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畸人怪事人间鬼域群魔乱舞 作者:开天论剑
第一章 畸人录(一)
不幸,我坐了牢;有幸,承蒙朋友关照,我成了记者,为监狱采编新闻。
这天下午,外出采访,忽觉腹肌,下一站采访,便是监狱食堂。
食堂犯人见我,趋之若鹜。为何?原来监狱实行积分制,依据得分高低,依次可评为省劳改积极分子,监狱劳改积极分子,监狱表扬等等,积分有差,等级有别。
监狱为鼓励犯人学文化,以彰显党的改造政策英明伟大,体现社会主义监狱优越性,特规定:在监狱报纸发文章一篇,加五分,相当于那些犯人流汗苦干或溜奸耍滑干一个礼拜的积分!而文章发表与否,还不是取决于我们这些犯人采编?
报纸主编是政府干部(即狱警,如此称呼乃是强调他们代表政府,以满足他们可怜的虚荣心),当那些管教干部谁他妈的愿意站在臭烘烘的牢房里?而我们这些犯编习惯于和犯人搞“三同”(想不同也不行),所谓“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哪儿臭往哪儿钻,越臭的地方新闻越多——当然,很多新闻是不能上报的,却是绝佳的创作素材,可为今后写小说做准备(我坐牢时即有志于创作)。
谁的文章刊用,谁的文章不刊用,就是犯编一句话了(干部主编实为傀儡,完全听我摆布),那些会写几个字的犯人还不把我当亲爹供着?
所以我刚进食堂,几个犯人组长(有大组长,管全局的,还有卫生组长、学习组长等等)忙笑迎相道:哎呀呀,这不是陆大主编吗?你怎么有空光临我们这个小地方啊?
我忙连连挥手,像挥苍蝇似的:别介,别介,这让政府干部知道了可不好,什么主编不主编的,搞错没有啊,主编是钱科长,我是犯人,你们这么叫,想害我啊?
学习组长殷根实一把拉住我的手,像见了情人一样亲热:您就别跟我们装了,谁不知道钱科长是聋子耳朵,摆设啊。我们这些人想减刑还不是您一句话吗?
我真是有点慌了,正色道:别,别,别!兄弟啊,你让我多混两天行不?这话要是传到钱科长耳朵去,我就得到采石场砸石头去,还主编呢,等着给石头砸扁吧!
采石场是狱中之狱,犯了错儿的犯人全罚到采石场砸石头拖板车,连续十二个小时,边上还有警棍伺候,用不到十二个小时非把你整趴下不可!
我一边喝着殷根实给我斟上的可乐,吃着食堂给我整的小锅菜,一边口齿不清地问:说真的,最近有什么新闻啊?
殷根实笑道:新闻没有,新闻人物倒有一个。
我忙咽一口猪肝,掏笔作纪录状:说说,快说说!
殷根实笑出声来:慢点慢点,别噎着!老余头知道不?
我咽下一大块炒猪肝,说:知道啊,挺好的一老头,埋头干活,不爱说话。
说着,呃逆连连上来,鸡啄米似的。
殷根实忙拍拍我的背:不忙不忙,先喝点水。
我仰脖子喝了一大口可乐,不但没把呃逆压下去,泛起的泡泡却加快呃逆的频率,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法说了:
没,没事,呃,你说,呃,继续说,呃呃,我听,呃,着呢。
殷根实下面的话差点让我跳起来:
老余头死啦,老孙头关起来啦!
什么什么?我一吓,呃逆居然也被吓跑了,怎么会呢?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不可能!小子,你逗我吧?
真学的,骗你是孙子!殷根实的表情特别诚恳。
我伸长了脖子,朝前凑了两公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得急病啦?
殷根实这人爱笑,大概这事儿特有趣,刚想开口已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把脸又凑到卫生组长跟前:这人气儿都快没了,不指望他能说个子丑寅卯,你给我闹个明白,行不?
