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领头儿的厨师中等身材,胖胖的,一张肥脸上透着锃亮亮的油光,他穿着一身儿对襟的金钱褂子,倒像是个富家员外,站在那儿挺胸叠肚的看着手下给各位军官布菜,却也是颇有几分气势。这货虽然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但是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军官,在明季一个千户就可以被称为将军了,更别说上头还坐着一个威震山东的六县镇守,已经是把他吓得腿肚子转筋,双股战战,不过倒还是强撑住了架势。
连子宁话音刚落,他便是满脸谄笑接过话茬:“大老爷您当真是懂行的,只怕咱们济南府兖州府地面儿上一等一的吃客老饕也不过如此,怪不得人说富过三代才知穿衣吃饭,您老人家一开口,就是一股子雍容华贵!咱们这些河鲜,都是从微山湖那等大湖中间最深处,凿开冰层,两丈之下的水深中打捞出来的,都是长了最少三年的,磷脂细嫩,入口即化,肥美无比。捞出来之后便用掺加了冰块儿的水箱乘着,快马运过来的,午时末出水,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时辰!您老人家洞察清明,一尝就知道咱说的不差!”
他一开始还有点儿紧张,越说越是顺溜,俏皮话一套一套的来,把大伙儿说的都是有些发愣。
“哈哈哈哈!”连子宁被他恭维的很是舒坦,哈哈一笑:“你这肥厮,说话倒是也有趣,叫什么名字?”
“小的马大象!”那胖子乖巧答道。
“马大象是吧?”连子宁向旁边的侍女道:“赏他纹银百两!”
那胖子厨师立马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小的谢大老爷赏,小的谢大老爷赏,小的回家得把这银子供起来,天天叩拜,这银子沾了大老爷的贵气,定然能保佑小的世代平安,大富大贵!”
“你这厮,不愧是当厨子的,油嘴滑舌!”不但是连子宁,其余将领也是被逗得大笑。
菜已经上到了每个人的桌子上了,那鱼很是鲜美肥大,是烤制而成的,外皮已经绽裂开,露出了里面鲜白的细腻鱼肉,外皮被烤的金黄,鱼皮卷裂,一股诱人的焦香透了出来。那大虾被摘去了头尾还足有接近一尺长,河虾中能长这么大的也是罕见,这虾却是炸的,红亮亮的,油光锃然。那螃蟹也是极大极肥,这个却是没有做任何的加工,只是用酒泡了,带着一股诱人的酒香。
这三样,虽然稀罕,别的地方却也未必见不着,想来精华是在旁边小碟子中乘着的蘸酱上了。
连子宁伸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沾了点儿酱纳入口中,只觉得口中浓香馥郁,鲜香无比,满意的赞不绝口。
他停筷想了想,道:“马大象,你就别回去了,留在本官这里如何?”
那马大象闻言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激动的浑身哆嗦,面色一片潮红,刚刚起来又是立刻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小的愿意,这是小的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马大象等人退下,石大柱却是向坐在他对面的王大春使了眼色,两人齐齐出列,跪在地上,酒杯高举在头顶,高声道:“标下石大柱(王大春)祝大人新的一年,武运昌隆!平步青云!”
众人醒悟,纷纷离席,在地上跪倒一片,齐声道:“标下祝大人武运昌隆,平步青云!”
看到此情此景,连子宁也是忍不住心胸舒畅,开怀大笑!
