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公子闻言也甚为感动,双眼一弯眼中的笑意更浓,他淡淡朝司天监监正小喜鹊一望,笑说:“如此,司天监一干人等,确该多谢侍郎。”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喜鹊望去,发现喜鹊果然欣慰地停止了抖动,然不知为何,他的双臂无力地垂下,目光盯着桌面一道不甚雅观的裂缝,益发呆滞涣散。
我回头又与青衣公子笑道:“谢倒无妨,也就这几日,我去皇城以东的乌龟蛋国师府替你们走这一遭便是。”
“咚”一声,随着我一番话毕,喜鹊一个不留神,以头抢桌,昏了过去。
我一番告白可谓感天动地,以至于草木为之折损,花朵为之凋零。是以待晚膳上桌,任玉儿未多用两口,一跺脚一声娇嗔,走之乎也。
我心中大畅,不免多用了些吃食。因我对青衣公子怀有满心感激之情,又因我这出戏得良好收尾,遂用膳之际,我仍未拆穿我其实并未瞧上他这个谎言,只稍稍坐远了些,用距离产生美感。
喜鹊闻到饭菜香后,略微回神,然而他今日食欲不振,猫食了几口,又露出几分梦幻的神色。
是时霞满长天,鸟雀归巢。我与青衣公子和小喜鹊在仙鹤茶楼前道别。
临走前,我忽想起今日一出纯属做戏,继而打算明日亲自造访这位青衣公子,与他好生解释一番,遂收扇问道:“相识一场,也不知公子到底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在何处高就?”
冥冥之中,有乌鸦振翅哀鸣,掠过长空。落日的余晖令青衣公子的一脸促狭笑意也如江南水般温润,可那入耳的话语,却如此的,如此的残酷:“不才,在下姓穆,名临简,家住皇城以东的乌龟蛋国师府中,供职于瑛朝大奸贼一品国师之位。”顿了顿,他走近一步,似笑非笑:“今能结识侍郎,穆某毕生之幸。”
第二日,我没去早朝。我病了,我犯得乃是呆滞之症,失语失聪目光涣散,病入膏肓药石罔及,只终日坐在床榻之上,待上天将我收了去。
后不知过了几日,我的双眼渐能视物,我呆呆望着我娘亲一脸焦虑之色守在床榻之前,待我爹入屋时提了他的耳朵,扔下一个搓衣板。
后又过了几日,我的双耳渐能闻声,我傻傻听着我爹手舞足蹈跟我说起那日我回家之后的模样,据说彼时我面如死灰,浑身颤抖,目光涣散,脚步虚浮,如斯形容恍若将将在勾栏与一男子将十八式行了十八遍。
后再过了几日,我的唇舌渐能活动,双腿渐能行走。
当宋良又自街头巷尾听了墙根回来,喜形于色地与我道:“沈可啊沈可,现在满朝堂,满大街都在传你瞧上了国师大人,是不是真的啊,是不是真的啊,到底是不是啊?”