卫生组长陈海根是个沉稳的人,一直未动声色,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听了我的请求,仍是一言不发。
我急了,威胁道:这个季度优秀通讯员你们还想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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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通讯员”也是监狱的一项奖励制度,获奖者可获一次监狱表扬,可减刑半年,抵得上半年努力改造的成果。
我撂出这么重的一句话,陈海根也沉不住气了,殷根实的笑声也嘎然而止。接着,两人几乎是抢着说:
老余头和老孙头是“同志”,知道不?
第二章 畸人录(二)
“同志”,我当然懂,西方人对同性恋者的谑称。
有这等事?我的眼睛大发光芒。
人都死了,谁还会骗你?
接着,殷根实和陈海根,一个描述,一个补充,我终于了解了这桩事的原始本末。
老余头看似憨厚。其实天良丧尽,是强Jian自己的养女进来的。老孙头快五十的人了,看上去细皮嫩肉,像个太监,在外面专帮人吹箫,有一次吹了一大款,白浆喷了一脸,大款心满意足,像大病一场,沉沉睡去,他便盗了钱包、翡翠大钻戒、狗链子一般粗的项链,夤夜潜逃。
老余头进来前卖水产,十几年了,有点积蓄,家产殷实,每月家里接见时,人民币论匹上(匹,江湖切口,千元以上曰匹),每逢开账(监狱每月一次让犯人开食品,然后按单放发),大包小箱的,自己分配的食品柜放不下,就借用老孙头的。
老孙头虽然在外面做的是无本买卖,但悖入悖出,来的容易,去的也快。这次为这事进来,老婆一气之下,打了离婚报告,送到监狱让他签字,儿女们也以有这样不堪的老子为耻,恨不得自己当初像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还会来看他?一年到头一分钱进账没有,清汤寡水的牢饭吃得他原本很白的脸皮白里透青。老余头起初出于同情或是炫耀,随便撒点给他,今天一包方便面,明天两根火腿肠。久而久之,老余的老毛病又犯了,这里没有近水楼台的养女,也没有见钱便脱的小姐,看那老孙头细皮嫩肉,倒有几分阴气,这一股丹田真阳之气无处宣泻,只有找老孙头阴阳调和了。
这老孙头在外面就是个吹箫专业户,到了监狱,一身本领荒废已久,人生价值如何体现?老孙头给他机会,喜出望外,求之不得。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达成共识:
打飞机一回,方便面一桶(注:要康师傅的);吹箫一次,火腿肠一袋(注:要“双汇王中王”)。
两人的买卖已经做了很久了,有人看见,传得纷纷扬扬。丑闻传到政府干部耳里,觉得有伤社会主义监狱风化,找两人分别谈话,说是坦白从宽,既往不咎。两人早已达成默契,一口咬定绝无此事,一定是“二杠子”无事生非,造谣诬陷,原因是“二杠子”前两天半夜起来偷菜吃,被老孙头发现,报告了干部,他能不打击报复?
