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阳光”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就是那个吵得我们整晚睡不着的女人。”
小方不说话了。
其实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一路同车,现在已经可以算是朋友。在车上,那位赵胡氏总是坐在“阳光”旁边。“阳光”总是忍不住打瞌睡,赵胡氏要偷偷塞样东西到她包袱里去,绝对不是件困难的事。
“也许班察巴那根本就没有骗过吕三,我们的行动早就被发现。”“阳光”道,“所以他早就派人来跟踪我们。”
“你认为那对夫妇就是吕三派来的人吗?”
“阳光”咬着嘴唇:“我早就对他们有点疑心了,一个正正经经的良家妇女,明明知道隔壁有人,晚上怎么会像她那么鬼叫?”
她的脸好像已经有点红了:“也许她根本就是故意要吵得我们睡不着,让我们白天没精神,她才有机会下手。”
这虽然只不过是她的猜测,可是这种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
唯一不合理的是:“如果吕三真的已经查出我们的行动,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们?”
“因为他还想从我们的身上找出卜鹰的下落,所以只有派人暗中跟踪,而且绝不能让我们发现。”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暗中跟踪我们的,为什么又要把一只金手塞在我们的包袱里?”小方间,“他们这么做岂非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阳光”不说话了。
这一点她也想不通,这件事其中的确有很多矛盾之处。
隔壁那间屋子本来已经安静了很久,现在忽然又有了声音。
——男人咳嗽的声音,女人叹气的声音,有人起床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拖着鞋子在地上走动的声音。
那对夫妻中无疑有个人起床开门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出去干什么?
小方把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
“我去看看。”
“我也去。”“阳光”一下子就从床上跳起来:“这次你可不能再把我一个人留在屋里。”
刚才的脚步声好像是往厨房那边去的,现在厨房里已经应该没有人了。
可是大灶里还留着火种,灶上还温着一锅水。
小方和“阳光”悄悄地跟过去,果然看见有个人在厨房里。
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这种最廉价的小客栈,是绝不肯浪费一,点灯油的,更不会有巡夜的人。
可是天上还有星光,灶里仍有余光,他们还可以看得见这个人就是那位赵胡氏。
赵胡氏正在舀水,把大锅里的热水,一勺一勺舀入一个木桶里。
她身上虽然披着她丈夫的大棉袍,看起来却还是像很冷的样了,好像除了这件棉袍之外,她身上就连一寸布都没有了。
小方的心跳忽然加快,因为他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棉袍下面果然是空的。
她刚把满满的一勺水舀起来,忽然一个不小心,把木勺里的水打翻了,溅在棉袍上。她赶紧放下木勺,提起棉袍来抖水,于是她棉袍下面赤裸得就像是初生婴儿一样的身体就露了出来。
她的身子看来当然绝不是个初生的婴儿,她的皮肤雪白,腰肢纤细,双腿修长结实。小方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诱人的胴体。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幸好这时候赵胡氏已经打好了水,提着水桶走了。小方和“阳光”躲在墙角后,看着她走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阳光”忽然问他道:“你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什么?”小方故意装糊涂。
“阳光”忍不住要笑:“你自己该知道看见了什么,你看得比我清楚得多。”
碰到这种事时,男人的眼睛总是要比女人尖得多。
小方只有承认。“阳光”笑了笑:
“你当然也看过她的脸和手?”
“嗯。”
“你看她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像什么?”
“像橘子皮。”小方形容得虽然不太好,可是也不算太离谱。
“她身上的皮肤呢?”阳光反问。
她知道小方大概是不肯回答这问题的,所以自己接着说:“她身上的皮肤简就像是缎子,像羊奶,我从来也没有看过皮肤像她这么好的女人。”
这一点小方也不能不承认。
可是一个女人身上和脸上的皮肤是绝不应该有这么大差别的。
“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没有,除非……”
“阳光”替小方接下去说:“除非她也跟我一样,也用一种像‘光阴树汁’那样的药物,把自己的脸和手都改变了!”
这无疑是唯一的一种合理解释。
这对夫妻易容改扮,参加这商队,当然是为了要跟踪小方和“阳光”。
就算这件事之中还有些无法解释的事,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了。
“阳光”又问小方:“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小方沉吟,“看样子我们好像只有装糊涂,只有等。
“等什么?”
