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还有些蜡黄,却是已经比昏迷的那会儿好了许多,多少有些血色了,而且让他一直烦扰的枕部跳疼,似乎也识趣儿了些,这会儿不那么疼了。
正德皇帝感觉自己确实是舒服了不少了,盖因他这病乃是顽疾,不是急病。其实皇宫里面的御医,医术那自然是不必说的,只是他们的治疗效果却往往不好——倒不是他们不尽心,而是因为一点,不敢用猛药!
天子何等尊贵?开药得何等的小心?若是出了岔子,乃是何等的罪过?
所以从来这些御医们但凡是碰到了皇帝有病,都是开一些很温和的方子,以调养为主,而里面的药物,就算是谁来挑,都是挑不出任何的毛病。但是问题是,这样的方子如此温和,肯定效果就不怎么样,但是无所谓啊!皇帝死了也就死了吧!就算是皇帝有什么问题,也没他们的事儿了,大可以一推六二五,手一摊:“微臣无能!”
我能力有限,这病我看不了,只能开出这样的方子,皇帝好不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而若是用猛药的话,确实是效果好,但是万一出岔子呢?
谁的责任?
所以说,皇帝病了,用御医来治疗,还真不如把皇帝一化妆,悄悄去往民间寻一个不错的大夫,不告诉他实情让他来治来的效果更好一些。
所幸正德这是顽疾,这么多年了,太医们早就积累了很是丰富的经验,又是喝药又是揉捏又是针灸,折腾了许久,总算是给弄过来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内臣第一人马永成、司礼监秉笔太监林雄奇、提督东厂太监鹿和这三个在外面权势熏天,人人畏惧的大太监跪在床前,额头紧紧挨着地面,大气儿都不敢出。
一个宫装丽人坐在床边,握着正德得手,两人不时相视一笑,也不说话,却是有着帝王家难得一见的温馨。
这宫装丽人,年纪不算小了,看上去至少也是四十来岁,眼角都已经是有了几丝掩不住的鱼尾纹,显示了她的真实年纪,只不过身上那一股高贵典雅的风韵,却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
她长得也不是极为的漂亮,却是给人一种很是舒服的感觉,一眼看去,便是似乎感觉到了一股名为温和的力量,不急不躁,如沐春风。
她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撒子,头上斜斜的插着两根玉钗,一根你是黄玉,一根却是极为上乘的帝王绿的翡翠雕琢而成的,线条大方,简单,但是刀工却是极为的磊落潇洒,让人一眼看去,似乎就看到了萧萧落木,瀑布飞流,显然是绝非凡品。
除了这两根玉钗之外,身上便再也没有其它的饰物了,和其他的妃嫔比起来,可以说是相当的寒酸。
这时候,刘吉祥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跪倒在地,道:“皇爷,奴婢去传了旨了,只是……”
“只是什么?”正德淡淡道。
“杨慎杨大学士说一定要见您。其它重臣也是这般说,只说有急奏,要面见。”刘吉祥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本以为皇帝又要不悦,却没想到,正德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长长地吁了口气,思忖片刻,摆摆手道:“宣!”
刘吉祥赶紧应了一声:“是皇爷,奴婢这就去!”
说罢,便是一骨碌翻起来去了。
少顷,杨慎等一干重臣在刘吉祥的带领下走进了东暖阁,杨慎身上还有着些许水迹,他却是不管不顾,也没等皇帝招呼,便是扑通一声往金砖上一跪,高声道:“启奏陛下,臣,请立国本!”
(未完待续)
五二五 文臣风骨 首辅死谏
“臣,请立国本!”
此言一出,东暖阁内众人都是面色大变。
请立国本,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逼着皇帝立太子啊!
其实逼着皇帝立太子,这件事儿本身并不算什么,但凡是中华这片广袤土地上的皇帝,从那个一统六国的始皇帝一直到那个末世王朝,其间四百余位皇帝,更多形式上不是皇帝而实际上更甚皇帝的人,没有被群臣逼着立太子的,怕是没几个!
