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凉州往事-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你个——”水二爷愤怒得不成样子了,大张着嘴,半天却骂不出什么来。后来他一甩手,恨恨说:“进来,霉气鬼!”
  叫眼官的蛮婆子一点不在乎水二爷的态度,她像个颇有使命感的天使,轻飘飘飘到水家,要为水家消灾除难了。
  禳眼了一天一夜,啥结果也没。叫眼官的蛮婆子转遍了院子,看够了水家的风景,甚至还骑着水英英的坐骑山风,到草滩上蹓跶了一圈,然后丢下一句话:“有缘再会。”走了。
  走了。
  一院人的惊讶中,一向行事很有主张的水二爷突然乱了方寸。嘴唇抖动着,鼻子歪着,眼睛像是长错了地儿,脸,更不像个人脸。半天,恨恨道:“遇见扫帚星了。”
  一股莫名的沮丧和愤怒持续地包围了水二爷,此后很多个日子,他像个染上重病的老耄,抬不起头,睁不亮眼,话语里也少了许多力气。只要一闭眼,行踪诡异的蛮婆子眼官就横在眼前。尽管这女人啥也没做,啥也没说,但,她确实把一种叫做心病的毒药喂给了水二爷。毒啊!水二爷忍不住会在半夜里发出这么一声,声音落地处,跳出来的竟是他活生生的宝儿!。 最好的txt下载网

凉州往事 第六节(3)
一年前那个空气里浑斥着腥臊味儿的午后,水二爷的脚步停到了坟前。腥臊味儿是午时的一阵过雨激起的。雨来得疾,也过得快,只在眨眼之间,就把大地敲打了一遍。这地也太干了,干得都要起烟。谁说天爷不给人刁难,难就在眼面前。旱像是蛮婆子走后的某个日子开始的,天爷像是突然得了结症,也不下,也不屙,成天就知道个晒。太阳毒得不像个太阳,猛乍乍就把一地的草给晒没了。等人愣过神,四沟八山的,就全都起了火。青石岭还好点,仗着是岭顶,跟雪山近,地又是二阴地,庄稼多多少少看上去还有个样子,听说东西沟都给晒得卷了。水二爷一边高兴:“晒绝好,看你个老狗,晒绝你还说个啥?”这话是骂亲家何大鹍。两个人打年轻时交上手,恩怨就没断过,虽是结了亲家,虽是把两河的水融进了一河里,可,骂还得持续。另一个心里,却也恼,却也愁,再晒下去,绝的就不只是何家老狗,怕是他这条狗,也得汪汪了。水二爷骂着,愁着,脚步子,就到了坟上。坟是新坟,青石岭没老坟。水二爷是头一个在青石岭落脚的人,这里的一切,就因了他的年轻而年轻,因他的老耄而老耄。
  坟里埋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老婆,当年被他哥水老大扔掉的草儿秀。一个,就是他的命*,宝儿。
  天爷晒得着火的时候,水二爷的脚步子,常常就往坟上来。来了,也不哭,也不喊,站着,站成一株树,站成一头牛,瞪个牛眼,不死地盯住坟,像是什么事一直没解开,让老婆草儿秀带到了坟里。瞪着瞪着,目光就软了,人也软了,不是树,不是牛,成了软软的风,一扑儿一扑儿的,就往坟上吹。
  吹。
  正吹着,就听耳边传来一阵响,三才板的响。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为你家把姻缘牵……”
  一回首,就看见叫眼官的蛮婆子鬼一样立在他身后。
  这就叫缘。事实上叫眼官的蛮婆子并不知道这座坟就是水家的,据她自个说,她是寻着一股冤气而来。她本来在通往二道岘子的山道上走着,她在找一条魂,请她来的主人是东沟的刘家。刘家的丫头突然病了,好端端的就给病了,躺炕上一个多月起不来,冷中医的中药吃下了二十副,还是不见好,这才怀疑是让乱神野鬼勾了魂。叫眼官的蛮婆子给那丫头观了相,又掐捏了八字,发现果然是这么回事,刘家丫头的魂确实丢了,丢在了荒山野岭里。叫眼官的蛮婆子很自信,拍着胸脯说能找回来。刘家便按她的说法,备齐了家当,主要就是红布,路上撒的白钱,还有若干张黄表纸,扣鬼的黑碗子她自个有,这家什跟三才板一样重要,必须随身带。天亮时分她上了路,带着刘家一家人的期望,还有整个东沟的不安和惶恐,去找魂。正午过雨飞溅敲打干焦的山土时,叫眼官的蛮婆子躺在窑洞里。窑洞是为羊倌们准备下的,却往往成了蛮婆子们躲雨和歇脚的地儿,因为长年在外,这一带的窑洞对她们来说,就跟家一样熟悉。她们甚至能在窑洞里过上十天半月,却不被人发现。当然,沿途的窑洞也是她们的中转站,一路挣来的盘缠还有物什,得靠这些窑洞藏起来,然后找机会运到酸茨沟老家去。