我看着他,静静地说:“你随我来。”
我将宋良领到尚书府的大门口,站在朱红门前最后默默地瞅了他一眼,随即伸手一挥,“砰”一声关上了大门,“咔”一声插上了门闩。
若要为这场惨剧找一个罪魁祸首,宋良无疑是给我造成最大心灵创伤之人。
事后,我闭门养心伤,谢绝一切访客。据我的贴身书童小二三言,满朝文武均来围观过三两次,都被他挡了出去。倒是莫子谦,来了一次便不曾来过。
我无力之极,也未能有心神去琢磨莫子谦此番何以如此不够朋友,不讲义气。
后来我又有幸得见我爹嘿嘿地拍着大腿直笑,告诉我:“小子谦?小子谦前些日子去青楼喝醉了酒,出了青楼门晕乎晕乎逮着个姑娘就要亲就要摸,不曾想那姑娘竟是史丞相的孙女史云鹜,更巧的是,这一幕刚巧被他爹莫老将军瞧见了。嘿,你猜后来怎么着……”
听闻莫子谦被打折了腿打得皮开肉绽,我心中郁结稍解。
再后来,我伙同我爹,在春光灿烂的一日去了监正府,慰问了四处传我瞧上白临简这一八卦的小喜鹊。待我将他最心疼的那只雪鹰爱抚成一只秃顶雪鹰后,心中阴影也便退了大半。
我再次回到朝堂之上,与穆临简这只衣冠禽兽之精品,斯文败类之绝物斗智斗勇时,已是两个月之后的暮春时节了。
怎奈时不我与,我朝帝王亲小人,远贤臣,龙爪子一拍就停了我的早朝,派我不日后去勾栏,将误入歧途的南俊王小世子杜修打捞出来。
这几日,因莫子谦还在家中养伤,我且处在政事没有,闲情一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至高境界。
招来贴身书童小二三挖了几个八卦,唯一值得一表的便是宋良。据闻他做了天牢牢头之后,发现这其实是个美差:一方面,他可直面各大要案的囚犯,将其刨根问底儿的精神发挥到极致;另一方面,天牢面走廊的墙都是一根一根的铁柱,并无隔音措施,因此十分适合宋良听墙根,每每听至激动之刻,他便在牢里面打个地铺通宵达旦。
于是,他非但从言语上体现了他对囚犯们的关注,而且从行动上表现了他要与囚犯们共患难的精神。为此,天牢里的囚犯都深受感动,每见宋良,都会亲切地唤他一声“头儿”,那些被判了死刑所以不怕死的囚犯,还会亲切地唤他一声“亲爱的头儿”。
青天白日,无所事事。夜黑风高,有事办事。
这是我爹的至理名言。我娘每每听到这句话,脸还会像小姑娘一样红上那么一红,而我见状,亦会弱柳扶风地哆那么一嗦。
这一日的暮色不过将将四合,我爹便带着我娘有事办事了去。我因无事,便在潭水边喂鱼,喂着喂着不由觉得潭水中乃是一群蠢鱼。
我洒虾米,它们欢腾;我洒花瓣,它们欢腾;我洒石子,它们仍旧欢腾。
我正预备着去厨房寻些盐巴往潭水里洒洒,却见天空云层昏暗,风声大作,想来暮春之雨将至。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轰然如雷鸣的敲门声。
我一愣,乐颠乐颠地去开门,闻这般敲门之法,却不知是哪家哪户又遭了殃,送上门来供我消遣。
第04章
我将将把门敞开了一溜缝,便不由喜上眉梢眉开眼笑。今儿个这一出,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风水轮流转。
我正准备着抵着门笑个够,再将来者迎入府内,却不想平地一阵狂风起,朱红大门“吱嘎”一声便悠悠朝左右敞开。我匆忙之间只顾着去追那厚重的门,却忘了敛起一脸不甚厚道的笑意。待我追着大门铜锁再预备掩门时,不留神竟对上昭和帝一双怒目。
想来是我先前的欢喜已被他尽收眼底,他才做出这副吹胡子瞪眼的形容。
我素来自制力良好,唯一不济的就是难以忍笑。诚惶诚恐之际,我拂袖行礼,曰:“臣参见皇上。”眼皮子一抬,见昭和帝头顶着两根稻草,一脸忧伤之色甚是悲催,我又曰:“臣接驾来迟,罪该万死……噗……”
料想是我这声“噗”深深地刺激了皇上一把,他袖子拂袖一挥,甩了几颗小杂草随风飘荡,怒道:“还不快为朕更衣!”