政府干部也明白“捉奸捉双”的道理,人家要死不承认,你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严刑拷打吧?严刑拷打在监狱是家常便饭,只是这两个老东西打不得,一个有心脏病,一个有高血压,一恐吓,一激动,心脏停止跳动,血压冲破血管,死在牢里不明不白,每年都要上报的零事故零死亡的指标就要泡汤了。
干部也没放任自流,叫来两个劳改积极分子,吩咐他们密切注意两人动向,发现蛛丝马迹马上汇报。
两个积极分子领命而去,从此睡觉睁一眼闭一眼,睡眠就像墙头草,左右摇摆,忽忽难稳,梦中一只蚊子飞过去,都像被马蜂蛰了一样跳起来。
话说昨夜,月黑风高,正是要出事的兆头,鸡鸣三更,只见两团黑影如同鬼魅,无声无息起床,无声无息飘了出去。
两个积极分子也一跃而起,猫行鼠伏。如影随形紧跟其后。
只见两人蹑行至厨房灶下,盘腿相对而坐,如武林高手,两拳相抵如拼内功状。既而一人俯首对方裆下,呜咂有声,如犬舔食。被舔之人“哦啊”不停,如赞如叹,如痴如醉。
约莫十五分钟后,其中一人大吼一声,翻身倒地,再无声息。另一人也惊叫一声,转身发力狂奔,好像有恶魔厉鬼在身后赶他似的。
两个积极分子不敢久留,急忙摁铃报告政府干部。
不一会儿,政府干部来到出事地点,见老余头已僵仆在地,手中仍在捏着那话儿。
第二天,据法医鉴定,老余头关键时刻,兴奋过度,心脏病发作,当场倒毙。
老孙头血压升高,但血管幸未破裂,被送禁闭室禁闭一周。
第三章 怪事记(一)
圣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男女之间这点破事,几千年前,圣人就说得明明白白。可时至今日,仍有人在揣着明白说糊涂的,真他妈扯淡。
中国人有句名言:有的事能说不能干,有的事能干不能说。
这话显示中国人特有的智慧,你不服还不行。
我家楼上一家三口都是李宇春的粉丝,每晚八点钟以后,他们家那房间就成练歌房了,音响电视惊天动地,他们家那丫头吃得像肥肥沈殿霞,还载歌载舞,我既恨他们影响我写出传世之作,更怕楼板震掉下来砸死我。我一失去理智,就冲上去拍他们家门:再闹,我就把煤气包拎上来和你们同归于尽!
但我知道,这属于能说不能干的事。
王朔自爆嫖娼,闹得口水横飞。我路见不平,顶了他一下,就有人跑来问我:你真的也嫖过娼?我一看有人认真了,就不敢像文章里那么牛了:我昨天刚嫖过,怎么的?王朔毕竟是名人,因人告密,警察还要查他。我要是当面承认了,这丫跑到派出所领赏,关十天半月我不怕,罚五千块钱我心疼。
看来,嫖娼这事,在中国还是能干不能说。
但是,中国有的地方,有的事儿是又不能干又不能说的。
那地方就是监狱。
没事儿的时候,犯人们在一起闲嗑:
哎,二道疤子,你说这嘴巴它是干嘛的呀?
废话,吃饭的呗。
还有呢?
说话呀,你不正在用它唠嗑吗?
它还能干点别的事儿吗?
不知道。
嘻嘻,土冒了吧,我告诉你……
哎呦,那不跟狗舔食似的?你跟你媳妇就那样啊?以后你可别用我的杯子…
哎,四眼狗子,你说这###它是干嘛的啊?
唔,尿尿……
瞧你那熊样儿,敢情你是生瓜蛋子,只会尿尿啊?说,还干嘛?
嘻嘻,捅老婆屁股眼儿……
哈哈,难怪你结婚两年了,老婆都没下蛋呢。听说上次老婆来看你的时候,把离婚协议都带来了,让你签字,有这事儿吗?