  叫眼官的蛮婆子在窑洞里眯了个盹儿,本来还想多躺会儿,可过雨停了,她不得不起来上路。蛮婆子是不能欺骗自个的,欺骗自个就等于欺骗了神,犯戒者神力和功力会大大损伤,这碗饭也就吃不长了。就如她们从不跟主人家要米和面一样,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要人家米面就等于拿走人家的一半,这种事儿做不得。盘缠和物什却是另码事,那是主人孝敬给神的,作为神的代言人,她们不能不收。神也得吃饭,她们宁可饿死穷死,也不能亏欠了神。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凉州往事 第六节(4)
叫眼官的蛮婆子在过雨激起的腥尘里走出窑洞,这时候她有些茫然,四下茫茫,山野无比的空旷,世界在她眼里一片混沌,真有点蛮荒未开的滋味。魂到底在哪?她应该能把魂找回来,可她担心错走了方向。
  方向对蛮婆子来说,最最重要。
  方向错,凉水儿泼,方向对,满钵儿挣。
  正怅望着,忽见天空中多了个物件,黑黑的,高高的,一飞儿一飞儿,朝她头顶移来。魂!叫眼官的蛮婆子脱口而叫。叫声尚未落地,一团青烟腾起,就从她身后腾起,迅速地,急切地,朝二道岘子相反的方向飘去。叫眼官的蛮婆子大叫了一声,天呀,我差点就错了方向。这一下她有了劲,腿拔得老高,脚步子窜得好快,边走边摸着怀里的黑碗子,想随时随地一黑碗把魂给扣住。
  就这么着,叫眼官的蛮婆子从通往二道岘子的山道上一路追魂而来,忽然就看见了面前这座坟,还有坟边立着的豁家。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千里路上寻烟来,但见洞中有姻缘……”
  “混账!”
  冷不丁让人打断怅望,水二爷一肚子的怒气全给冒了出来,就在他张口想骂第二句时,头顶上忽然一黑,一个黑影儿晃晃悠悠地遮挡了雨后钻出的太阳。
  “鹏——”
  水二爷颤悠悠叫了一声,
  叫眼官的蛮婆子惊了好几惊,她明明望见是一团青烟么,咋给到了坟上,突地就变成了鹰?不过,她脑子就是快,还在水二爷恍惚间,手里的三才板又响了。
  “天上太阳明晃晃,地里庄稼汗汪汪,要问衣路有多长,坟里还得把人葬。”
  叫眼官的蛮婆子绝不是瞎唱,也就在水二爷一愣神的空,她便明了,这两座坟,必是一老一少,老者过不了四十,少者过不了二十。按坟的排向,应该属于娘儿俩。少者的坟上土还是新的,那些个被老鼠打出的洞,忽然间就让她开了天眼。
  天眼一开,主意便来。
  等她再次走进水家大院时,水二爷就杀鸡宰羊地招待起她来了。
  叫眼官的蛮婆子那一天是一举两得,第一,她为冤气四舞的水家大院指出了一条路:给亡儿娶妻。一座孤坟守着孤儿寡母,老的闭不了眼,小的不甘心。生时没成人姻,亡后再举阴亲。第二,她告诉刘家,魂是找不回来了,也没必要找,天意。青烟幻成鹰,这丫头,心高着哩。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上辈子就是个孤魂,这辈子,还是。
  一趟路禳眼掉了两家,叫眼官的蛮婆子挣得满当满回去了。走时,果真没拿一碗米,一把面。骡子上驮的,全是比面比米值钱的物什。
  难题留给了水刘两家。一家的丫头要亡,救不下,冷中医也这么说,真是救不下。一家的亡儿要娶,阴亲,赶在落气前抬进门,圆房后等天亮,天一亮,一对人儿便到了一起。
  那就瞌睡遇了枕头,正合适。偏不。叫眼官的蛮婆子走时,把话说得响响的:“八字不合,万万成不得,另谋。”
  这一谋,就谋到了西沟来路家。西沟来路的丫头拾草也是个病秧子,按冷中医的说法,应该活不过一年。
  五糊爷来来往往,说的就是这门子亲。
  

凉州往事 第七节(1)
转眼间,拾粮到院里已有一月光景。这一月,拾粮过得不一般。水家跟何家不能比,长工跟短工不能比。两个财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儿,各是各的拿人法儿。想要挣口长饭吃,拾粮就得耐住性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粮内心里不怕这受。