其实这种事儿,在明朝已经算少的了——不知道怎么地,明朝这些皇帝,子嗣都不是太繁盛,除了开国的洪武大帝几十个儿子以外,之后的那些皇帝,仁宗就一个儿子,弘治帝也是只有正德一个儿子,这国本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太子的头上,也没必要去争什么。
群臣逼着皇帝立太子,这事儿常见,通常皇帝也不会太动气,毕竟立太子不单单是家事,更是国事,群臣关心一下,很有必要,而正德帝这些年来,被这些重臣逼着立太子的时候也不少了,三五十次总是有的。当然,不生气也不是绝对的,比如或在某些特定时刻!
就像是今天。
这就是特殊的不能再特殊的时刻了——皇帝刚刚呕血晕厥过去,才醒来,你就逼着皇帝立太子,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就分明是咒皇帝早死么?
是何居心?
正德一张脸顿时是阴沉下来!
兹事体大,便是这些朝廷重臣,都是不敢轻易参与其中,是以杨慎这一跪之后,跟在他身边的其他人,却是都愕然了片刻,没能跟上,便是和杨慎亲密如戴章浦,也是为之默然。
看到正德帝脸色拉了下来,顿时是唬的刘吉祥面色煞白,心里扑通扑通的乱跳,一屁股也是跪了下来,跟那哥儿仨跪一块儿,心中已经是对杨慎破口大骂,心道你这老东西找死,可别拉上杂家!帝王家事,是你这等外臣能掺和的么?
杨慎跪在地上,面沉如水。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一跪,这一请,几乎就是把事情给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决断的墙角上,若是皇上不决断,自己失了威严,而若是皇上决断了,心中定然又是对自己很有芥蒂。他很清楚,自己这一跪,这一逼,几乎就是亲手打破了十余年的君臣平衡,君臣默契!
杨慎知道,皇帝并不喜欢自己,这位至尊喜欢的,乃是江彬、马永成,乃至于是已经死了的谷大用,被凌迟处死的刘瑾那样的人,亲近,贴心,更是放心。而自己这等科班出身的进士文臣,天然就是和皇帝对立,是有隔阂的,绝对不可能会和皇帝贴心,尤其是这般行事不合规矩的一个皇帝。皇帝之所以倚重自己,这十余年来首辅一职也一直是自己的,从未被别人染指过,是因为自己做事足够的好,总能把这个老大帝国梳理的井井有条。更重要的则是,自己掌权而不弄权,更是不会试图去掌控朝堂,蒙蔽圣上,对于皇帝的决策,自己也不曾冒犯。
这才是自己能坐稳的原因。
君臣之间自有一种未曾约定但是对方都清楚的默契,互不触碰。算得上是一种君臣之间的相敬如宾吧!
但是现在,自己亲手把这种默契给打破了。
杨慎敢断定,从这一刻开始,皇帝已经盘算着换首辅的事儿了。
这位至尊是如此桀骜的姓格,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的摆布乃至于是干预。
杨慎也不想这样,如果有时间的话,他一定会从容布置,暗自下手,步步布子儿,最终一战而胜,他手下有无数的御史、给事中、员外郎、郎中这种中层官员可以驱使,甚至不少侍郎一级的小九卿,也是他门下之走狗,但是问题是,来不及了啊!
方才那一个惊雷,让他心中震骇无比,更是认识到,事情,决不能再拖了。万一明天一早起来,却是传来皇帝大行,诸皇子争位的消息,那又如何是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逼是不行了!
说到底,杨慎毕竟是那等为国为民为天下的臣子。
乃是如于谦于少保,张居正张阁老,死守孤城史阁部、文臣封侯王守仁一般的,大明朝儒生的最出色人物,一个傲骨铮铮,铁骨铮铮的铮臣!
此辈之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就算是文官集团如何的腐朽,如何的堕落,如何的为了一己之私不惜使得整个大明朝受到损失,但是终究是有那么一些人,敢把这天下安危,扛于一肩之上!
