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谢谢你了。”谢一北轻声道。他还真没想到路过的许方晓会站出来帮他。
许方晓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一点尊师重道的观念都没有!谢一北气个半死,偏偏这人软硬不吃还刚刚救了他,自己又一向没什么老师的自觉镇不住人,只好悻悻地往科室走。
回到了科室转了一圈才发现许方晓不在,谢一北拽了个学生问道:“看到许方晓了没?”
“他刚刚把化验单送过来就不见了,好像往那边走了,我还在想他要去哪呢。”
打发了那个学生,谢一北多少有点担心。看他指的那个方向,难道是……
爬上了天台,谢一北气喘吁吁。真是缺乏锻炼了,爬几级楼梯就喘成这个样子。
许方晓果然在上面。他站在栏杆的边缘,双手插在口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
“你倒是挺会找好地方的,我当初来这家医院花了好几个月才发现了这里。”谢一北索性也双手插袋站到他旁边。
许方晓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说话。脸上却有种淡淡的类似于茫然的表情。这还是谢一北第一次见他有这样的情绪。
“怎么了,接受不了了,和你想象中的医生的生活太不一样?”谢一北笑了笑,目光转向远处:“反正我当时做实习生的时候是很受刺激的。我在学校里成绩也是最好的,到了医院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想做事都无从下手。有一次科室里忙得很,来了个重病的急诊患者,我以为来了表现的机会想上去帮忙,却被一把推开,让我别碍事。那种滋味,真不好受。”
叹了口气,谢一北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了一口天台新鲜的空气:“许方晓,你为什么想当医生?”
不知是不愿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许方晓没有说话。
像是根本不在等他的答案般,谢一北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当医生。最开始以为当医生薪水高,社会地位高,可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别人本科四年都是玩过去的,学医的却是后高三时代,五年的书读下来累得半死还根本没人要,还要继续再读研,读博。想要晋升,还至少要当一年的总住院医师,一周只能回家一晚上,平时24小时在岗,5分钟就得到达病房。加班是家常便饭,节假日也不能回家,工资却低得可怜。知识最不值钱的行业恐怕就是医生了。”谢一北苦笑了下,“后来又发现,医生根本是一点社会地位都没有的。媒体都把医生妖魔化,非典的时候把医生供天使,非典过去媒体的报道上找不到一条正面新闻。病人还没进来就对医生心怀警惕,毫无信任度可言。这几年来,我见过跟医生谈话全程录音的,见过不懂医的抱着医书在病历上挑刺的,见过带着律师来和医生讨论病情的。有时候我真不明白,自己当医生是为了什么?”
“当时我的带教老师跟我说,病人就是敌人,治好了他是你应该的,出一点差错就等着他给你找麻烦吧。我当时不信,后来不得不信了。有时候也会想,医患关系说白了也就是一笔交易,拿钱买医术,想那么多干什么?可还是会狠不下心。”
谢一北摸了摸脸上被那个病人家属打出来的深深的淤青:“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医生有什么好的。可我还是愿意当医生。”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谢一北睡觉很轻,半夜有一点声音就会醒。那天他半夜突然被客厅的动静吵醒时还以为是来了小偷,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条门缝往外看。
居然是曾白楚过来了。
他从柜子里翻出来一袋泡面,正在找热水。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谢一北穿着小熊维尼睡衣蓬乱着头发正揉着眼睛朝他这边走。
“水壶里有开水,我放在厨房了。不过吃泡面不好,我给你下面吧?”
有人伺候当然比吃泡面强,曾白楚点了点头。
“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谢一北翻出挂面回头问道。
“随便。”
谢一北想了想,从冰箱里取出前几日从超市买的真空包装熟牛肉,切片,下面,放西红柿。香喷喷的西红柿牛肉面出锅。
其实他一点都不饿,也向来没有吃夜食的习惯,但还是从锅里捞了一小碗面出来,剩下都倒进了个大口瓷碗摆到了曾白楚面前。
“你试试味道怎么样,淡了的话还有咸菜和辣酱。”
曾白楚也不挑食,吹了吹便大口吃起来。谢一北坐在他对面几根几根地慢慢往嘴里送。
万籁俱静,窗外一片漆黑,对面的楼一户亮灯的人家也没有。小区内的路灯也关了,几盏地灯从草坪上散发出幽幽的光。客厅里的大灯也没有开,只有厨房散发出暖橘色的灯光。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厨房的小桌边吃面,倒也是一派平和温馨的景象。
虽然只盛了一点儿,但谢一北根本不饿,只是想陪曾白楚,一根两根地慢慢吃起来最后也差不多同时吃完。谢一北也没问他怎么突然半夜过来这边住,把碗筷丢到池子里用水泡着,低低地道了声晚安,转身回房继续去睡了。
早上迷迷糊糊地起来,他还真搞不清昨晚曾白楚回来还一起吃面到底是真的还是场梦。跑到给曾白楚整理的房间一看,卧室的门好好地开着,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
谢一北一下有点蒙,想了下又跑去厨房。成套的小碗大瓷碗两双筷子好好地躺在水里泡澡。谢一北舒了口气,原来不是梦。
可人跑哪儿去了?
