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火车站,茫然四顾,竟然没有可去的地方。售票厅里,排着长龙,车站外拿着行李进出的人脚步匆匆,他们带着笑和期待急步走向自己要去的方向。而她,天大地大,竟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家。
走出火车站,她坐上出租,犹豫很久还是选择了回海阳。
进了院子门,奶奶看着拿着行李凄然无助在风里摇晃欲坠纤弱如柳絮般的她,先是停步一震,然后冲过来抱紧她,发现她在发抖,张开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想起来喊:“老叶老叶”。
奶奶的味道,从小习惯依赖的味道,她再也抵抗不住心里的痛,伤,不知该去哪里的绝望,放声哭嚎起来。“奶奶,你知不知道我好痛?真的痛,真的好痛。”
“知道,奶奶知道,不哭了,我的小心肝小宝贝不要哭了。”奶奶不知道原因却和她哭成一团。
“我痛,奶奶,我痛得想死掉。”她放任自己的眼泪如滔滔江水般淌下,可是仍旧舒解不开揪成一团的心脏。
“我知道,孩子,奶奶知道。”
好久好久,她才平静下来,躺在床上,又呆呆地看起天花的雕墚来。
爷爷分外沉默,只是摸了摸她头发,什么也没问,“先休息好,等下出来吃饭。”
饭桌上很安静,奶奶几次开口都在爷爷的示意下合上了嘴。徐婶婶端菜上来时眼中的关切让她心头一热,眼泪又欲滑落。
下午睡好午觉的爷爷象惯常的日子一样去钓鱼。“我也去。”她说。
爷爷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她背着钓鱼袋,爷爷背着手走在她前面。七十多的人了,走起路来腰板还是尽量挺得笔直,保持着军中的习惯。干瘦的身子,白发苍苍,犹如狂风里的一棵老树,被摧残着,摇撼着,仍旧无比地坚强执着,无畏地对抗着流失的岁月。她眼里又热了。
穿过镇子,再走一段就是大阳湖。找到一处水草茂密的地方坐下,叶老爷子打开钓鱼袋,上好杆,调好鱼食,把鱼网兜丢进湖里,挂好鱼饵,把鱼杆架到撑子上,这才摸出他的老烟斗。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象是经过深思熟虑,井井有条。活到他这个年岁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着急慌张的了。
包括小眉。
这孩子是他所有孙辈里最疼的一个,她是他们老两口亲手抚养长大,她的身上寄托着他对老三的念想,更深一层的是,这孩子自小自闭失语,整整五年时间都是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她开口说话后,又格外的乖巧体贴。
他活了几十年有什么看不透的?从小被人遗弃是种极大的心理创伤,会深深铭刻在一个人一辈子的生命里,性格行事都会受到深远影响。这孩子也是如此,永远有一半的心是幽闭的,不对任何人开敞。他希望能有一天,阳光能照耀在她那一处幽暗心房上,扫去尘埃。可是这些年过去,他越来越不抱幻想。
她不说他自然不会去问。人一老什么都明白,人生际遇无常,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参悟,别人是帮不上忙的。
轻眉帮他装上烟丝,他接过来也不看她,自顾盯着水面的浮针。
晴朗的天只有浮云几丝,远处的芦苇荡密密丛丛,倒影在浅蓝的湖面上,水鸭子在远处啼叫了几声又静瑟下来,连风,都是妩媚的。
天地如此宽博宏阔,而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点缀罢了。
良久,浮针轻坠,爷爷放下烟斗忽然站起,手腕微抖,手臂发力,一片银白色泛出水面。
几十岁的人开心地象个孩子,轻眉莞尔。
她头枕着膝盖上的手臂,侧着脸,小风吹抚着她的长发,就这样心里怀着平静安宁,终于问出了十几年来盘绕在她心上的问题。“爷爷,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爷爷看她一眼,把鱼钩取下来,一斤多重的白鲫丢进鱼兜里。重新挂好食放好杆又深吸了口烟,才说道:“他是个很聪明也很善良的人。你很象他。”
他拿着烟斗陷入回忆里,“你爸爸出生时很小,才四斤多重,你奶奶身体弱,我那时候又忙工作,经常不在家。他大病小病不断,可是很乖,不舒服也不哭,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你。再大点——”
爸爸,爸爸,她想象他小时侯倔强的板着小脸的样子,少年调皮捣蛋做坏事的表情,青年时恃才傲物的不驯风骨。车祸的那一幕刹那闯进记忆里,呼吸都有些急促。殷红的血空洞的眼死寂的一片。她把头埋进腿里,爸爸,如果你在,你能帮我撑起这片天。可是你不在,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独立支撑着有多艰难?