  月末这一天,拾粮正在草滩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头让他暂时顶几天。空旷辽阔的大草滩上,拾粮正在专心致志练炮肚,炮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领,羊在草滩上跑起来没个野,你想拿双腿撵,非把你挣死。练好了炮肚,照准头羊一石头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来了。拾粮看见过老羊倌甩炮肚,那准儿,一甩一个神。有天他惊见三小姐也拿着炮肚,照准山崖上的一只鹰就甩,天呀,差点就给打着。
  这三小姐,在拾粮心里越来越像个魔。
  拾粮模仿着老羊倌的样子,正要甩,突然就有声音说:“你妹妹拾草要嫁到水家来。”
  拾粮一惊,手软软地垂下来,炮肚里的石头,愣了好几愣,“当”一声落在了草滩上。
  之前,拾粮耳风里也听到些关于妹妹拾草的事,对那些个骇死人的传言,他不信。满嘴里胡吣哩,草草可是爹的心上肉,爹能那么狠心?再说,我家草草那么好,老天爷能收她?不能!
  可这些日子,拾粮犹豫了,害怕了。水家大院听到的,看到的,还有隐隐感觉到的,好像都不大对劲儿。这个心细的孩子,打五糊爷领着他上路的那一刻,心里就多了几层想,他实在弄不明白,一向挑长工比挑女婿还挑得仔细挑得苛刻的水家大院,咋就会瞅上他?莫非——这下,拾粮终于信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起放牲口的老橛头的外甥,一个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棍。
  “等着吧,拾粮,等你家拾草抬进院,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三猴子说完这句,撇下拾粮,扯开他的驴嗓子,喊破天爷一样吼起他的小桃梅来:
  “正月里的桃梅花正呀月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
  花灯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桃梅花呀龙抬头,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彩楼,
  彩楼万丈高呀,
  小妹妹小心闪坏了腰。
  三月里的桃梅花三呀月三,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远呀,
  小妹妹搭个火轮船。
  四月里的桃梅花四月呀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黄瓜,
  黄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开花。”
  三猴子的声音喊得能把天裂开,拾粮耳朵里,却啥也听不见。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梅喊到五月里,拾粮猛就怪惊惊呜嚎了一声。那声呜着实子怪,不高,也不低,轰沉沉的,像是一群狼合了劲儿为同伴发悲,狼在同伴死去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闷腾腾的呜嚎。又像是一头公牛在向群狼发出攻击时的那种响,嘶哑,郁愤,却又不可阻挡,暗含着震彻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让这一声呜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张大了嘴巴盯住拾粮。草滩也让这声呜给镇住了,瞬间没了声息,仿佛,那一声呜,能遮天蔽地。
  草滩上怕的就是这声音。
  猛地,三猴子看见,一向老实巴交的新长工拾粮突然学犍牛那样将眼瞪了几瞪,头美美地冲天空中牴了几下,一扬蹄子,跑了。
  他丢下幸福吃草的一群羊,也不去院里说一声,就跑了。等三猴子醒过神,那瘦弱的黑影儿已消失在茫茫草滩上。
  这个下午的来路心情有点好,东沟那边又死了人,事主家刚刚给他磕过头,请他去东沟斩穴。沟里一死人,斩穴人来路的心情就能好起来,他这门手艺,还没被人忘掉。东沟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还在这桩事儿上记得他。斩穴人来路拿着铁锨,正要出门,院门突然就让拾粮给撞开了。

凉州往事 第七节(2)
“娃,你不放羊哩么,咋?”
