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已经像一根箭一样窜入了那条阴暗的地道里。
他的行动矫健而灵敏。
只不过显得有一点点激动而已。连苍白的脸上都已因激动而现出了一点红晕。
呼吸好像变得比平常急促一些。
这就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样子。
一窜入这条阴暗的地道,他就没有回来过。
现在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他已经去了很久,太久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是杀人还是被杀,都不必这么久的。
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无论什么事都已经应该有了结果。
——死!
这就是唯一的结果。
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的脸上露出一点兔死狐悲的伤感。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件值得悲伤的事。
——每个人都要死的,何况是他们这种人。
——对他们来说,“死”就好像是个女人,一个他们久已厌倦的女人,一个他们虽然久已厌倦却又偏偏无法舍弃的女人,所以他们天天要等着她来,等到她真的来了时,他们既不会觉得惊奇,更不会觉得兴奋。
因为他们知道她迟早一定会来的。
——对于这种事,他们几乎已完全麻木。
吕三居然又等了很久。
也不知是出于他对一个人生命的怜悯,还是因为他对死亡本身的畏惧和尊敬。
吕三的脸色远比齐小燕和另外两个人都严肃得多。
他甚至还在一个金盆里洗了洗他那双本来已经非常洁净的手,在一个金炉里燃上一炷香。
然后他才转向十四号。
“我要做的事,一定要做成。”
吕三说:
“四号做不成,现在只有让你去做。”
“是。”
十四号立刻接下了这个命令。
他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一直控制得很好。
可是在接下了这个命令之后,他的身体,他的脸色,还是难免因激动而有了改变。
一些很不容易让别人察觉到的改变。
然后他才开始行动。
开始时他的行动很缓慢,谨慎而缓慢。
他先开始检查他自己。
——他的衣服,他的腰带,他的靴子,他的手,他的剑。
他拔出他的剑,又放进去,又拔出来,再放进去。
直到他自己认为每一样东西都安排妥当。
直到他自己认为已经满意的时候,他才窜入那条阴暗的通道。
他的行动也同样矫健灵活,而且远比他的同伴更老练。
可是他也没有回来。
这次吕三等得更久,然后才用金盆洗手,在金炉烧香。
而且居然还在叹息。
他面对二十四号,脸上的表情更严肃,发出的命令更简短。
因为他知道对二十四号这种人来说,任何一个多余的字都是废话。
他只说了两个字:
“你去!”
二十四号默默地接下了这道命令,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当然不会像四号那样。
一接下命令就立刻像火燃到眉毛一样开始。
他也没有像十四号那样先检查他的装备是否利落?
再检查他的剑是否顺手?
已经有两个人一走入这条阴暗的地道后,就永不复返。
这两个人都是杀人的人,都是使剑的高手。
这两个人都是他的伙伴,他已经跟他们共同生活了很久。
他知道他们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可是他接下这个要命的命令之后,就好像接到一张别人请他去吃饭的帖子一样。而且是个很熟的朋友请他去吃家常便饭。
通道里还是那么阴森黑暗。
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见一点动静。
就像是条上古洪荒时的巨蟒,静静地吞噬了两个人,连咀嚼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二十四号已经准备走进去。
他的神情还是那么镇静,非但脸色没有变,也没有一点准备的动作。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看起来也像是要到附近的老朋友家里去吃便饭一样。
——他有没有想到这次要被人连皮带肉一起吞下去的,也许就是他自己?
现在他已经走到通道的人口,无论谁都认为他会一直走进去的。
想不到他忽然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凝视着吕三。
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可是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我从七岁学剑,十三岁时学剑尚未成,就已学会杀人。”
他的声音平凡单调:
“而且我真的杀了一个人。”
“我知道。”
吕三微笑:
“你十三岁的时候,就已将你家乡最凶横的陆屠户刺杀在当地最热闹的菜市口。”
“可是我这一生中杀的人并不多。”
二十四号说:
“因为我从不愿惹事生非,也从来没有跟别人结仇。”
“我知道。”
“最主要的是,我根本就不喜欢杀人。”
“我知道。”
吕三说:“你杀人只不过为了要活下去。”
“我杀人只不过为了要吃饭而已,每个人都要吃饭,我也是人。”
二十四号说:
“为了吃饭而杀人虽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另外还有一些人为了吃饭而做出的事比我做的事更痛苦。”
他淡淡地接着道:
“我既然为了要吃饭而杀人,所以我每次杀人都要有代价的。从来都没有一次例外。”
“我知道。”
“你虽然在我身分暴露,被人追杀时收容了我,可是你也不能例外。”
二十四号说:
“你当然也应该知道我杀人的价钱。”
“我知道。”
吕三仍然在微笑:
“我早就准备好了。”
他走过去,把那块他一直握在手掌里的十足纯金塞入二十四号手里。
“我也知道你的规矩,杀人前只要先付一半。”
吕三说:
“这块黄金已经应该够了。”
“这已经足够了。”
二十四号说;
“这块金子不但成色极纯,而且金质极好,一般市面上是绝对买不到的,只不过一个人如果死了,黄金对他又有什么用?”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还是将黄金藏入怀里,忽然又说:
“我还要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二十四号淡淡他说:
“如果我死了,求你千万不要为我洗手上香,因为你已经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他好像还没有说完,可是他已经转身走入了那条阴森黑暗的通道。
他的背影看起来远比他的正面挺拔得多,但是也很快就已消失的黑暗中。
他是不是也会同样一去不返?
