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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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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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不能用耳朵去听,耳朵也听不见的声音,一种只有用野兽般灵敏的触觉才能听见的声音。

有人来了!

想要他命的人来了。

他看不见这个人,连影子都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这个人,距离他已越来越近。

冰冷的大地,冰冷的沙粒,冰冷的长剑。

小方已握住了他的剑。

他还是看不见这个人,连影子都看不见。

但他已感觉到一种夺人魂魄的杀气。

他忽然往卜鹰那边滚了出去。

卜鹰刚才明明是躺在那里的,距离他并不远,现在却已不在了。

但是另外一定有个人在,就在他附近,在等着要他的命。

他不敢再动,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他的身子仿佛在逐渐僵硬。

忽然间,他又听见了一阵急而尖锐的风声。

他从十四岁时就开始闯荡江湖,就像是一条野狼般在江湖中流浪。

他挨过拳头,挨过巴掌,挨过刀,挨过剑,挨过各式各样的武器和暗器。

他听得出这种暗器破空的风声,一种极细小。极尖锐的暗器,这种暗器通常都是用机簧打出来的,而且通常都有毒。

他没有闪避,没有动。

他一动就死。

“叮”的一声,暗器已经打下来,打在他身旁的沙粒上。

这个人算准他一定会闪避,一定会动的,所以,暗器打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退路,不论他从哪边闪避,只要一动就死。

他没有动。

他听出风声不是直接往他身上打过来的,他也算准了这个人出手的意向。

他并没有十成把握,这种事无论谁都绝不可能有十成把握。

在这问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也没法子多考虑。

但是他一定要赌一赌,用自己的性命作赌注,用自己的判断来下注。

这一注他下得好险,赢得好险。

第三章 瞎子

但是这场赌还没有完,他一定还要赌下去,他的对手绝不肯放过他的。

这一手他虽然赢了,下一手很可能就会输,随时都可能会输,输的就是他的命。很可能他连对手的人都没有看见,就已把命输了出去。

他本来就已准备要死的,可是这么样死法,他死得实在不甘心。

他忽然开始咳嗽。

咳嗽当然有声音,有声音就有目标,他已将自己完全暴露给对方。

他立刻又听到了一阵风声,一阵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风声。

他的人却已窜了出去,用尽他所有的潜力窜了出去,从风声下窜了出去。

黑暗中忽然闪起了剑光。

在他咳嗽的时候,他已经抽出了他的剑,天下最锋利的七把剑之一。

剑光一闪,发出了“叮”的一响,然后就是一声铁器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一声响过,又是一片死寂。

小方也不再动,连呼吸都已停止,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汗正从鼻尖往下滴落,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像永恒般那么长久,他才听到另外一种声音。

他正在等待着的声音。

一听见这种声音,他整个人就立刻虚脱,慢慢地倒了下去。

小方听到的是一声极轻弱的呻吟和一阵极急促的喘息。

人们只有在痛苦已达到极限、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来。

他知道这一战他又胜了,胜得虽然凄凉而艰苦,可是他总算胜了。

他胜过,常胜,所以他还活着。

他总认为,不管怎么样,胜利和生存,至少总比失败好,总比死好。

可是这一次他几乎连胜利的滋味都无法分辨,他整个人忽然间就已虚脱,一种因完全松弛而产生的虚脱。

四周还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胜利和失败好象已没什么分别,睁着眼睛和闭上眼睛更没有分别。

他的眼帘渐渐阎起,已不想再支持下去,因为生与死好象也没什么分别了。

一一你不能死。

——只要还有一分生存的机会,你就不能放弃。

——只有懦夫才会放弃生存的机会。

小方骤然惊醒,跃起。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黑暗中已有了光。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样,总是忽然而来,也许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但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迟早总会来的。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这个人也没有死。

他还在挣扎,还在动,动得艰苦而缓慢,就像是一尾被困在沙砾中垂死的鱼。

他手里刚拿起了一样东西。

小方忽然扑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因为他已看到这个人手里拿着的这样东西是个用羊皮做的水袋。

在这里,水就是命,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小方的手已因兴奋而发抖,野兽般扑过去,用野兽般的动作夺下了水袋。

袋中的水已所剩不多,可是只要还有一滴水,也许就能使生命延续。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多么可贵的生命,多么值得珍惜。