  来路一脸惊,他被儿子拾粮突然闯回来的样子吓坏了。
  “不,不啊,爹——”拾粮猛地拽住爹,沉腾腾喊了一声。
  这个下午,西沟这座篱笆门掩起的小院里,真正演了一场伤心戏。来路先是左抵右挡,不让儿子把话问出来。拾粮哪里肯,双手死死地抓着爹的胳膊,就一句话:“草草是不是要嫁到青石岭?”
  来路惶惶的,面对瞒了一年的儿子,有点抵挡不住了。脸色紫着,黑着,涨红着,熄灭着,一波儿一波儿地涌过浪。最终,一把推开儿子,腾地就给抱头蹲到了地上,哭扯着嗓子嚎道:“拾粮你个狠心的,你把爹往死里问哩。”
  登时,拾粮清楚了,明白了,这事是真!妹妹真要嫁给已经死去的宝儿!
  “草草呀——”拾粮叫喊着,扑向窑洞。窑洞门晃了几晃,拾粮一头给栽倒了。
  这一天的来路家,着实子撕心裂肺。五糊爷闻讯赶来时,就见父子俩一个爬在院里,嚎天扯泪。一个,抱着炕上奄奄一息的妹妹,两股子清泪河水般流。就连傻儿老大拾羊,也躺在院子里恓恓惶惶地抹眼泪。
  “做啥哩,做啥哩,你们这是做啥哩?”五糊爷想安慰,却被眼前这景儿弄得又酸心又难肠,劝着的人停下劝,陪着一家人流起泪来。
  流完,五糊爷掰过拾粮的肩:“娃,你坐下,听五糊叔跟你说。”
  “我不听,我谁的话也不听!”
  “娃,你得听!”
  到了此时,五糊爷也不想瞒谁了,事情到这份上,再瞒还能顶啥用?水家那边已发了话,改天择日拿人。水二爷把话说得很是响当,他水家要拿就活拿,死不拿。死了拿去没用,既冲不了喜,也招不了魂,他水家花钱要花个明白。
  这主意真是损得很,也不知哪个挨天刀的出这损主意。把个活人抬过去,跟坟里的魂灵儿拜堂子,闹新房,还要圆满七天的房,上下见血红,最后伴着一声鸡叫,双双去坟里过日子。人世上,何时听过这等的事儿?可水二爷偏是能说出口,还要他保证来路家不翻供,一切按水家的规矩来。天爷,到了这份上,五糊爷也不捂了,不盖了,横竖就按水家的意思说出去,他自个也能解脱些。
  “不呀,五糊叔——”拾粮的头重重地撞在炕沿上。
  来路听见这一声,知道自己一年的努力白费了,甚至,这一辈子的奔弹,都成了空。“不活了,不活了,我快碰死吧。”
  “来路!”五糊爷喝了一声。“哭哩喊哩顶用哩,不活,你给谁不活?碰死就势大了?咋就不听劝哩,好话说了一窑洞,咋个就听不进去?”
  哭嚎声慢慢弱下来,目光,全都盯住了老五糊。五糊爷突然就像天爷那般伟大,一下就把这院的苦难给撑了起来。
  “来路,拾粮,都听好了,话,我只说一遍,主意,最终还是你们自个拿。这人,横竖是救不下了,要救得下,谁走这一步?青石岭那头,你们不嫁,嫁的人多,排队哩,挤门哩,你们想好了,错过这个门,可就没这个店,我五糊,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话搁到明处,事摆到理处,想想,多想想,想好了,回头给我个话。”
  说完,急不可待地,往外扑,生怕再蹲下去,自个就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