“等着看他们的动静,等他们自己先沉不住气,等机会出手。”
这无疑也是他们唯一的法子。
因为他们不能走。
他们的行踪既然已败露,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只可惜等的滋味实在很不好受。
第二天还是和前一天一样,太阳还是从东方升起,队伍还是很早就启程。
不同的是,每天早上都要高踞在马鞍上将队伍巡视一遍的花不拉,今天却因为“身体不适”而没有露面,代替他领队的当然是“大烟袋”。
小方和“阳光”还是和赵群夫妻同车,丈夫还是那么规矩老实,妻子还是那么腼腆害羞,总是不敢抬起头来见人。
“阳光”和小方也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事都不知道一。样。
小方甚至连看都不敢再去多看那位赵胡氏,因为只要一看到她,就忍不住会想到昨天晚上在那昏黯的厨房里,闪动的灶火前的那一幕,就忍不住会想到那纤细的腰肢、雪白修长的腿。
那种幽秘邪艳,充满了情欲挑逗的景象,叫一个男人不去想它,无疑是非常困难的。
幸好等到中午打尖过后,“大烟袋”就要他们换到另外一辆车子上去了。车行的次序,好像也有了很大的调动。
每辆车上还是坐四个人,这次来跟小方同车的是一对父子,父亲苍老疲倦,儿子脸上也有病容,父子两人都同样沉默。
小方看看“阳光”,“阳光”看看小方,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要想平平安安走完这一天的路,已经不太容易了。
午时过后队伍就进入山区。
山路弯曲险峻,起伏的山丘连绵不绝的向远方伸展,最后才消失在天边的艳红与金黄里。接近路边的山脚下,布满巨大的黑色岩石,一座巍峨的黑色大山,就像是神话中的大鹏般凌空俯视着人群,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
小方和“阳光”坐得更近了些。
如果有人要在半路伏击,将他们击杀在路途中,这里无疑是最好的地点。
他们不想在搏击中失败,他们的身子靠得很紧,心里都已有了准备。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格”的一声响,看见了一个车轮向前飞滚出去,撞上了路旁的黑色岩石,撞得粉碎。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小方已拉着“阳光”跃出了车厢。
拉车的马还在惊嘶挣扎,车轮还在不停滚动,却已经只剩下三个车轮了。
左面的后轮车轴已断,前面的车马队伍已不见踪影。
群山后的艳红与金黄已渐渐变为一种虽然更艳丽、却显得无限悲沧的暗赤色。
黄昏已将至,黑夜已将临。
那父子两个人居然还留在车厢里,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晕了过去,还是想留在车厢里等着对他们伏击。
“阳光”说:“你去看看,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方没有去看车厢里的人,只去看了看那根突然折断的车轴。
车轴断得很整齐,只要略有经验的人,都可以看出已经先被人锯断了一半。
小方当然也看得出来。
“来了。”他长长吐出口气:“总算来了。”
“是他们?”
“是。”
“阳光”也长长吐出口气:“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没有让我们等得太久。”
车厢里的父子两个人还是全无动静,就算他们是想等机会在车厢中暗算伏击,现在也应该是时候了。
小方冷笑道:“两位为什么还不出来?”
他轻踢车门一下:“两位为什么还不出手?”
车厢中仍然没有反应,险峻曲折的山路两端也仍然不见人影。
小方忽然踢起一脚,踢碎了用木条草席搭起的简陋车厢。
那父子两个人当然还在里面,两个人手里都握着用黄铜打成的机簧暗器筒。
奇怪的是,筒中的暗器并没有发出来,父子两人的身子竟已僵硬,脸色已发黑,四只眼睛凸出如死鱼,眼里充满惊吓恐惧。
这两人果然是对方特地埋伏在车里等着对付他们的杀手,等着在车身倾覆的那一瞬间出手。
那时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现在两个人都已经死了,就在他们准备出手时就已经死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唯一的答案是——
“阳光”已经看出了他们的阴谋,所以先发制人,先下了毒手。
小方看着“阳光”,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行。”他说,“你出手实在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你说什么?”阳光好像不懂。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那么快出手的。”
小方道:“因为我们还不能证明他们真的是对方的人,万一杀错了人怎么办?”
“阳光”看着他,显得很吃惊:“你以为是我杀了他们?”
第二十二章 儿须成名·酒须醉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阳光”说,“我本来还以为是你。”
小方更吃惊。
他自己当然知道这两个人绝不是死在他的手里的。
“阳光”又问:“不是你?”
“不是。”
“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究竟是谁呢?”
这问题就不是他们所能答复的了。
死人的脸色已发黑,看来好像是中了毒——谁下的毒?什么时候下的毒?为什么要毒死他们?是不是为了帮小方和“阳光”解除这一次危机?这队伍里怎么会有他们的帮手?
这些问题,当然也不是他们所能答复的。
小方和“阳光”正在惊异,路旁的黑石后己出现了四五十个人。
四五十个带着箭的人。
各式各样的人,有汉人,有藏人,有苗人,带着各式各样的箭,有长弓大箭,有机簧硬弯,还有苗人猎兽用的吹箭。
谁也没法子一眼就能将这些箭的种类分辨出来,但是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每种箭都能制人死命!