小方用颤抖的手拔开水袋的木塞,干裂的嘴唇已感觉到水的芬芳、生命的芬芳,他准备将袋里的这点水一口口,慢慢地喝下去。

他要慢慢地享受,享受水的滋润,享受生命。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这个人的眼睛。

一一双充满了痛苦、绝望和哀求的眼睛,一双垂死的眼睛。

这个人受的伤比他更重,比他更需要这点水。没有水,这个人必将死得更侠。

这个人虽然是来杀他的,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竟忘记了这一点。

因为他是人,不是野兽,也不是食尸鹰。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和一只食尸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有分别的。

人的尊严、人的良知和同情,都是他抛不开、也忘不了的。

他将这袋水还给了这个人,这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虽然他也曾经想要这个人的命,但是在这一瞬间,在人性受到如此无情的考验时,他只有这么做。

他绝不能从一个垂死的人手里掠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这个人居然是个女人,等她揭起蒙面的黑中喝水时,小方才发现她是个女人,极美的女人,虽然看来显得苍白而憔悴,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娇弱和美丽。

一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在如此可怕的大漠之夜里,独自来杀人。

她已经喝完了羊皮袋中的水,也正偷愉地打量着小方,眼睛里仿佛带着歉意。

“我本来应该留一半给你的。”她抛下空水袋,轻轻叹息,“可惜这里面的水实在太少了/

小方笑笑。

他只有对她笑笑,然后才忍不住问:“你是瞎子,还是水银?”

“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瞎子。”

经过水的滋润后,她本来已经很美丽的眼睛看来更明媚。

“你也不是水银?”小方追问。

“我只听说过这名字,却一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又在叹息:“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你姓方,叫方伟。”

“但是你却要杀我。”

“我一定要来杀你,你死了,我才能活下去。”

“为什么?”

“因为水,在这种地方,没有水谁也活不了三天。”

她看着地上的空水袋:“我一定要杀了你,他们才给我水喝,否则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喝水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恐惧:“有一次我就几乎被他们活活渴死,那种滋味我死也不会忘记。这一次我就算能活着回去,只要他们知道你还没有死,就绝不会再给我一滴水的。”

小方又对她笑笑。

“你是不是要我让你割下我的头颅来,让你带回去换水喝?”

她居然也笑了笑,笑得温柔而凄凉:“我也是个人,不是畜牲,你这么对我,我宁死也不会再害你。”

小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没有问她:“他们是谁?”

他不必问。

他们当然就是富贵神仙派来追杀他的人,现在很可能就在附近。

卜鹰已走了。

这个人就像是大漠中的风暴,他要来的时候,谁也挡不住,要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你永远猜不出他什么时候会来,更猜不出他什么会走。

可是“赤犬”仍在。

旭日已将升起,小方终于开口。“你不能留在这里。”他忽然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回到他们那里去。”

“为什么?”

“因为只要太阳一升起,附近千里之内,都会变成烘炉,你喝下的那点水,很快就会被烤干的。”

“我知道,留在这里,我也是一样会被渴死,可是……”

小方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不想看着你死,也不想让你看着我死。”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默默地站起来,刚站起来,又倒下去。

她受的伤不轻。

小方刚才那一剑,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离她心脏最多只有两寸。

现在她已寸步难行,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回得去?

小方忽然又道:“我有个朋友可以送你回去。”

她没有看见他的朋友。

“这里好象只有你一个人。”

“朋友并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

他走过去,轻抚“赤大”的柔鬃:“我也见过有很多你把他当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

“你的朋友就是这匹马?”她显得很惊异,“你把一匹马当作朋友?”

小方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把一匹马当作朋友?”

他的笑容微带苦涩:“我浪迹天涯,无亲无故,只有它始终跟着我,生死与共,至死不弃,这样的朋友你有几个?”

她垂下了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问:“现在你为什么要跟它分手?要它送我回去?”

“因为我也不想要它陪我死。”

他轻拍“赤犬”:“它是匹好马,他们绝不会让它死的。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他们也不会真的把你渴死。我让它送你回去,才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她抬起头,凝视着它,又过了很久,又轻轻地问:“你有没有替你自己想过,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小方只对她笑笑。

有些问题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她忍不住长长叹息,说出了她对他的想法:“你真是怪人,怪得要命。”

“我本来就是。”

