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正好是十年哦,从95年我出去到现在,到今天,我才真正知道,这不是一句胡乱能说出来的话!”
林枫看见他展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眼前的瀑布、清泉和茂密的水草。忽然感觉有些理解了这个人之前的种种不好。也许,他真的很不容易,也许,受过很多很多的苦。
忽然林枫想问自己父亲的事,但叔叔已经穿上了衣服,说:“好,回去吧!”
第二件事是在这年的五月,端午节前夕,人们所议论纷纷的“大部队”终于来了,几天的时间里,总能听见轰轰隆隆的汽笛声,不断的有新花样的机器开来了,就在农场不远的河边筑起了长长的围墙,搭起一片片的临时住房,人们走过外面,指指点点,说:“看,那就是大本营……”
有的说:“听说有大老板!”但立刻就遭到反对:“呸!大老板哪能住这里,那是要住县城里头的,你看不见每天来来往往的车么?那是早上来,晚上回,县城里大宾馆里住着呢!”
总之,围墙里的世界似乎已经成了一片神秘之地,住在里面的人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猜测谈论的话题。附近的孩子们增添了新的乐趣,就是每天躲在“大本营”门外偷看停放的各种机器,有大卡车,推土机,吊机,挖掘机……有时,也有漂亮的女人——据说,村里的妇女都担心起来,生怕自己的丈夫被勾了魂去,不让他们随便经过围墙旁边。
“据说,在县城有隆重的欢迎仪式的是吗?”瘦伙计高山兴奋地说。这已经是端午节的晚上了,大家聚在庭院里享受着阿保老头所说的“可能是最后的晚餐”,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在阿保老头的命令后拿出来了,最大的是两只肥肥的烤羊,阿保老头说,养了一辈子牛、马、羊,还真就从来没狠心下手杀过一只只的吃过,今儿要洗手啦,不养啦!再不忍心,以后就没得机会啦!
但他一直都没有去吃那羊肉,只是习惯的拿着他的葫芦不断地灌酒,边喝边说。声音中带着沙哑,说话很大声,听不出高兴或者忧愁。
酒过三巡,他忽然站起来,拎着酒葫芦朝着庄稼地走去。众人忙叫他,他回过头来哈哈大笑,说:“嘿嘿!嘿嘿……没事!我阿保老头闯荡大半生啦,醉不死!摔不死!让我看看我的地,让我看看我的庄稼!”说着,跌跌撞撞地去了,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过了很久都不见回来,原本说不在乎的桑太太也开始有些担忧起来。林枫说我去看看吧。于是沿着田园大路一直的走,路上看见茂盛的庄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玉米长势正旺,已经高过了人头,茎部已经像是快要结果的样子,抽出一些细细的毛须来,像是婴儿帽上的小红顶;春小麦也已铺满了地面,微风拂过,一卷一卷的翻滚着,夜幕下像一块大毯,又像是滚滚的波浪。
从小河那边传来歌声,林枫知道是阿保老头了——他还是喜欢到河边,还是喜欢唱他那些“咿咿呀呀”的藏地民歌。林枫走到他身后,叫了一声:“保大爷!”他立刻回过头来,看见林枫,哈哈大笑道:“哈哈,林小子你偷听我唱歌!”
“呵呵,没有哦,我刚到……”林枫腼腆地说。走到阿保老头身边坐下,他又忽然想起两人一起坐在马厩前的样子。忍不住把手放到嘴里“啡!”的一声吹响了嘹亮的马哨。阿保老头拍拍他的背,道:“嘿!小子,大半夜的你可乱吹什么呢!”
“好玩!”林枫有些调皮地道。
“嘿……小子,你倒很开朗啊。我有个儿子,跟你一样的时候也是这样,什么都觉得好玩,只是……”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找出烟来默默的抽。
“他叫什么名字?”林枫问。
阿保老头不回答,扔默默地抽着烟,两人沉默了一阵子。
“林芝……纳木错&;#8226;林芝!”阿保老头像是突然间坦然了起来,继续说道:“原本他不叫这个的,我给他取的名字叫德吉——纳木错&;#8226;德吉,就是平安的意思,我想他一生平安……你知道,这对于一个生活在危险之地的人来说是最好的了。他也很乖。可是后来我送他上了学。”
“学校吗?”林枫问。
“不,不是,是寺院。那时我们藏民的孩子上学大多都在寺院里,跟僧人师傅学习。可是,十四岁那年,他开始不相信我们,有人告诉了他他外公的事情,他就不喜欢我们了。甚至嘲笑我们太软弱。你知道,那是蛊惑,真正的蛊惑!”此时的阿保老头似乎已经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挥舞着手臂,愤愤地继续说道:“那帮家伙!他们为了骗他为他们做那愚蠢的事情,就告诉他说他外公当年是林芝将军,后来被共产党给害了!他知道后回来问我们为什么不告诉他?然后他就开始不回家啦!在外面跟那些人混……说什么为了西藏的自由。可是他不知道,他们在利用他!连他的老师也鼓励他“为西藏做贡献”,那是谎言,他们利用了他!”