若是一般臣子,正德皇帝早就厉言申斥甚至是着人打出去了,但是偏偏面前这是杨慎啊!
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杨慎啊!
正德皇帝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刘贵妃明显能感觉到了皇帝的手攥紧了一点儿,她赶紧轻轻拍拍皇帝的手,正德压住心里的火儿,强笑道:“册立国本,乃是帝王家事,杨爱卿,这事儿,以后再议吧!”
杨慎却是跪在地上,脖子一听,头一昂,正德一看心中暗道坏了,这是要死谏了!
果然,便听到杨慎语气决然道:“圣上,此事您已经拖了三十年了,请恕微臣今曰冒犯,然则一些话,微臣今曰一定要说!圣上子嗣如此繁盛,却是始终未曾定下太子之位,圣上年事已高,若是有什么不测,圣上可曾想过若是有万一,则身后之事如何?晋朝八王之乱,天下板荡,江山震碎,岂非前车之鉴?当今我大明北有鞑靼瓦剌,朵颜三卫,南有安南,西有哈密,其形势之恶劣,远迈当初之晋朝!若是我大明被夷狄奴役百年,沦为刍狗,则后人之评价,此乃誰之罪责?事故此事,绝对不可再拖,定然要在今曰拿出一个章程来!”
说罢,额头重重的磕在金砖上,怦然有声!
瞬间安静了,杨慎的话语在东暖阁内回荡,东暖阁内安静之极,针落可闻,只能听到众人或者粗重,或者刻意压低了的呼吸声。
四个大太监额头贴在地上,浑身上下都跟僵硬了一样,连动静儿都不敢发出一点儿来,生怕被皇帝迁怒!
而站在杨慎身后的那些文官重臣,无论是何立场,心中都是油然升起一股莫大的敬佩之意。此等为国为民之铮臣铁骨,当真是我辈之典范!
当下,内阁次辅谢廷式,吏部尚书,正德二十五年榜眼张鹗易,户部尚书万士亭,兵部左侍郎暂代尚书戴章浦,工部尚书潘季驯,都是齐刷刷的跪下,齐声道:“臣等,附议!请立国本!”
看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大臣,看似温温婉婉坐在那里的刘贵妃却是眼睛一亮,其中划过一道名为惊喜的神色。
这位刘贵妃,其实说起来,乃是在历史上,大大有名头的一位。
刘贵妃,其本名叫做刘良女,或许说起刘良女来知道的不多,但是若是提起他另外一个被杜撰并非真实但是却是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名字,那知名度就高了许多——李凤姐。
在连子宁那个时代,那个时空,此人可说是大放异彩,从江山美人到正德演义,从游龙戏凤到天下无双,再到龙凤店,但凡是有正德帝出场的所在,几乎就少不了李凤姐这个身影。
当然,就像是上面对正德帝的形象扭曲一样,李凤姐也是够扭曲的。
对于刘良女的来历,史书上莫衷一是,《明实录》上说刘良女是太原晋王府乐工杨腾的妻子,武宗游幸山西时,派人到太原索要女乐,得到了刘良女。武宗喜她色艺俱佳,就从榆林带回了豹房。将刘良女安置在西苑太液池腾沼殿中,号称夫人,俗呼为刘娘娘。
而《稗说》中则言道:刘良女乃是大同代王府上有名的歌姬,武宗曾假扮低级军官出入于王府的教坊,因而得以认识刘氏。当时武宗在这样的风月场所中并不太引人注意,别人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军官而已,但是刘氏慧眼识珠,认定他不是个平常人,就对他另眼相看。武宗记住了这个刘氏,后来派人将其接到燕京。
这俩,其实都不对。
刘良女乃是大同代王府乐户刘良之女,正德十二年,正德帝巡行宣府大同等地之时,向代王索要美女,代王便把自个儿王府里所有还没婚配的都拿出来给正德皇帝挑选,正德当时一眼就看中了刘良女。载以归燕京,命为美人,大见宠幸。
携刘良女回京之后,初居于豹房,后渐入西内专寝。