太阳已升起。

大地无情,又变为烘炉,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烧,燃烧的终极就是灭亡,就是死。

小方已倒了下去。

“赤犬”也走了,背负着那个被迫来杀人的女人走了。也许它并不想跟小方分手,可是它也不能违抗他,它毕竟只不过是一匹马而已。

附近已看不见别的生命,小方倒在火热的沙砾上,勉强支持着不让眼睛闭上。

可是大地苍穹在他眼中看来,仿佛都已变成了一团火焰。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为他已看见了一种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见的幻象,他忽然看见了一行仪从丰都的轿马,出现在金黄色的阳光下。

每个人身上都仿佛在闪动着黄金般的光芒,手里都拿着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满了蜜汁般的甜水和美酒。

如果这不是他的幻觉,不是苍天用来安抚一个垂死者的幻觉,就一定是阴冥中派来迎接他的使者。

他的眼睛终于闭了起来,他已死得问心无愧。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六。

小方醒来时,立刻就确定了两件事。

他还没有死。

他是完全赤裸的。

赤裸裸地躺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这张软榻摆在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帐篷角落里,旁边的木几上有个金盆,盆中盛满了比黄金更珍贵的水。

一个身材极苗条、穿着汉人装束、脸上蒙着纱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块极柔软的丝中,蘸着金盆里的水,擦洗他的身子。

她的手纤长柔美,她的动作轻柔而仔细,就像是收藏家在擦洗一件刚出土的古玉,从他的眉、眼、脸、唇,一直擦到的脚趾,甚至把他指甲里的尘垢都擦洗得干干净净。

一个人经历于无数灾难,出生入死后,忽然发觉自己置身在这么样一一种情况下,他的感觉是惊奇,还是欢喜?

小方的第一种感觉,却好象犯了罪。

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黄金更珍贵的水替他洗澡,这己不仅是奢侈,简直是罪恶。

——这里的主人是谁?是准救了他?

他想问。

可是他全身仍然软弱无力,喉咙里仍然干渴欲裂,嘴里仍然苦涩,连舌头都似将裂开。

这个陌生的蒙面女子虽然用清水擦遍了他全身,却没有给他一滴水喝。

所以他的第二种感觉也不是惊喜,而是愤怒。

但是他的怒气并没有发作,因为他又忽然发现这帐篷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另外还有个人正静静地站在对面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有自尊的男人,在别人的注视下,竟完全赤裸着,像婴儿般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洗擦。

这是什么滋味,有谁能受得了?

现在这女人居然开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分。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饿,他的情欲很可能已经被挑引起来。

那种情况更让人受不了。

小方用力推开这女人的手,挣扎着坐起来,想去喝金盆里的水。

他一定要先喝点水,喝了水才有体力,就算是有别人在这盆水中洗过臭脚,他也要喝下去。

可惜这女人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忽然就捧起了这盆水,吃吃地笑着,钻出了帐篷。

小方竟没有力量追出去,也没法子追出去。他还是完全赤裸的,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还在看着他。

现在他才看清楚这个人。

以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以后恐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

对面那个角落里,有张很宽大、很舒服的交椅,这个人就站在倚子前面,却一直没有坐下去。

第一眼看过去,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站立的姿势跟任何人都不同。

究竟有什么不同?谁也说不出。

他明明站在那里,却让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这个人好像已经跟他身后的椅子、头顶的帐篷、脚下的大地溶为一体:

不管他站在什么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里的事物完全配合。

第一眼看过去,他是绝对静止的,手足四肢、身体毛发、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没有动,甚至连心跳都仿佛已停止。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仿佛在动,一直不停地在动。如果你一拳打过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么地方,都可能立刻会受到极可怕的反击。

他的脸上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他明明是看着你,眼睛里也绝对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一一样。

他掌中有剑,一柄很狭、很长、很轻的乌鞘剑。

他的剑仍在鞘里。

可是你只要一眼看过去,就会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剑气。他手上那柄还没有拔出鞘的剑,仿佛已经在你的眉睫咽喉间。

小方实在不想再去多看这个人,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

他在看别人的时候,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别人去看他的时候,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

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更不在乎。

因为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剑。

小方忽然发觉自己手心湿了。

只有在势难两存的生死搏杀之前,他的手心才会发湿。

现在他只不过看了这个人几眼,这个人既没有动,对他也没有敌意,他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难道他们天生就是对头?迟早总要有一个人死在对方手里?

这种事当然最好不要发生。他们之间并没有恩怨,更没有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仇敌?

奇怪的是,小方心里却似乎已有了种不祥的预兆,仿佛已看见他们之间有个人倒了下去,倒在对方的剑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看不见倒下去的这个人是谁。

银铃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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