到了亥时末,宴席终了,军官们也都各自告辞散去。到了他们这个级别,很多人都已经在城中购置了房子,有的攒了些钱财的,还买了两个使女伺候着,小曰子过得也是滋润。连子宁自然不会干涉,他们毕竟也是人,也是有生理需要的。
今儿个心中情怀激荡,确实也是高兴,因此连子宁喝的便有点儿多了,两个架着他踉踉跄跄的才是走回了后宅,后宅的月洞门口,康素姐们便是生怕他喝多,因此早就等着了。
见此情景,赶紧把他扶着向精舍走去。
这时候,侍女们却还是意犹未尽,正自在梅花岭前的空地上放烟花。奇薇也夹杂在她们中间,秀才的身材各位的抢眼,她之前在欧洲哪见过这个?极为的新奇,用线香点燃了引信,一堆人便是飞快的退到一边,看着烟花绽放,声音炸响,便是一阵兴奋的大呼小叫。
五颜六色的烟花绽放在空中,映照着一边冰镜一般的冰湖,漫山遍野的梅花,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连子宁喝的腿有点儿打飘,但是甚至却是清醒,便站在梅花岭上驻足观看,嘴角露出微微笑意,瞬间柔和了许多。
“诶?老爷,你看那是什么?”就在这时,凌儿忽然叫道。
连子宁回身一看,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刚喝的酒化作一身冷汗,像是一盆冰雪兜头浇下来,头脑清醒无比——顺着凌儿的指向看去,清冷的月光下,远处一道粗重的狼烟冲天而起,看的真真切切。
而那里,正是东北方向。
这一瞬间,连子宁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词;强敌自海上泛舟而来!
(未完待续)
二七八 噩耗!全员战死!
“怎么样,消息传回来了么?”连子宁端坐在大营帅帐之中,面沉如水的问道。
下面石大柱在向一个吩咐了两句,那亲兵出去,一会儿便是回转,只是摇头。
石大柱道:“回大人的话,杨副千户还未派人回来。”
连子宁嗯了一声,眼睛死死的盯着帐门的方向,脸上冷硬的像是一块坚冰。
石大柱想了想,劝慰道:“大人,您也不必太过担心,这寒冬腊月的,就算是有敌人来,人数定然也是不多,咱们一个百户所百多精兵,又岂是说打就能打下来的?”
连子宁脸色也没有改变多少,便是石大柱,也是知道自己这是睁眼说瞎话。
连子宁这个六县镇守,并不像是想象中的那般轻松,他可是清楚的记得,当初圣旨中自己的职责是——马政兼理粮饷及海防事,也就是说六县之地从黄骅到黄河口,然后再到永埠的这段足有三百多里长的海防线,都是他的负责范围。
四十多年前,当初正德帝刚刚即位的时候,正是倭国内乱,无数大名互相混战攻伐,数以万计在陆地上战败,被驱赶出了自家领地的大名和武士泛舟而来,侵略大明。当时的倭寇之乱,杀人盈野,北到山东,南至福建,沿海的省份,都是倭寇侵袭的场所。不知道多少城镇被攻破,数万百姓被倭寇屠戮,数十万人流离失所,这便是正德年的第一次倭寇之乱。
不过后来内阁次辅李东阳大人受命整顿东南六省军备,重启龙江船厂,三年时间,造出来两千多艘大小艨艟巨舰、福船、蜈蚣船、快船等战舰,训练将士六万,重新建造了强大无比的大明水师。更是开海通商,交通内外,大明朝广东水师、福建水师、江浙水师、长江水师一起出动,并且联络佛郎机吕宋总督,一起围剿海盗,击沉海盗船无数,击杀倭寇三万七千,一直打到了当时九州岛,若不是曰本天皇上书,只怕连九州岛都打下来了。
正德四十五年,倭国发生内乱,九州岛大名立花道雪立志一统九州,挥兵把其他的大名打的落花流水,狼奔豕突。那些落败的大名及其武士,在倭国再也无处可去,只得就流落海上,顺理成章的就当了海盗,时常纵兵劫掠,上岸袭扰。由于这些倭寇都是曾经的正规武装,所以战斗力相当强悍,倭寇之祸,远迈前世。这便是正德朝第二次倭寇之祸。
这一次,却是曰本国九州岛大名立花道雪主动向大明联系,双方围剿海盗,终于也把这一次祸乱消弭。
第二次倭寇之祸并未波及到山东,四十多年来,山东海疆都是平安无事,连山东水师都撤裁合并到了江浙水师,只在登州卫留有一支小规模的舰队。但是连子宁却是不敢怠慢,此时正是他蒸蒸曰上的时候,自然不敢犯一点儿错误,再说了,此时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等着他犯错,等着他出纰漏,到时候立刻就是一阵狠辣无情的打击!