…… ……
结果,这番关于“饮食男女”的说话,被在场的改造积极分子汇报了“政府干部”。
在这件事儿上,政府干部就是比圣人还圣人,“主犯”关了三天禁闭,外带吃了两警棍;两“从犯”不许睡觉,罚站十小时,晚饭后一直站天亮。
当然,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我坐过十年深牢大狱,第五年的时候,情况有了变化。
为了彰显人性化管理,体现社会主义监狱优越性(其实,这优越性资本主义早二十年就有了),省监狱管理局决定在我们监狱搞个试点:创办“特优会见”。
人人平等,这是人类自欺欺人的社会理想,或者说,是统治者忽悠草根们的统治手段。人类等级无所不在,监狱也不例外。
犯人们分五个等级:一级胸前挂红牌,二级粉红牌,三级蓝牌,四级黄牌,五级白牌。
白牌是刚到集训队的新犯人和被严管的犯人挂的,甭说接见亲友,连通信都不允许。
黄牌是刚分下改造中队的犯人,可以每月通信一次,两月接见一次。
蓝牌是改造半年以上并没有犯规记过的犯人,可以每月通信一次,每月接见一次。
粉红牌是改造两年以上并有积极表现的犯人,可以每月通信两次,每月通话两次,每月接见一次,且可以和亲友在没有铁窗间隔的环境里谈话。
红牌就很难说了,原则上是改造四年以上并有立功和突出表现的犯人,一般犯人很难挂上。挂上红牌的犯人,可以每月通信两次,每周通话一次,每月接见两次,接见时可以和亲友促膝谈心,共进晚餐,还可以申请回家过年。
“特优会见”就是犯人和老婆共进晚餐之后,可以在监狱盖的“特优会见大楼”里的房间里共效于飞之乐。
这大楼也差不多抵得上两星级宾馆,有收费标准。单间有电扇无空调,五十;套间有空调有电视,一百五。
男女之大欲,在监狱这个特定环境里,从不能干也不能说,到能干(由政府安排)但仍不能说(说了那叫散布淫秽言论),确实算一大进步。
“特优会见大楼”毕竟不是外面的宾馆天天开放,起初因为被批准的人少,一周只开放两天,但就这两天,大楼里还是空荡荡的(大楼既然盖了,还是要考虑经济效益的,所以不久监狱就把条件放宽到蓝牌,甚至中队干部还动员条件差的犯人家属来,帮大楼拉客)。
这天又到了“特优会见日”。(犯人们说得好,“特优会见日”就是“日”)。
我奉命前去采访,要“特优会见者”谈感受。当然不是谈和老婆在床上雨露滋润的感受,而是谈被党的改造政策雨露滋润的感受。
第四章 怪事记(二)
刚上楼,迎面撞上吴二毛。
哎呦,这不是陆哥吗?
怎么样,昨晚上爽吧?
吴二毛嘻嘻笑着,随手递上根烟(这也是“特优政策”,平时犯人不许抽烟)并给我点上,一挥手:那可不?爽呆了,这叫久旱逢甘霖!那干柴烈火搁一块儿,你说,那烧成个啥样儿?陆哥,那滋味儿,我都没法跟你说……
吴二毛有点文化,常给监狱报纸投稿,我当然没少罩着他。他也知道有个《三毛流浪记》,每月监狱给犯人刨光瓢儿(剃光头)的时候,总叫剃头的给他留两根毛,说是三毛他哥,装酷显能,那那两根毛在光溜溜的脑袋瓜上飘着,像那滑溜溜的鲶鱼嘴边的须须,看上去特恶心人。
我上去一拳砸他腰眼上:那你小子还不抓紧时间,多练两招少林棍,出来瞎溜达啥?
这小子又在装孙子卖乖了:哎呦,哥哎,你可不能这么整我,你要把我这两只腰子砸坏了,下次我还练不练啊?说真的,这腰还真疼,不瞒你,昨晚上我是宋公明三打祝家庄,每次都两小时,折腾了一夜没合眼,我出来这是要方便一下,哎呦,尿都快夹不住了……
吴二毛一边往厕所跑,一边回头招呼我:陆哥,我就来!等会儿到我那里坐坐。
我跟进去,看见吴二毛站在尿池边上,双手握着那话儿,闭上眼睛正爽着呢。
我故意过去探了一眼:哎呀呀,肿起老高嘛,咋操成这样啊?悠着点啊,是不是得鸡(肌)腱炎了?
吴二毛憋不住哈哈大笑,抖了一裤腿。
吴二毛扶着腰下了便池。这小子还真把腰搞出毛病了,一看就知道肾虚。
我趁这机会过把嘴瘾,上去拍拍他肩膀:老弟,还行不?你媳妇那块地旱了不少年了吧?水放足了没有?那地儿喝饱了没有?要不我友情赞助一下,把哥哥这水管子接过去……
我一时图嘴头子快活,说了些荤七素八的话,忽然想是不是过了点,这二毛子不会翻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