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小方心里却似乎已有了种不祥的预兆,仿佛已看见他们之间有个人倒了下去,倒在对方的剑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看不见倒下去的这个人是谁。
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
那个蒙面的女人又从帐篷外钻了进来,手里还捧着那个金盆。
她的笑声清悦甜美,不但显出她自己的欢悦,也可以令别人愉快。
小方却十分不愉快。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笑得如此愉快。
他忍不住问:“你能不能给我喝点水?”
“不能。”她带着笑摇头,“这盆水已经脏了,不能喝。”
“脏水也是水,只要是水,就能够解渴。”
“我还是不能给你喝。”
“为什么?”
“因为这盆水本来就不是给你喝的。”
她还在笑:“你应该知道在沙漠里水有多么珍贵,这是我的水,我为什么要给你喝?”
“你宁可用盆水替我洗澡,却不肯给我喝?”
“那完全是两回事。”
为什么是两回事?小方完全不懂,她说的话实在让人很难听得懂。
幸好她已经在解释。
“替你洗澡,是我的享受。”
“你的享受?什么享受?”小方更不懂。
“你是个身材很好的年青男人,从头到脚都发育得很好,替你洗澡,我觉得很愉快,如果让你喝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笑得更甜:“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小方也想对她笑笑,却笑不出。
现在他虽然已经听懂了她的话,却不懂她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
这简直不像人话。
她自己却好像觉得很有理:“这是我的水,随便我怎么用它,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如果你要喝水,就得自己去想法子。”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弯弯地眯了起来,像一钩新月,又像是个鱼钩,只不过无论谁都能看得出她想钓的不是鱼,而是人。
“如果你想不出法子来,我们可以指点你一条明路。”
这是句人话。
小方立刻问:“我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到水,到哪里去找?”
她忽然伸出一只柔白的手,向小方背后指了指:“你只要回过头就知道了。”
小方回过了头。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有个人从后面走人了帐篷。
平时就算是有只猫潜了进来,也一定早已被他发觉,可是现在他太累、太渴、太想喝水,只等到他回过头,才看见这个人。
他看见的是卫天鹏。
卫天鹏身材高大,态度严肃,气势沉猛,十分讲究衣着,脸上终年难得露出笑容,一双棱棱有威的眼睛里,充满了百折不回的决心。
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能让别人保持对他的尊敬。
他做的事通常也都值得别人尊敬。
今年他五十三岁。二十一岁时,他就已经是关中最大一家镖局的总镖头,这三十年来,始终一帆风顺,从未遇到过太大的挫折。
直到昨天他才遇到。
黄金失劫,他也有责任,他的亲信弟子,几乎全都忽然惨死。
但是现在他看来仍然同样威严尊贵,那种可怕的打击竟未能让他有丝毫改变。
小方用软榻上的豹皮围住了腰,才抬起头面对卫天鹏。
“想不到是你救了我。”
“我没有救你。”卫天鹏道:“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他说话一向简短直接:“你杀了富贵神仙的独生儿子,本来一定是要为他偿命的。”
“现在呢?”
“现在你应该已经死在沙漠中,死在她的手里。”
他所说的“她”,竟是那个蒙面的女人。
卫大鹏忽然又问:“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知道。”小方居然笑了笑:“她一定认为我己认不出她了,因为今天早上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快要死了的可怜女人,被人逼着去杀我,反而中了我一剑,水袋里只剩下两口水。”
他叹了口气:“因为她已知道未必能杀得死我,所以早就留好退路,水袋里的水当然不能带得大多,免得被我抢走,样子一定要装得十分可怜,才能打动我。”
她一直在听,一直在笑,笑得当然比刚才更愉快:“那时你就不该相信我的,只可惜你的心太软了。”
卫天鹏忽又开口:“可是她的心却绝不软,‘水银’杀人时,心绝不会软,手也绝不会软。”
这女人就是水银,无孔不入的水银!
小方居然好象并不觉得意外。
卫天鹏又问:“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没有杀你?”
小方摇头。
卫天鹏道:“因为吕天宝已经死了,那三十万两黄金却仍在。”
“吕天宝跟那批黄金有什么关系?”
“只有一点关系。”卫天鹏道:“那批黄金也是‘富贵神仙’吕三爷的。”
水银道:“无论准死了之后,都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在吕三爷眼中看来,一个死人当然比不上三十万两黄金。”她吃吃地笑着:“否则他怎么会发财?”