“那么……桑太太的爸爸真的是将军吗?”林枫觉得像在听一个神奇的故事,心里有些激动了。
“不,不是。但……其实,他也做过将军。”阿宝老头困惑地抽了一口烟。
“可那是利用!”他继续说道:“那时桑拉的爸爸是林芝地方的军队参谋,59年的时候*喇嘛叛变,准备往林芝这边走,别人就杀了当地的长官,推他做将军。*也写了信,封他做林芝将军。后来*却没有来,直接到了印度去了。解放军又回来,在雅鲁藏布峡谷,他战败投降,结果遭到了审问,那帮人怕他说什么,就派人害了他,在公安局里,那是奸细!一定是!”
“那时我和桑拉刚刚认识,他爹爹被害了,家里也很快散了,原本很有钱,后来什么都没有了。歌舞团也不要她了,我就和她到了纳木错,放羊、做农场。我们以为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他们也说过不再找我们。”
“可是,结果他们看到德吉又长大了,于是又开始想拉拢他。他不懂那些事,他们就跟他说他外公是将军,说他是英雄的后代,应该建功立业!他就被他们说服了。甚至宣称要把名字改了,叫做林芝——为了继承他外公的事业!唉,一开始他们不信任他,只是让他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后来他做得越来越多,他们就让他做了好多大的事情了。他们,都是被蛊惑的!一群人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帮助他们上面的人偷东西、发传单、威胁别人……”
“那,他现在……还在吗?”林枫小心地问。
“死了……很久了。76年的时候就死了。那时他才十六岁,却争着说自己已经成年了,他们就让他干了大事。那年毛主席和总理都去世了,他们就宣扬说机会到了!*在印度发表了讲话,鼓励他们行动!他……参与了一场谋杀,他们杀了一个公安局的人,结果就被抓了。唉,他太傻了,到了最后还不知道错,硬说是什么为了西藏的事业牺牲,那是蛊惑啊!那是真正的欺骗啊!西藏人民很好,可是他们打来打去,结果大家都不好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觉得在西藏待不了了,到处是危险。到了80年,开放了,给自己种地了,我们就卖了在纳木错的土地和农场,还有所有的首饰,到了这里,承包下了这片土地。”
“唉……二十几年了,想是差不多也到头啦!正打算过几年安生的日子,谁知道现在又不行了,还得走!”阿宝老头继续吸烟,湖面上波澜闪动的光照耀着他黑黑的皮肤。
“就是可怜了桑拉啦!她原本是个富人家的女儿啊,她爷爷是真正的军官,她爸爸原也是个好人,她从小就得到疼爱,跟了我阿保,一个世世代代牧民的后代,老了还不得安生,苦了她啦!”
“保大爷,你们……要走吗?”林枫不安地问。
“嗯,可能吧,现在还是找不到地方,附近也不可能啦!也许还得回西藏去。好在现在情况好多了,也没以前那么乱了。”
“回了西藏……还做农场吗?”
“这个,很难说了。不知道会怎样,赔偿的钱也许不多,过一阵子才有通知。但是人也老了,再从新做起来,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哦……”林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忽然感觉很失落。
“你呢?小子!农场没了以后你怎么办?打算做什么?”阿保老头突然高声道。
“不知道……”林枫确实觉得很茫然,其实他也未曾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哦,你叔叔呢?他准备怎么安排你们呢?看起来他现在不错!”
“不知道,他很少在家,没有跟我们谈过。”
“哦?是吗?这小子,看起来比当年精明多啦。但可不比你爸爸,你爸爸那是真正的聪明的家伙!”
林枫听见阿保老头说自己的爸爸,忽然兴奋起来,问道:“怎么?保大爷你知道我爸爸?”
“啊,这个……不是,我就是……带他们玩过,就是……玩过而已。”阿保老头语气中显然有些遮遮掩掩起来。
但林枫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也沉默不语了。他知道,也许有些事他确实并不该知道。
忽然,一颗石头落到两人面前的河面上!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波纹,不断的向外扩散开来,月光下闪闪发光。
“嘿,你们这两人在这里黑漆漆的说什么呢?”
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桑太太。阿保老头很高兴,哈哈大笑说:“哈哈,桑拉,你可别玩这东西,吓不到我老头子的,倒是怕这林小子经不起呢!”
“嘿,哪里?林小子胆儿着呢!是不是林小子?”桑太太一边说一边走下来,站在两人身后说:“哎,你怎么跑出来不知道回去啊?还有,林小子你出来找他,结果怎么被他给迷在这里也不回去啦?大家都担心你们呢!黑漆漆的有什么话儿家里说去!”说着转头就走,像是很有信心这两人一定会跟着来了。
可是阿保老头却似乎准备无动于衷,说:“嘿,急个什么?我要在这里再好好待上一阵……”
桑太太回过头来:“嘿!木阿宝,你可别这个样子,什么事情都好说,晚上赖在这庄稼地里像个孩子,算什么事?”