这里是山路最险的一环,如果有人一声令下,乱箭齐发,纵然是卜鹰那样的绝顶高手,也很难闯得过去。
小方的心往下沉。
他看得出这一点,这一次他和“阳光”的机会实在不大。
四山沉寂,黑石无声,箭无声,人也无声,他们好像也在等,等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小方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是在等花不拉。
小方已经看见了花不拉。
花不拉高踞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用那双充满讥消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就像是一只猫看着爪下的鼠。
他也知道这次他们是绝对逃不了的。
小方苦笑。
他从未想到花不拉也是吕三属下的人,班察巴那做事一向精密谨慎,怎么会在还没有查出这个人的身份时,就把他们送到他的队伍去?
花不拉忽然开口:“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了。”
“那么你们就不如乖乖地跟我回家去吧。”
“回家?”小方忍不住问,“回谁的家?”
“当然是你们自己的家。”
花不拉得意地笑:“现在你们总算知道,出外寸步难,还是回家的好。”
小方更惊讶。
他根本听不懂花不拉在说什么,他们现在根本已经没有家。
小方不懂,“阳光”也不懂。两个人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有保持沉默。
有时“沉默”就是“默认”,就是“答应”,所以花不拉笑得很愉快。
“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不听话的,只不过我这人做事一向特别小心,对你们有一点不太放心。”
花不拉故意想了想,才接着道:“如果你们肯先用绳子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打上三个死结,那我就放心了。”
他又强调:“一定要打死结。我的眼睛特别好,你们瞒不过我的。”
“然后呢?”小方故意问。
“然后我当然就会好好地送你们回家去。”
花不拉忽然沉下脸:“如果我数到‘三’字你们还不动手,我就只好把你们的死尸送回去了。”
花不拉真的立刻就开始在数。
他虽然板着脸,眼里却充满了那种残酷而讥消的笑容。
小方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他们自己动手,更不是真的想把他们好好地送走。
,他这么样说,只不过是要对某一个人作某种交代而已。
其实他心里真正希望的是看着乱箭齐发、血肉横飞,看着一根根各式各样的弩箭打进他们的面目血肉骨节里,再把他们的死尸送回去。
他数得很慢,因为他知道他们绝不肯自己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的。
只数到“二”字,只听“格”的一声响,已经有一排弯箭射了出来。
一排连环肾,三枝箭同时发出,打的竟不是“阳光”和小方。
“叮”的一声,三枝箭同时打在对面的岩石上,火星四溅。
一个人忽然从半空中落下,跌在山路上,头颅被摔得粉碎,却没有惨呼声发出,因为他跌下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怪呼声是在跌下之后发出来的,是别人发出来的。
岩石上忽然闪起了一道雪亮的剑光。
剑光飞动如闪电,怪呼声连绵不绝,埋伏在岩石上的箭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阳光”失声而呼:“班察巴那!”
来救他们的当然是班察巴那,除了班察巴那还有谁?
花不拉脸色惨变,小方已如疾风般扑上去,花不拉大喝一声,用巨斧般的大手,抽出一条沉重的铁鞭,挟带劲风挥下。
小方只有暂时后退闪避。花不拉掌中铁鞭连环飞舞后,不但占尽地利,也抢了先机。
岩石上的箭手还没有死光,还有弩箭射出,。‘阳光”好像中了一箭。
小方第四次往上扑时,花不拉手里飞舞的铁鞭忽然垂下,就像条死蛇般垂下。
花不拉的脸色忽然扭曲,发亮的眼睛忽然变成死灰色,也像是条毒蛇忽然被人斩断了七寸。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死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惊讶。
小方也在看着他的胸膛,眼中也充满惊讶,因为他的胸膛里竟忽然有样东西穿了出来。
一样发亮的东西,一截发亮的剑尖。
一柄剑从他背后刺入,前胸穿出,一剑穿透了他的心脏。
剑尖还在滴血时就已抽出。
花不拉倒下。
一个人站在花不拉身后,手里提着一柄剑,就是刚才在片刻间刺杀数十箭手的剑,也就是一剑穿透花不拉心脏的剑。
这个人竟不是班察巴那!他手里提着剑,竟赫然是小方的“魔眼”。
这个人是谁?
除了班察巴那外,还有谁会来救小方和,“阳光”?
他手里怎么会有小方的“魔眼”。
卜鹰?
是不是卜鹰终于出现了?
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时,小方的确这么样想过,这想法使他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
可惜他又想错了。
这个人既不是班察巴那,也不是卜鹰,而是个他从未想到会来救他们的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赵群,那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连付出二十五两银子时一双手都会紧张得发抖的人。
现在他的手却比磐石还稳定。
他的手里握着剑,握着的是小方的“魔眼”。
“魔眼”在闪动着神秘而妖异的寒光,他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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