我埋头起身,伸手往府内一迎,道:“恭请皇上。”
他郁郁地瞧我一眼后,再不忍站在门口丢人现眼,脚下一迈,大步跨入我尚书府,火速赶去更衣。
我望着他这一身发冠歪斜,头顶稻草,身沾泥垢的模样,却不由乐极生悲。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把宋良赶走,若他能和我一起目睹昭和帝这厢惨状,那该是多么的曼妙。想到此,我不禁略感寂寞,随手招来小二三,凑他耳边低声曰:“你去我爹窗前,就说昭和帝阴沟里翻船了,问他看不看。”
后来我听小二三说,想来那晚恰逢我爹将将办完事后的空虚阶段,一听闻昭和帝送上门来供他消遣,我爹起床穿衣奔至正堂前的速度只能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来形容。
是以,昭和帝还未来得及更衣,便被我爹围追堵截在正堂厅口,双手作揖行了个大礼:“臣——参见皇上……噗……”
我紧赶慢赶追上昭和帝的脚步,则见那声“噗”后,皇上浑身都颤了两颤。
默了须臾,昭和帝静静地观察了形势,发觉被我和我爹前后夹击之后,便放软语气:“咳咳,你且让让,待朕去换件衣裳洗把脸,再让你接驾。”
他犹作困兽之斗的精神很让我钦佩。然而,满朝文武上下皆知,我爹户部尚书大人,杵在庙堂之高,纯属摆设;杵在江湖之远,绝非善类;杵在倒霉蛋前,他十八班武艺样样俱全,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说的就是他了。
则看我爹眼皮子一抬,眼珠子一转,高声道:“臣愿伺候皇上更衣!”
这话说得昭和帝抖了两抖,眼风里朝四处乱瞟,甚无辜道:“朕口味没这么重。”
我爹淡定接道:“敢问皇上如何弄成这般模样?”
我朝昭和帝唯有一根软肋,便是文皇后。据说文皇后对他是日也谩骂,夜也挤兑。
昭和帝虽飞扬跋扈,但却是个怕老婆的主儿。便是他跟皇后吵了架,呕了气,也不敢当着皇后的面发脾气,而是一个人喝闷酒,生闷气,第二天再拿臣子出气。
然则出气归出气,出气过后虽痛快,但留下的心伤,还需人安抚。昭和帝求安抚,求倾诉时,有两个去处,一是皇城东南我们家的尚书府,而是皇城以南莫子谦他们家的将军府。
这也难怪昭和帝。我朝大臣分两派,清流以史棠史丞相为首,浊流以太傅兼吏部尚书袁安为首。皇上觉着,跟这两派的人走得太近,说太多私事,毕竟不大体面。
而我爹和莫老将军,恰恰在这清流浊流纵横交措的朝野之上,处于中立之位,平素里政事不做,闲情一堆,是以,皇上便将这两个不倒翁引为知己,呃,准确的说,落难时的知己。
且说今日上午,昭和帝在御花园路过,遇见一宫女长得像过世的凌妃。一瞬间触景伤情便管不住自己的脚,上前调戏得正欢却被恰巧路过的文皇后撞见。
那一刹那真真是石破天惊,文皇后当下就在御花园将皇上大骂一通。
昭和帝虽怕老婆,但还是很顾及颜面的。据昭和帝说,宫里的人不敢明着围观,可当时的情状那是每棵小草,每朵小花后面都藏了一个人。
后来文皇后拂袖而去,昭和帝站在原地生了好半天闷气,也拂袖而去。
虽都是拂袖而去,文皇后是回寝宫睡觉去了,而昭和帝,却怒气冲冲地直奔马厩,当下卸了一匹汗血宝马,一路狂奔二十里,奔出宫外,直往城郊秧苗地。
是时暮春,永京城郊的农家秧苗长得正好。却不想此时却有一人一马狂奔而来,将稻田践踏得乱七八糟。
城外小农见了这厢光景,自然十分不痛快,扛着锄头就追着打马。昭和帝未着龙袍,下了马自觉丢人,也未敢曝露身份。
岂料小农们见秧苗被损,十分心伤,便要求皇帝赔钱。昭和帝堂堂一个皇帝,身上哪来什么银子,便只好将身边的汗血宝马做了抵押。
小农们见他认错态度良好,便也不与他多计较,且还答应了送他回家的要求。
是以,我大瑛朝堂堂昭和帝,便满目忧伤地坐上了铺满稻草的牛车,就这么一颠簸一颠簸驾临我们尚书府。
待皇上将这厢经历说完,我爹早已笑岔了气,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呼喊:“哎哟喂,疼死我了。”我笑品甚佳,不过甩翻了几个茶盏罢了。
昭和帝坐在上座抑郁地抬起眼皮,将我二人瞅了两眼,低声道:“笑吧笑吧,朕就知道你们沈家尽出歪瓜裂枣的人!”