“保大爷,回去吧?”林枫也站了起来,回归了原来寻找阿宝老头的身份。
“哈,林小子你们就别管我啦,你先跟太太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啊。”阿保老头抽起烟来。
“好吧,那你快点……”林枫动身准备走了。
可是桑太太却突然转了回来,抱住阿保老头的胳膊使劲地拽,口中念念道:“起来,你这浑球!让你像个孩子!我让你像个孩子……”
可是阿保老头却像块大石头,弄得桑太太气喘吁吁。
忽然,桑太太灵机一动,抢过阿保老头嘴里的烟杆子就跑了过来,得意地说:“走,林小子我们回去咯,让他一个人在这养蚊子吧!”
说着,拉起林枫就往回走。后面阿保老头着急地说:“嘿!等等我!嘿,林小子,桑拉……”
奔跑中的桑太太哈哈大笑。
在林枫的记忆里,直到了这年的五月末,围墙里的世界才渐渐的揭去了它神秘的面纱,里面住着的那些被称作“城里的官爷儿”们也开始和村民们有了一些接触,他们通常穿纯白色衬衫,,牛仔裤或者宽松碎花大短裤,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工作的时候脖子上挂一张绿色的牌子,头上戴鸭舌帽,遮住了额头,只看见下面一片黑色或深蓝色的太阳镜,闪闪发光,整个看上去炯炯有神,说话话标准的北方口音,像电视和广播里说出来的一样。
村里的大妈们开始议论,将来找女婿就应该是这样的!
偶尔,也会有穿的比较的郑重的时候,西装革履,因为要到县城去的,小镇上买不到许多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小说杂志、电脑光盘……但除了这些,仍有许多东西要和村民们买,譬如蔬菜,他们说,连镇上的也不觉得好,不是真正好好种出来的,靠大棚,好看但却不好吃,也没有营养,甚至对身体不好!
村里种菜的婆婆们都开始得了意,说官爷儿们都喜欢他们种的蔬菜!一开始时只是他们路过菜地的时候顺便买,后来便有自己上门送去的了,进去出来的都说好,有许多平日里没有见过的东西,房子里飘着香气!人也大方,从来不砍价,也不欠账,有时甚至不要小钱!
紧接着,能够进到里面去的人也不止卖菜的阿婆们了,听说房子里的女人们不做家务,懒得煮菜,衣服更不愿意洗,都用洗衣机,可是后来洗衣机根本不行了,电量根本不稳定,隔三岔五的就要修一回,围墙里晒衣服也不行,黄土灰尘漫天飞,白衬衫慢慢地会变黄。
据说,是和卖菜的婆婆们熟了以后,城里的女人们找到了好办法,让婆婆们介绍村里的妇女或姑娘们洗衣服,她们付钱。一桶一个价,十块钱!这下把婆婆们乐坏了,有媳妇的赶紧推荐,没有媳妇的就把孙女们也拉着去了——孙女们原在学校念书的,哪有时间来洗那一大堆的衣服?婆婆们就作了弊,全由自己待劳了,到了领工钱的时候还让孙女们去,领了回来给些零花钱买零食去,大头自己留着。一月下来,净赚了三四百的也有!
另外,进出来往多了,往往就像了熟人一般,时常还得些他们不要了的东西,有旧的衣服、鞋子、精美的酒瓶子,甚至有还好的收音机、小电风扇!有时也拿些用了一半的笔记本、圆珠笔,杂志给孩子们——但要先由自己检查过,如果有不穿外衣的漂亮女人,就要撕去那一页,免得孩子们看了学坏!
可是,据说后来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官爷儿们”中有一个说丢了一个钱包。里面虽然没有钱,但有他的身份证一张和一些重要的票据。这件事立即在周围传播开了,村民们议论纷纷,都说一定是有人图谋不轨!
过了几天,受害人甚至在附近贴起了启示,说行窃者如果可以归还钱包,概不追究责任,也可以保密。知情者如果举报,可以重金奖谢!
结果是仍然没有人归还或举报。最后,终于动用了警察,他们找来进出过围墙的人,一个一个的审问,甚至传言说将有人因此被关禁闭。平生以来首次受过审问的婆婆们都惊慌了,终日咒骂那个偷钱包的贼害了他们的生意,害了大家,不得好死!
最后的结果是,倒淌河村的黄大嫂自动承认了是他藏的钱包,大家都感到极大的吃惊,黄大嫂是村里最勤劳和最受人尊敬的女人,老公死的早,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小孩,现在最小的也上五年级了,最大的女儿在县城上高中,是村里唯一能念到高中的女孩子。二女儿正念初中,也准备升高中了,他一个人早出晚归,忙里忙外,洗衣服的事情也是村里的婆婆们见她可怜,才推荐她去的,他白天没有功夫,就晚连夜洗,却是最干净的!晒到第二天傍晚,下雨天也总会干的,所以雇主们就喜欢把大的衣服给她洗。
“想不到结果出了这种事,哼,丢我们的脸!”婆婆们这样抱怨道。
可是黄大嫂一脸的委屈,眼睛里斟满泪水,声音不住的打颤,她是这样解释的:“唉……实在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一时粗心,洗衣服的时候看见钱包弄湿了,凉在阳台上,结果小孩子不懂事,拿去玩,弄丢了,催他去找了也没找回来,我怕会被赔偿,又怕失去这份活儿,所以……”说着,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