到房里,“阳光”就悄悄地对小方说:“绝对不是好人。”
小方不能不承认,花不拉笑的时候的确有点不怀好意的样子。
幸好“阳光”已经不是本来那个明朗美丽的“蓝色阳光”了,连赵胡氏看起来都比她顺眼得多。
那对夫妻就住在他们的隔壁。
他们住的是一家最便宜的小客栈,房里除了一张土炕和一群臭虫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二十五两银子路费中还包括食宿,他们当然不能要求大多。
何况炕总算还是热的,在这种时候,能够有热炕可睡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只希望能快点睡着。
他们都没有睡着。
就在他们开始要睡的时候,隔壁房里忽然响起种很奇怪的声音。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分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但是声音越来越大,而且持续得很久,两间房又只隔着一层薄墙。
如果他们还是小孩子,也许还是分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可惜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方忽然觉得全身发热。
他从未想到一个那么规矩、那么害羞的女人,在跟她的丈夫做这件事的时候,居然会出这么样的声音来。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们平日的生活太单调,忽然换了个新的环境,到了个陌生的地方,总是难免会放肆一·点。
每个人都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可是有些人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一定要控制自己。
小方闭着眼睛,全身上下连动都不敢动。
他希望“阳光”认为他已睡着。
“阳光”也没有动,她是不是也希望小方认为她也已睡着?
清晨,阳光满地。
天还没有亮小方就起来了,用一桶已经结了冰碴子的冷水洗了个冷水浴,沿着小客栈外的山坡上跑了十六八个圈子。
他回来的时候,“阳光”已收拾好行李。他看着“阳光”笑笑,“阳光”也看着他笑笑,谁也不知道对方昨天晚上睡着了没有。
这一夜不管怎么样难捱,他们总算已经捱过去了。
那一对夫妻又恢复了那种又规矩又老实的样子,害羞的妻子还是低着头不敢见人。
小方和“阳光”也不敢去看着她,生怕一看到她就会联想到昨天晚上的声音,就会忍不住要笑出来。
要命的是,他们四个人偏偏被分派到一辆驴车上,车了又小又窄,四个人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想不看都不行。
中午吃饭的时候,这对夫妻居然还把他们做的路菜分了一点给小方和“阳光”,除了辣椒炒肉子之外,居然还有一点藏人最喜欢吃的“葱泥”。
这种用圣母峰山麓上特产的野葱、阔叶韭和红蒜做成的“葱泥”,对藏边一带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珍搓,是绝不肯轻易拿出来待客的。
这对夫妻好像为了要补偿小方和“阳光”昨天晚上损失的睡眠,特地来表示他们的歉意。
小方却只希望今天晚上投宿的时候,他们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宵。
小方又失望了。
这一夜他和“阳光”又被分配到他们隔壁,又被整得很惨。
这对夫妻的精力远比他们外表看起来旺盛得多。
如果小方和“阳光”也是对夫妻,这问题很容易就可以解决。
可惜他们不是。
他们从未想到这件事竟是他们这一路上最大的烦恼,更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实害羞的女人,一到晚上就变成了个要命的尤物。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小方忽然拿出了三粒骰子,对“阳光”说:“我们来掷骰子。”
“掷骰子?”“阳光”问:“你要跟我赌什么?”
“准输了今天晚上谁就睡到外面的车子上去。”
输的当然是小方,他在骰子上做了手脚,他情愿睡在车上。
他睡着了。
“阳光”却还是睡不着。
隔壁的声音虽然已暂时静下来,她却想起了很多事,很多本来不该想的事。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在推门。
她的心跳立刻加决。
——是不是小方回来了?
不是。
来的是另外一个人,她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是只要看见那双罗圈腿,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阳光”跳起:“你来干什么?”
“来陪你。”花不拉盯着她,眼中露出淫邪的笑意:“我知道你的老公不中用,特地来陪你。”
“阳光”抓紧被角。
“我不要你陪。”她真的很紧张,“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了。”
“你叫,叫谁?叫你的老公?”花不拉狞笑:“你就算把他叫来又有何用?”
他伸出一双铁条般的手,抓起个茶杯,轻轻一捏,就捏得粉碎。
“你老公有没有我这样的功夫?”花不拉带着狞笑问。
“阳光”只有摇头。
现在他们只不过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当然没有这样的功夫。
她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花不拉已经一步步走过来,已经快走到她的床头了。
“你敢叫,我就塞住你的嘴,你的老公来了,我就把他活活捏死。”
看来他已经决心不肯放过她了。
现在她已经不是“蓝色的阳光”,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又黑又丑的女人,花不拉怎么会偏偏看上了她?
“阳光”又急又气又奇怪,花不拉已经纵身扑了过来,一双大手已经伸出来准备剥她的衣服。
他没有抓住她,却抓住了个包袱。
“阳光”往床里边一让,顺手抓起个包袱,用力掷过去。
她的衣服没有被抓破,包袱却被抓破了,一样东西从包袱里落下,掉在地上。
花不拉忽然脸上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忽然转身飞奔出去,就像是忽然见了鬼一样,头也不回,立刻就逃得踪影不见了。
“阳光”的心还在跳,手脚还是冰冷的。
——花不拉为什么会忽然逃走,他看见了什么?
她想不通。
刚才从包袱里掉下来的东西还在地上,那个包袱是她今天早上亲手包起来的,里面绝没有任何一件可以让人一看见就怕得要逃走的东西。
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总算不是别人,是小方。
他睡得并不熟,无论谁都没法子能在那又冷又硬又透风的车子上睡得很熟的。
他的耳朵一向很灵。
看见小方,“阳光”才松了口气。
“你看看床下面是不是有样东西?”她问小方。
小方只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阳光”更着急,更奇怪:“你看见了什么?”
小方慢慢地俯下身,从床下捡起一样东西。”
他捡起来的竟然是一只手。
金手!
“这包袱真的是你今天早上亲手包好的?”小方问阳光。
“绝对是。”
“那时候这只金手在不在这个包袱里面呢?”
“不在。”阳光说得非常肯定,“绝对不在。”
“刚才你真的亲眼看见它是从包袱里掉下来的?”
“我看得很清楚。”
“那么这只金手怎么会到你包袱里去的?”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这只金手是“富贵神仙”吕三用来联络号令群豪的信物,本来是绝不可能在她包袱里出现的。
但是现在这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
长夜还未过去,隔壁的屋子居然已经安静了很久。
小方忽然又问:“今天有谁碰过这个包袱?”
“没有。”阳光的口气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肯定了:“好像没有。”
“是好像没有,还是绝对没有?”
“阳光”在犹豫,这问题她实在没把握确定回答,她只记得这包袱一直都是在她手边的,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是“几乎”,不是“绝对”。
小方再问:
“有没有人能够找个机会把这只金手塞到你包袱里去?”
要在她身旁将这个包袱偷走也许不可能,但是要塞样东西到她包袱里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阳光”立刻回答:“有。”她的眼睛忽然发光:“只有一个人。”
“谁?”
“阳光”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就是那个吵得我们整晚睡不着的女人。”
小方不说话了。
其实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一路同车,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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