齐小燕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才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人真是怪人。”
“哦?”
“他好像已经明知这一去非死不可,而且也明明知道一个人死了之后,成份再纯的黄金对他都没有用了。”
齐小燕说:
“但他却偏偏还是要先收下你近块黄金,他这是为了什么?”
“这是为了他的原则。”
“原则?”
“原则就是规矩。”
吕三说:
“他自知必死也要去做这件事,既然要去做就得先收下这块黄金,因为这是他的规矩。”
他的声音里绝没有丝毫讥消之意:
“一个有原则的人,规矩是绝不可破的,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他说得很严肃,甚至还带着三分尊敬。
齐小燕却问他:
“他觉得这种人是笨?还是聪明?”
“我不知道。”
吕三说;
“我只知道现在这种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你是否很喜欢这种人?”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他去送死?”
“你怎么知道他是去送死?”
吕三反问:
“你怎么知道死的不是我要他去杀的那个人?”
他盯着齐小燕:
“莫非你已经知道我要他杀的是谁?”
齐小燕不说话了。
在这段时间里,她沉默得就像是那条阴森黑暗的通道一样。
通道里仍然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见一点动静。
二十四号也没有回来,过了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
吕三忽然说:
“我们好像应该吃饭了?”
“吃饭?”
齐小燕好像很惊讶:
“你要吃饭?”
“吃饭并不是件怪事,每个人都要吃饭的。”
吕三说:
“应该吃饭的时候就要吃饭,不管事情怎么样发展都要吃饭。”
“这就是你的原则?”
“是的。”
酒是用金搏盛来的,斟在金杯里。
从波斯来的葡萄美酒斟在金杯里,虽然发不出琥珀光,却仍然有一一种淡淡的郁金香气,而且别有一种情趣。
——有谁能说富贵不是一种情趣?
菜肴装在纯金的器皿里。
——极精美的手工器皿,极精美的烹任。
也许还不仅是“精美”而已,而是“完美”。
吕三在饮食时的风度也优雅得几乎到达“完美”。
能够和他这样的人共享一顿精美的晚餐,应该是件很愉快的事。
齐小燕却连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并不是在为二十四号担心。
也不是为二十四号要去杀的那个人担心。
她只是觉得在别人去杀人的时候。
还能够坐下来享受佳肴美酒,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阴森黑暗的通道里,仍然全无动静。
吕三终于结束了他的晚餐,在一个金盆里洗了洗手。
金盆里装的不是水,而是清茶。
吕三解释:
“今天我们吃了虾和蟹,只有自己亲手剥虾和蟹,才能真正领略到吃虾和蟹的乐趣?”
他说:
“只有用清茶洗手,才能洗掉手上的腥气。”
齐小燕忽然问:
“杀人呢?”
“杀人?”
吕三显然还没有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齐小燕说:
“杀人是不是也跟吃虾和蟹一样?也要自己亲手去杀,才能领略到其中的乐趣?”
这句话得很绝,吕三回答得也很妙。
吕三说:
“那就得看了。”
齐小燕说:
“看什么?”
“看你要杀的是什么人?”
吕三说:
“有些人你不妨要别人去杀,有些人却一定非要自己亲手去杀不可。”
“杀完了之后呢?”
齐小燕又问:
“如果你亲手去杀,杀完了之后要用什么才能洗掉你手上的血腥气?”
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也没有人愿意回答。吕三用一块纯洁的白中擦干了手,慢慢地站起来,也走入了那条阴森的通道。
他没有招呼齐小燕。
因为他知道齐小燕一定也会跟他一起进去的。通道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通道的入口门户,建造得就像是一个长形的米斗。越到底端越小,到了真正的人口处,已经收缩成一个两尺见方的洞。
像齐小燕这种身材的人,要钻进去都不太容易。
所以外面的灯光虽然辉煌明亮、却根本照不进这条通道里。
一走进去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了。
——吕三为什么要把这条通道建造得如此神秘?