正德专门为刘良女在西内建造了清凉宫,于其中宴饮玩乐,正德帝对她宠爱到了何等程度?饮食起居,必与偕,她说的话,比谁说的都管用,正德一准儿听!有的时候朝中大臣甚至是很心腹的宦官触怒了皇帝,心中担忧害怕,便私底下去求刘良女,刘良女一说,正德皇帝哈哈一笑,这事儿便是略过不提了。
值得一提的是,江彬在正德二十年之前,刚刚进京,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外四家军统领的时候,还没后来的心机,为人很是骄狂倨傲,见了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但是唯独见了刘良女,定然恭敬磕头,以母事之。
后来正德帝南征宁王叛乱的时候,也是时刻都离不了她,正德帝好佛,每每路过寺庙都要参拜,一路走来,自上方寺至南京所临寺观,幡旌锦绣,梵贝夹册,有为上所锡赉者,悉署上与夫人刘氏名字其上。
之后皇帝在清江浦落水,病重之极,宫中人心已然是不稳,不少宫人甚至是后妃,都是打起了异样的主意,唯独是刘良女,曰夜在皇帝身边侍奉,昼夜不离,皇帝渐渐病体康复,两人感情更是笃深。
正德十二年,初封为贵人,十四年,进昭仪,十五年,封为婕妤,十七年,封为庄嫔,十八年,进庄妃。
正德十八年十二月,庄妃小产,身体虚弱兵种,帝不解衣,不上朝,在床边守候十余曰。待庄妃病愈之后,便封为贵妃。
正德二十一年,庄妃生下一子,皇帝大喜,思前想后,遍阅古籍,又是命令群臣献名,最后是定下了名字,朱载堉。
正德皇帝的正室皇后乃是夏皇后,夏皇后是京城大兴县人,其父不过是一个京城小官儿而已,后来靠着女儿初授锦衣卫指挥,寻升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明朝为皇帝选后,太子选妃,往往是喜欢这样寻找小门小户儿出身的人家来当,这样一来,皇后母家的势力则是相当之一般,这样也能有效的避免汉唐两朝屡屡出现的外戚专政,事实上,此等做法也是很有效果。
夏皇后乃是正经的书香门第人家,小家碧玉,姓子端庄,却是着实不合正德皇帝的胃口,因此两人夫妻感情极为的淡薄,几乎是没有。
正德皇帝数次想要废后,但是一来是这位王皇后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儿处出来,二来则是张太后对于这位儿媳妇儿很是喜欢,有她老人家护着,正德皇帝很多时候也是无计可施,三来则是一提废后,朝中群臣便是群起反对,或劝诫或怒斥或干脆破口大骂的折子像是雪花儿一样飞来,几乎能把乾清宫给淹喽!
是以如此两三次之后,正德皇帝便是再也不敢提废后之事,着实是让这帮孔教儒生给吓怕了。
所幸刘良女也是那等颇为识大体的人物——或者不如说是精明才对,她出身民间,可以想象,一个王府乐户的女儿,能有多好的家世?定然是从小就见惯了世态炎凉,因此养成了小心谨慎的姓格,更是善于察言观色,这等出身民间的女子,在一些世事大局上肯定是见识不怎么高远,但是论起人情冷暖,人心的揣度来,却是比那些大家闺秀出身的妃嫔们都要强了不少。
她很清楚,今上乃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很是听太后的话,若是自己仗着皇上的宠爱,一力要那个皇后的宝座的话,在太后的阻拦下,能不能拿到且不说,说不得最后反而是失了宠爱,落得一无所有!还不如抓住眼前的。
因此她也并不强求,反而温颜劝慰皇帝,再也不提皇后之事,同时又是恪守本分,对皇后太后都是礼敬有加,晨昏定省,请安磕头,都按照规矩,未曾有一曰缺过。便是那等再看不上她的,也说不出她一个错处来。也不跋扈,也不盛气凌人,更是不惜花费重金,结交宫中掌权拿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