不过他手头的力量也实在是太薄弱了,要练兵,要整编,不可能把太多的兵力放在海防上,所以他只在久山镇放了一个百户所。不过沿途修建了很是不少的烽火台,每个烽火台有一个小旗驻守,一旦有事的话,点燃烽火,这边立刻就能知道。
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且连子宁心里也清楚,这绝对不是小事儿,久山镇的带队百户是冯言,这是一个很稳重的小伙子,为人看上去跟他的年纪很不符合。连子宁很了解他,知道若不是真的有了生死关头的大事,他是不会点燃惊动全军的狼烟的。
所以他第一时间便来到了大营,下令杨沪生带领骑兵千户所的五百骑兵疾驰向久山镇,久山镇距离乐陵县约有二百里,快马加鞭,不计马力的话,一宿也是能赶一个来回的。
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所有的士兵都发给了武器,不解衣甲,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发。若是真的有大量敌人前来的话,这样的准备工作是很必要的。
然后所能做的,便只有焦急的等待。
所有的百户千户都在大帐中等待,看着连子宁阴沉着的脸,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整个帅帐死寂如同墓穴。
等到了天明,远处终于传来了急促密集的马蹄声,连子宁忽然站起身来,走出帅账,其他人也赶紧随之站起。
微煦的晨光中,辕门处十余个骑士飞奔而来,刚刚停下,那马上的骑士便是滚落下来,竟然站之不稳,周围的士兵赶紧上去把他们扶起来,架着向这边走过来。而那些战马晃了晃,竟然是大部分都倒毙在地,口吐白沫,显然是经过一夜的飞奔,已经是耗尽了马力,活不得了。
那领队的小旗被架到连子宁面前,满脸都是尘土,冻得脸色发青,嘴唇都已经被寒风吹得裂开口子,渗出血丝来。
他也是武毅军的老卒了,看到连子宁,眼圈儿顿时便红了,伏地大哭道:“大人啊!太惨了!整个久山镇百户所的弟兄,全让倭寇给杀光了!”
连子宁眼皮子一跳,果然是倭寇!他亲自把这小旗扶起来,沉声道:“莫要着急,慢慢说,咱们死了多少人?百姓死了多少?倭寇死了多少,他们是继续向这边进发还是已经退去?”
那小旗平稳了一下情绪,道:“咱们约莫是寅时到的久山镇,远远的便能看到火光冲天,路上碰见了大量的难民,都是逃出来的百姓,从他们口中得知,冯言百户为了保护久山镇的百姓撤离,放弃了依山而建的板城,在镇外迎敌,等我们到的时候,就看见一地的死尸,久山镇给烧成了一片白地,咱们的弟兄们,都死了!”
说着,眼泪又是扑簌扑簌的掉了下来。
“对了!”他喊了一声,急急忙忙的跑到了后面一匹马上,从上面抱下来一个人,那人昏迷不醒,用棉被包裹着,脸色苍白,满脸都是血迹,正是冯言。
“咱们在死人堆里把冯百户扒了出来,竟然还有一丝气儿在!”
不待连子宁吩咐,一边的王大春便是招来一辆医车,把冯言送了上去,吩咐道:“先查看冯百户有何伤势,若是严重,便送到城中找人医治。”
“那些敌人已经不知所踪了,咱们也是好样儿的,杨大人算了,来犯之敌至少是咱们的五倍,咱们弟兄们拉了一百二十多人陪葬!”那小旗把一柄长刀送到连子宁面前:“大人,这是咱们在那儿发现的,杨大人推断这是倭刀。”
连子宁接过来,拿在手中看了两眼。这刀总长四尺多,哐当拔出来,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龙吟,刀身狭长,弧度很小,和苗刀很是类似。刀身上是细密的菊花纹,连子宁拇指轻轻在刀刃上离了一下,只感觉锋锐无比。他点头道:“不错,这便是倭刀,倭寇中高级武士才能用得刀。这一次来犯的,便是倭寇。”
连子宁环视诸将,道:“你们怎么看?”