吕三已经隐没在黑暗里。
齐小燕正想摸索着往前走。
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你最好不要一直再往前走。”
齐小燕问:
“为什么?”
“因为这条通道不是直的。”
吕三说;
“这条通道一共有三十三曲,如果你一直往前走,一定会碰到墙上,碰扁你的鼻子。”
他淡淡地接着说:
“我知道你也许不信,从外而看,这条通道确实系笔直通到底的,如果你不信,不妨试一试。”
齐小燕没有试。
因为她知道黑暗总是会让人造成很多错觉。
会让人认为“直”是“曲”,“曲”是“直”。
会让人曲直不分,会让人碰扁鼻子。
她虽然年轻,可是她也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别的事也和黑暗一样。
也会让人造成错觉,让人不分曲直。
第四十三章 宝藏
譬如说,一种似是而非的伪君子的道德观,就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这种观念,她不想做这种事。
她既不想让人碰扁鼻子,也不想碰扁自己的鼻子。
所以她作了个最聪明的选择。
她点亮了一个火折子。
火光亮起时,立刻有金光耀眼。
这条通道的两壁,竟都是用巨大的金砖砌成。
前面不远处就有个转曲。
吕三正站在那里。
用一种很奇怪的态度看着她。
“想不到你身上居然带着火折子。”
“你当然想不到。”
齐小燕微笑:
“虽然你已经派人把我彻底搜查过,可惜那些人还是没想到我会把一个火折子藏在一个发簪里。”
精美的碧玉管,精巧的火折子。
这个火折子本身的价值也许已远超过碧玉簪。
吕三叹了口气。
“你身上是不是还藏了些什么别的东西?一些让人想不到的古怪东西?”
“如果你想知道,你最好就自己来彻底把我搜查一遍。”
她盯着吕三,伸开双手。
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并不多,她的身材已渐渐成熟。”
她眼睛里露出的表情也不知是诱惑?
还是挑战?
“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跟你保证。”齐小燕说:“我身上带着的最古怪最有趣的一样东西,绝不是这个火折子。”
吕三笑了,有点像是苦笑。
“我相信。”
吕三说:
“我绝对相信。”
通道里的转曲处虽然很多,吕三又继续往前走,齐小燕在后面跟着,两壁的金砖在火光下闪耀不息。
这条通道无疑已经可以算是世上价值最昂贵的一条。
她没有问吕三。
为什么要建造这样一条通道?
她知道这条通道一定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吕三不说,谁也间不出来。
所以她什么话都没有间,但是她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而且越来越不舒服。
她一直想不通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怎么来的?
通道里虽然阴森黑暗,可是点着的火折子并没有熄灭,走在通道里的呼吸也很畅通。
由此可见,在这条通道里某一些秘密的地方,一定用某种很巧妙的方法留下了一些通风处。
所以通道里的空气永远都保持干燥流畅,而且非常干净。
非常非常干净,干净得让人嗅起来就像是一件已经在肥皂水里泡过三天,又搓洗过十六八遍的衣服。
齐小燕忽然发觉她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是这么样来的。
“干净”是件好事,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本来绝不会让人不舒服的。可见这地方实在大干净了。
简直干净得让人受不了。
这是怎么回事?
齐小燕还是想不通?
吕三忽然问她: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齐小燕说:
“是。”
吕三又问: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
齐小燕坦白承认:
“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她本来以为吕三会解释这件事的。
想不到吕三又问了另外一个好像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天下万事万物中,最纯最干净的是什么?”
这次吕三自己回答了这问题:
“是黄金。”
吕三说:
“世上万物,绝没有任何一种比黄金更纯更干净。”
这条通道就是用黄金建成的。
齐小燕不能不承认这里确实非常干净。
可是吕三又接着问了她一个更绝的问题。
“世上也有很多种人,你知不知道最干净的是哪一种?”
他又自己回答:
“是死人。”
吕三说;
“世上最干净的一种人,就是死人。”
齐小燕也不能不承认。
所有的死人都要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才装进棺材。
就算是最肮脏的人也不例外。
她承认了这一点。
也就想通了她刚才想不通的那件。
“你觉得这里有点怪怪的,就因为这里太干净了。”
吕三也同时解释:
“因为这里通常都只有黄金和死人。”
黄金确实是世上杂质最少的一种东西。
最纯净的一种东西。
而且大多数人都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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