我爹是何等而聪目慧之人。
且说凡事讲究个度,一旦过了,便过犹不及。见昭和帝如此做小伏低,他即刻敛了笑意,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微臣能如何相助于圣上。”
闻言,昭和帝果然郁色稍解,悠悠然道:“沈爱卿,想必你也晓得,今日朕一路之下离宫出走,咳咳,被多人所见,如果就这么孤零零地回去,怕是……”
“臣懂了。”不等皇上说完,我爹立马唤来下人,“臣这就去备最好的马车,一路将皇上送回宫中,且这一日,皇上都在我尚书府与我商议沄州水患,姬州建寺等国之大事,并未离开半步。”
昭和帝闻言,眉头一抬,眼睛一亮,脸皮厚比城墙地点点头:“爱卿你是明白人。”
待一切准备妥当,已是戌时时分了。
尚书府外,车马匝道,灯笼满街。我与我爹将更衣后的皇上迎到府外,正预备着随他同上马车,却见月色下,有一人一马驰骋而来,一身藕荷色的衣裳像极了溶溶月华。
马匹渐进,来人飘然下马之姿轻如雨燕,拱手便道:“臣接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方才,我沉浸在这美好的意境中不辨来者。然则,即便这人的声音再沉澈,也顺利地将这意境打破了。
他是穆临简。
料想皇上亦没料到穆临简会寻来尚书府,神色一愣,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又听穆临简又悠悠然道:“皇上心忧国事,以至于策马来至尚书府。与沈大人,小沈大人,闭户商议如今最棘手的沄州水患,姬州建寺的拨银筹款二事,实乃百姓之福,臣感表涕零。”
此言一出,我一呆,我爹一惊,皇上一喜,尚书府的下人皆皆茫然。
这穆临简年纪轻轻,修为可真是只老狐狸啊千年老狐狸。
很后来,我问穆临简:“你当时是怎么晓得皇上在我们尚书府的?”
穆临简挑起修眉,抿唇一笑,道:“我并不知晓。不过那天我恰巧在宫里,听闻昭和帝与文皇后吵架后,一怒之下离宫出走。因皇后让我去找皇上,我便借了这个因由,正大光明来瞧瞧你,不想,竟顺道找着了皇上。”
因有了心忧国事这个幌子,昭和帝说话亦有了几分底气,曰:“国师说的不错,朕近日为着沄州夏汛,为着姬州修寺,是日也烦忧,夜也辗转。今日在御花园里左思右想良久,忽然福至心灵,朕情急之下,便当机立断地策马来了尚书府。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朕今日一行,果有收获。”
顿了顿,昭和帝同情地瞧了我跟我爹一眼,移祸江东道,“呃,所以沄州水患,姬州修寺的拨款一事,便由两位沈大人,在半月之后拟出结论。”
这回,我跟我爹都反应不能,甚茫然地瞧着昭和帝。
倒是穆临简,闻言后,立即朝我和我爹施以一揖,声含笑意:“我朝能有两位沈大人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臣子,亦是皇上之福,百姓之幅,臣感表涕零。”
我尚还茫然,却闻我爹一阵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边咳边道:“臣、臣近日忧心国事,想来是耗了内虚,体力不济。拟结论这回事,就交给、交给儿子你了。”
再未等反应,我肩上突然一沉,昭和帝一手搭上了我的肩拍了拍,声音十分沉痛:“那拟结论这事,就交给小沈爱卿了。爱卿……保重。”
脑子嗡得一下,我终于悟了。
我悟后第一个反应是……保重你个头啊保重,沄州水患和姬州修寺的拨款二事,满朝禽兽商量了半年都没个结果。你让我半个月就出个结论,结论你令堂去吧结论……
我呆滞了半刻,再回过神来,心里拔凉拔凉的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则看我爹与昭和帝已面露喜悦之色。听闻皇后在宫中设了盛宴,感表皇上为国为民的精神。昭和帝更是眉开眼笑,伙同穆临简和我爹,拉拽着我,要一同回宫去吃他的酒席。
皇上欢喜曰:“分别半日,文君就为我设了酒席,真让朕思想的紧。”
我爹奉承曰:“皇上皇后鹣鲽情深,真真羡煞旁人。”
穆临简则淡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