洗漱一番,谢一北又回到厨房做早饭。正在考虑做几人份时又传来了开门声,曾白楚穿着一身运动服回来了,头上有细细的汗珠。
“去晨跑了?”
“嗯。”
谢一北暗暗咋舌。好好的觉不睡起那么一大早去跑步,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出来。
曾白楚有早上洗澡的习惯,回来就进了浴室。他洗完澡出来时直接就没穿上衣,赤着上身回卧室找衣服,毫不在意地经过谢一北面前。身上的肌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结实而又不夸张。谢一北看得脸有点红,不禁想起了那次在浴室帮他擦澡,还有宾馆的那一夜。
看到曾白楚换好衣服从卧室出来,才暗骂了自己几句,怎么一看到这人就想歪。
早餐已经摆在桌子上了。单面煎的荷包蛋、牛奶、小米粥、切片面包、烤香肠,满满地摆了一桌子。“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中式的西式的,就都做了点。”谢一北道。
顿了顿,曾白楚说:“我在外面吃过了。”
谢一北也没气馁,点了点头自己把东西吃了一半,剩下的塞进冰箱。眼看到了该出门的时间了,临起包就往外走:“我上班去了。”
曾白楚正仰着脖子喝水,喉结上下一动一动的。喝完放下杯子,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上午谢一北多少有点走神,脑中总想着昨晚那人怎么莫名其妙突然又跑来了,是不是时隔这么久突然想起来了他们的约定,怎么前阵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曾白楚显然是绝不会主动和他解释什么的,他也不好直愣愣去问。
面对病人的时候精神还算集中,坐在办公室写病历时谢一北握着笔就发起呆来。看见姚主任路过,许方晓轻轻敲了敲谢一北的桌子,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没被逮个正着。
“昨晚没睡好?”看老妖婆走掉,许方晓皱着眉头问。
“没事没事。”谢一北有点不好意思地推推眼镜。
让谢一北很高兴的是,自从那次和许方晓在天台谈完话后,许方晓对他的态度显然有很大的改观。虽然还是一天到晚摆着张傲气的脸不搭理别人距离感十足,对谢一北却有些另眼相待,尽管没多少尊师重道的成分,关系却亲近了不少。
其实许方晓虽然性格似乎差了点,其实却是个好孩子,也会是一个好医生。谢一北可以感觉到,他对医学有种近乎理想主义的追求,就像当初的他一样。
少了这一点理想主义,可能很难撑过漫长的枯燥的学医的道路。可越是对医学有理想主义的学生,面对现实后才会被自己的信念打击得更痛苦。谢一北自己经历过这个过程,也就忍不住对许方晓多了几分关照。
说来也惭愧,谢一北那天在天台的长篇大论也是自己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顿有感而发想找个人发泄一下而已,恰巧打动了这个难搞的学生实在是意外所得,不过看来效果还是挺不错的。
只是谢一北的轻松没持续多久,眼看另一台大手术就要来了。该点点做手术了。
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50%都活不过一岁。大部分情况下,手术是越早做越好,也有一小部分病情轻的不用接受手术只要不出意外也对生活没有大碍。剩下的便是情况特殊只适合长大一些再动手术,点点便属于最后一种。
点点在他们这里不是最小的病人,却是最讨人喜欢的。不光是医生护士,常住的病人基本也都认识她。
为了不给小姑娘造成压力,手术前依旧一切如常。谢一北拣了个空又跑到她病房,偷偷摸摸给她塞了两个糖吃。只是这回不是方盈给的,是他自己买的。虽然知道曾白楚爱吃糖的可能性实在有点可笑,可他还是各种零食都往家里抱了一点儿。
点点的妈妈正在办公室和主刀医生讨论病情,她正啃着苹果翻哆啦A梦。看见谢一北,神情紧张地跟他做了个“嘘”的手势:“不要告诉妈妈我在看漫画噢,拜托啦!”
谢一北很配合地点点头:“好,我不说。是不是数学作业又没做完?”
“这都被你发现了。”点点咔嚓咬了一大口苹果,“好多都不会嘛。”
“这两天就饶过你了。等手术做完让新来的许医生教你。”说到这,谢一北的声音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他数学可厉害了。”
点点眨巴眨巴眼:“是每天跟你来查房的那个不笑的医生吗?”