卫天鹏道:“所以你只要能帮我找出那三十万两黄金的下落,我保证他绝不会再找你复仇。”
小方道:“听起来这倒是个很好的交易。”
水银道:“本来就是的。”
小方道:“你们一直怀疑黄金是被卜鹰劫走的,我正好认得他,正好去替你们调查这件事。”
水银笑道:“你实在不笨。”
卫天鹏道:“只要你肯答应,不管你需要什么,我们都可以供给你。”
.小方道:“我怎么知道卜鹰的人到哪里去了?”
卫天鹏道:“我们可帮你找到他。”
小方沉吟着,缓缓道:“卜鹰并没有把我当作朋友。替保镖的人去抓强盗,也不能算丢人。”
卫天鹏道:“不错。”
小方道:“我若不答应,你们就算不杀我,我也会被活活地渴死。”
水银叹了口气,道:“那种滋味可真的不好受。”
小方道:“所以我好像非答应你们不可了。”
水银柔声道:“恢确实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方也叹了口气,道:“看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子的。”
水银道:“所以你已经答应了。”
小方道:“还没有。”
水银道:“你还在考虑什么?”
第四章 生死之间
小方道:“我什么都没有考虑。”
卫天鹏道:“你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小方道:“不答应。”
他的回答直接而简单,简单得要命。
卫天鹏的脸色没有变,可是眼角的肌肉己抽紧,瞳孔已收缩。
水银眼睛里露出种复杂而奇怪的表情,仿佛觉得很惊讶,又仿佛觉得很欣赏、很有趣。
她间小方:“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答应?”
小方居然笑了:“因为我不高兴。”
这理由非但不够好,根本就不能成为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小方不想说出来,他做事一向有他的原则,别人一向很难了解,他也不想别人了解。
无论做什么事,他觉得只要能让自己间心无愧就已足够。
水银轻轻叹了口气道:“卫天鹏是不会杀你的,他从不勉强别人做任何事。”
小方微笑道:“这是种好习惯,想不到他居然有这种好习惯。”
水银道:“我也不会杀你,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你,绝不再害你。”
她也对小方笑笑:“守信也是种好习惯,你一定也想不到我会有种好习惯尸
小方承认:“女人能有这种好习惯的确实不多。”
水银道:“我们只不过想把你送回去,让你一个人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等死。”
等死比死更痛苦,更难忍受。
可是小方不在乎。
“我本来就在等死,再去等等也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还是不答应?”
“是的。”
他的回答还是如此简单,简单得要命。
帐篷外又刮起风,吹起满天黄沙,白昼很快就将过去,黑暗很快就将带着死亡来临。
在这片无情的大地上,生命的价值本就已变得十分卑贱渺小,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下去,不能活下去,死又何妨?
小方又躺了下去,好像已经准备让他们送回风沙中去等死。
就在他刚想闭上眼睛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用奇特而生冷的声音在问他:“你真的不怕死?”
他用不着张开眼睛看,就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从未移动过片刻,眼睛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人在看着小方时,就好象一只猫在看着一只已经落入了蛛网的昆虫。
它们本就不是同类的。
生命本就如此卑贱,生死间的挣扎当然也变得十分愚蠢可笑。
他当然不会动心。
但是现在他却忽然问小方:“你真的不怕死?”这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真不怕死的人。
小方拒绝回答这问题。
因为这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不能确实。
但是他已经这样做了,已经现出一种人类在面临生死抉择时的尊严与勇气。
有些问题根本就用不着言语来回答,也不是言语所能回答的。
这个人居然能了解。
所以他没有再问,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姿态也跟他站立之时同样奇特。
别人根本没有看见他移动,可是他忽然已到了小方躺着的那张软榻前。
小方的剑就摆在软榻旁那木几上,他忽然又问:“这是你的剑?”
这问题不难回答,也不必拒绝回答。
“是,是我的剑。”
“你使剑?”
“是。”
忽然间,剑光一闪,如惊虹闪电。
谁也没有看见这个人伸手去拿剑,拔剑,可是,木几上的剑忽然就已到了他手里。
剑已出鞘。
一柄出了鞘的剑到了他手里,他这个人立刻变了,变得似乎已跟他手里的剑一样,也发出了惊虹闪电般的夺目光芒。
可是这种光芒转瞬就已消失,因为他掌中的剑忽然又已人鞘。
他的人立刻又变得绝对静止,过了很久,才一个一个字说:“世人铸剑千万,能称为利器却只不过其中二三而已。”
“宝剑名驹,本来就可遇不可求,万中能得其一,已经不能算少了。”
“你的剑是利器。”
小方微笑:“你的眼也很利。”
这人又问:“你用它杀过人?”
“偶一为之,只杀该杀的。”
“善用利器者,才能杀人耐未被杀,你的剑法想必不差。”
“还算过得去,”
这人又沉默良久,忽然道:“那么你另外还有路可走。”
小方也忍不住问道:“哪条路?怎么走广
“用你的剑杀了我。”他声音里全无情感,“你能杀我,你就可以不死。”
“否则,我是不是就要死在你的剑下了?”