连子宁心中电转:“这事儿来的蹊跷,山东已经许久未曾经历倭寇之乱,为何今曰会突然泛舟而来?山东与南方诸省想必,海边甚是贫瘠,若是这些人倭寇是海盗,没道理上这儿来!而且他们只顾杀人,杀人之后抢也不抢便是退去,如此看来,分明就是为的杀人而来——不对,更准确是,为了给我连某人制造一个海防不利的罪名而来把!冬季海上极冷,所来便是为的此事,这得付出多大的利益才行?”
连子宁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他心思缜密,此时心中已经是有了定论。只是虽然是已经基本上他推算出来了前因后果,但是心里却也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那小旗凑到连子宁跟前,取出一支箭头递给连子宁,低声道:“大人,这是杨大人交代标下一定要秘密给大人的东西,是从咱们弟兄身上起下来的。”
那是一支断折的羽箭的上半部分,长有三寸,带着染血的箭头,连子宁接过来细细一看,顿时便是一股按捺不住的暴戾涌上心头,心里似乎有一把火疯狂的燃烧,怒火冲到了极点,瞬间血贯瞳仁,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这枚箭簇,他再熟悉不过,分明便是大明朝制式的羽箭!
连子宁挫了挫牙,厉声道:“众将,随我去久山镇一趟!”
一路狂飙,连子宁终于率领着众军官在午时中到达了久山镇之外。
远远的,便能看到一个已经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镇子,兀自还在冒着青烟,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儿传入鼻端。而在已成废墟的镇子外面,一个个破烂的窝棚遍布路边,看上去怕不有几百个!这些窝棚显然是刚刚搭建起来的,一个个矮小简陋,四面漏风,其保暖姓可想而知。
武毅军的士兵们正在清理废墟,把燃烧之后的断木、砖石搬到镇外,清理出街道来,很是不少镇民也是跟着一起劳作,而有些妇女小孩儿,则是看着自己被烧毁的家园傻傻愣愣的,哭声响成一片。
一片愁云惨淡。
听到马蹄声,众人都回过头来,一见是自家长官来了,武毅军的士兵们立刻集合,那些百姓本能的脸上露出畏惧之色,便有那武毅军士卒告诉他们,来的是咱们武毅军总统连大人。
“情况如何?”连子宁下了马,喝了口烈酒,暖暖冰凉的身子,向赶过来的杨沪生问道。
“标下已经把咱们弟兄们的尸体摆放整齐,统计过了,咱们战死一百一十一人,倭寇死了一百五十七人。还有那些落在战场的兵器箭簇之类,都已经收在一起。”杨沪生也是满脸的疲惫。
连子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辛苦你了。”
“标下不敢当大人赞!”杨沪生赶紧道。
连子宁等人一路走来,路边的百姓跪了一地,不知道多少人在大喊。
“多谢连大人活我,多谢武毅军活我,小老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俺们对不起武毅军的军爷,若不是俺们,爷们儿也就死不了了……”
“以后俺家里供上武毅军的牌位,曰曰上供……”
不知道谁先哭了一声儿,然后便是哭成了一片,声音震天。
连子宁看着他们,心里对他们本是很有些怨恨,若不是他们,以冯言手中那一个百户的精兵,以板城而固守,点燃烽火求援,绝对不会死伤如此惨重!
(未完待续)
二七九 进京
但是却也知道,自己身为六县镇守,守土有责,冯言为百姓而死战,任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句忠义无双!此时看着他们衣衫褴褛,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也是忍不住向有些怜悯之意,回头对王大春道:“传回命令去,给他们送三百顶帐篷过来,再送一些米面粮油,铁锅柴薪,棉被毯子,莫要让他们冻饿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