“嗯,就是他。”
“他可帅了!”点点低低地欢呼一声:“就是好凶的样子……”
“才多大点儿,就帅不帅的。”谢一北哭笑不得地揉揉她的头,自尊心也多少有点受挫,闷闷道:“不过他不凶,人很好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从病房里走出来,谢一北缓缓地吐了长长的一口气。
如果还有以后。
点点做手术的那天阳光明媚,是个难得的温暖的冬日。谢一北忍不住去手术室门口转了好几圈,手术室的红灯一直亮着,刺目又眨眼。盯着看久了,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雾,尤其是长长的走廊,看起来都有几分虚无。
谢一北走回科室,在门口又不小心差点撞到了个护士。许方晓终于看不下去,大步走过去拽着他的手腕一把拉到椅子旁,板着脸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
眼前的人转身就走了。没一会儿手中被塞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纸杯,是医院自动贩售机的咖啡。谢一北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了,抬头笑笑向他道谢。
“穿着白大褂就注意下形象,别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许方晓皱着眉头训他,语气一点都不留情,“我去外面帮你看着,有事再叫你。你好好坐这别乱跑了。”说完把谢一北膝上的病历抽出来,往腋下一夹,大步走了出去。
谢一北低头抿了口咖啡,心里稍微好受了点。怎么这么丢人,这种情况下不是他开导学生才对么,怎么被学生安慰了。
昨天他带的那批学生已经转到了下一个科室实习了,只是许方晓不知用了什么门路竟然留了下来。不过爱才之心人皆有之,谢一北还是挺愿意多带带这个聪明的学生的。知道自己这个状态下去被病人和家属看到影响极不好,谢一北深吸了口气,翻出纸笔开始写带教报告。
再次听到叩门的声音时长长的报告都快写完了。许方晓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抿了抿唇,说:“点点手术做完了。”
“做得怎么样?我去看看”谢一北赶紧站起来,坐得时间有点长姿势也不对,一下子腿有些麻,微微踉跄了一下。
“别去了。”许方晓走过来,轻轻把他又按回座位上,“别去了。”
谢一北有点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抓住了许方晓的袖子:“她妈妈呢?去病房……陪我去看看。”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谢一北自以为是医生,早已看惯了生生死死,已经对这些无所谓了,真到了这一天反而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淡然。反倒是点点的妈妈早就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知道这场手术只是悬殊的赌博,所以比起谢一北,她似乎看起来更要平静一些。
虽然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看见谢一北还是勉强笑了笑。虽然痛失爱女,依旧不失一个坚强的女人的自持:“谢医生,这些日子谢谢你了。”
到了病人家属面前,谢一北迅速调整好了状态。可这种时候依旧词穷不知怎么安慰,只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果篮里的水果还没有吃完。那本藏在枕头底下的哆啦A梦现在躺在被子上,想来已经被点点的妈妈发现了。床头的柜子上还有一本数学练习册,削得短短的铅笔和一块花猫橡皮,那铅笔上还有被小孩子啃过的牙印。
谢一北轻轻地翻开了那本练习册,里面空白的地方还真不少。要是让许方晓来讲,怕是要讲上好半天。
“该走了。”许方晓道。声音不大,却有十足的压迫感。
谢一北平静了下心情,点了点头。
下班之后许方晓却没有看到谢一北。想了想,往那天午后的天台跑去。
他果然在那里。天台的风很大,尽管穿着厚厚的风衣裹着围巾,谢一北还是被吹得微微缩起来。不穿白大褂的他看起来有点陌生。
“你怎么跑上来了。”谢一北听到脚步声,回头笑道。看许方晓没有回答,眼睛弯了弯:“怎么,担心我啊?”
“哼。”
谢一北不以为意,他算是确定了,不同于曾白楚里外如一的天生冷淡,面前这孩子只是典型的嘴硬心软,外加几分少年的傲气。
“没事啦,我已经调整好了,今天是意外情况,失态了。”不好意思地摸摸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子,谢一北转身:“走吧,早点回去。”
“你家在哪,我送你。”许方晓说。
谢一北一愣,又笑:“得了吧,我个大男人要你送干什么,小孩子太晚回家不好。”
“我不是小孩子。”许方晓皱着眉头瞪着他。
“好好好,不是不是,赶快走吧,我也冷了。”谢一北拍拍他的胳膊催促他快走,尽是哄小孩的语气。
许方晓站着看了他一会儿,抿了抿唇,一句话不说转身大步就走,把谢一北丢在了后面,明显是生气了。
“……这孩子,怎么脾气这么差。”谢一北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小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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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白楚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酒味,微微有点惊讶。印象中谢一北好像酒量不怎么样,也不像是会一个人在家没事喝点酒的人。
顺手啪地一声按了下墙上的按钮,客厅的灯开了。没想到谢一北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是被突然的光亮吓了一跳,有点惊惶地看了过来,随即又很明显地舒了一口气。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四个啤酒瓶,曾白楚扫了一眼,只有两个是开着的。
“你回来啦。”谢一北别别扭扭道。说完发现这句话说得跟个小媳妇似的,一下更纠结了。
“嗯。”曾白楚倒没听出来什么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