“是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有资格死在我剑下的人并不多,你能死在我剑下,已可算死而无憾。”…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狂,如果是别奇+書*網人说出的,小方很可能会笑出来。
小方没有笑。
这句话不能笑,因为他看得出这个人说的是真话,简简单单的一句真话,既没有炫耀,也不是恫吓。他说这句话时,只不过说出了一件简单的事实。
不管怎样,能死在这人的剑下,总比躺在那里等死好。
能与这样的高手决一生死胜负,岂非也正是学剑者的生平炔事?
小方生命中的潜力被激发——也许这已是最后一次,已是他最后…,分潜力。
他忽然一·跃而起,抓住了他的剑。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你说。”
“就在此地,就是此刻。”
“不行?”
“我的人在此,剑也在此,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的人剑虽在,精气却已不在。”这人的声音还是全无情感,“我若在此时此地杀了你,我就对不起我的剑。”
他淡淡地接着道:“现在你根本不配让我出手。”
小方看着他,心里忽然对他有了种从心底生出的尊敬。
因为他尊敬自己。
这种尊敬已经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一切。
小方忽然说出件别人一定会认为很荒谬的要求,他说:“你给我,“一袋水、一袋酒、一袋肉、一袋饼、一套布衣、一张毛毡,三天后我再来。”
这人居然立刻答应:“可以。”
卫天鹏没有反应,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
水银却好像要跳了起来说:“你说什么?”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全身上下都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只是很平静地问:“我说的话你没有听清楚?”
“我听清楚了。”水银不但立刻安静下来,而且垂下了头道:“我听得很清楚。”
“你没有意见?”
“我没有。”
水、酒、肉、饼、衣服、毛毡,对一个被困在沙漠上的人来说,已不仅是一笔财富,它的意义已绝非任何言语文字所能形容。
小方已带着这些东西离开他们的帐篷很久,情绪仍未平静,太长久的饥渴已经使他变得远比以前软弱,软弱的人情绪总是容易被激动。
他没有向水银要回他的“赤犬”,因为他并不想走得太远,免得迷失方向,找不到这帐篷。
他也不想让别人认为他要走远,因为他决心要回来。
但是他绝不能留在那里等到体力复原。只要他看见那个人,他就会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威胁,永远都无法放松自己。
他一定要在这三天内使自己的精气体力全都恢复到巅峰状态,才有希望跟那个人决一胜负,如果他无法放松自己就必败。
在一个无情剑客的无情剑下,败就是死。
冷风,黄沙,寒夜。
他总算在一片风化了的岩石间找到个避风处,喝了几口水、几口酒,吃了一块麦饼、一片肉脯,用毛毡卷住了自己。
他立刻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卜鹰。
寒夜又已过去,卜鹰的白衣在晓色中看来就像是幽灵的长袍,已经过魔咒的法炼,永远都能保持雪白、干净、笔挺。
小方并不惊,只对他笑笑:“想不到你又来了。”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不到,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他部不会觉得意外。
卜鹰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我看起来跟你第一次看见我时有什么不同?”他问。
“没有。”
“可是你却变得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卜鹰的声音中带着讥悄:“你看起来就像是个暴发户。”
小方笑了,他身旁的羊皮袋,卜鹰的锐眼当然不会错过。
在这块无情的大地上,如果有人肯给你这些东西,当然会要你先付出代价,现在他唯一能付出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良心。
卜鹰是不是已经在怀疑他?
小方没有解释。
在卜鹰这种人面前,任何事都不必解释。
卜鹰忽然对他笑了笑/可是你这个暴发户好像并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有时不解释就是种最好的解释。
“我只不过遇见了一个人而已。”小方说,“他暂时还不想让我被渴死。”
“这个人是谁?”
“是个准备在三天后再亲手杀死我的人。”
“他准备用什么杀你?”
“用他的剑。”
卜鹰的目光扫过小方的剑。“你也有剑,被杀的很可能不是你,是他。”
“有可能,却不太可能。”
“你有把好剑,你的剑法很不差,出手也不慢,能胜过你的人并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剑法如何?”小方问:“你几时见过我出手?”
“我没有见过,我听过。”
“你听过?”
小方不懂,剑法的强弱怎能听得出。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那一剑出手时的风声,就知道来刺杀你的那个人必将伤在你的剑下。”卜鹰淡淡他说,“能避开你那一剑的人也不多。”
“所以你就走了。”
“你既然暂时还不会死,我只有走。”卜鹰的声音冷如刀削,“自己等死和等别人死都同样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他的心是不是也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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