“小眉,”爷爷在旁边缓缓说,眼中充满智慧,“爷爷活到这么大的岁数,经历过很多风云变幻,回头想想竟然觉得所有的都不值一提。你也一样,有什么事情,咬着牙过了,再回头看的时候你会发现当初你觉得难以翻越的大山其实只不过是个小土坎而已。”
舍弃你其实就是舍弃我自己
回到新港的头天夜里,春雨绵绵,就这样不歇劲地一直下到第二天。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起来时,徐婶婶在厨房准备午饭,奶奶去了喂鸡,爷爷在书房戴着老花镜品茶看三国。回廊木柱上的油漆有些斑驳,天井的大瓷缸里养的金鱼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代的了,屋檐上还在滴答滴答地落着昨夜残存的雨水。这个经过岁月沉淀的老房子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呼吸,象个安然坐在藤椅中回想往事的老人,充满安详的味道。
轻眉坐在后院的石阶上,台阶有点凉,边角的位置布着青苔,雨水打过还是湿漉漉的。潮湿的空气里氤氲着丁香花的香味。院子角那株丁香有很多年了,现在有4,5米高,正是开花的时候,紫鄢鄢地一片,开得极是热闹,如紫雾蒸腾般,被昨夜雨水摧残过,树下的泥地上也是满地残香。
海子就埋在那里。她叹息,海子。神思恍惚间好象看见海子向她小跑过来,献殷勤地半伸着舌头哈着粗气,小风吹着他毛发和长耳朵向后飞起,尾巴得意地扬得很高,她仿佛能闻到它身上臭臭的但不让人讨厌的体味。海子哥。她微笑着轻喃。
有什么东西是恒久不变的?父亲她没有记忆,母亲的印象也日趋模糊,连海子都在丁香树下化为几条枯骨。叶轻眉十几年的生命里拥有的是什么?爷爷奶奶的爱,叔叔的关怀。她心里一痛,叔叔。
不想了,就象爷爷说的有时候迈不过去的其实只是个小坎。从小一颗心就是漂泊的,一有人对自己好就充满依赖。但是除了自己之外究竟有谁能依靠?爷爷奶奶终有归去那天,不可能一直陪伴自己。叔叔……他始终要结婚,他有他的未来。自己的那个痴念永远不可以给人知道,既如此,还去想什么?他有他的人生,那么她也一样有她的将来。
于鸿辰说的也对,她已经长大了,她应该独立。她应该放下那些禁忌的苟且的心思,放他走开。
旁边有人静静坐下,不用回头她已经知道是谁,熟悉的脚步熟悉的气息。
“逃学。”他的音调不象是质问倒象是陈述事实。
她没作声。天灰灰的,淡淡的风顺着屋檐刮进来夹着些雨粉,还有丁香的味道。
“很香。”她半眯着眼细细地品味余韵。
他也没出声,只是用力地嗅了嗅。
静默了好一会,她仍旧闭着眼睛问道:“叔叔你知不知道丁香花的故事?”
他好象有点印象,其中还有首诗什么的,不大记得了。
她也没等他回答,接着说道:“有个女孩子喜欢上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但是没有办法在一起。后来相思成病,郁郁而终。她死了之后坟边就长了很多丁香树开了很多丁香花。”顿一顿又慢慢念道:“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她到死都在想着要白头。”
他心中一悸,转头看住她。
她忽然笑起来,笑得极是妩媚。“太忧伤的故事太忧伤的花,我不喜欢。”说着站起来,作势踢他:“起来我们吃饭去,奶奶等下要叫了。我早餐没吃,现在快饿死了。”
傍晚又开始下雨,高速公路上车辆很少,一路畅顺。叶慎晖望向车窗外,雨不大却密,车轮辗过,飞溅起几滴水花,高速公路两边的灯在车急速划过时变成一道光影,不断续地向后倒去。他昨天还在北京,接到电话后半天的时间里处理了重要的事情,其他的只能丢给别人,今天一早飞机赶回。他很想问她为什么会逃学为什么会自己跑回海阳,几次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现在她就在他旁边,远远地坐在车窗那头,凝目望向窗外。如老僧入定般,半个多小时了还是这个姿势。曾几何时她还偎在他身旁笑靥如花,现在坐在他旁边却是咫尺天涯。她瘦削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卷走,脸色苍白如纸,连眼神都是飘忽的,好象已经魂消魄殒,只有个躯壳存在。他知道是因为这一年多来他刻意的疏离与冷淡伤害了她,她一直都是信赖他倚赖他的,他用自己颤抖的手把她推远。
他是成年人,明白世界有很多禁忌的东西不能逾越,他不能任性地放开私欲。他规避着,掩饰着,挣扎着。他的苦心她一定无法知晓不能理解,他不怨,可是她这样的冷漠疏离,让他一颗心怎么才能安稳?
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然后被蛇咬般收回去,捏握成团。指甲掐住肉,生疼,可是比不上绞疼的心。
小眉,难道要叔叔告诉你叔叔很混帐,叔叔喜欢上了你,叔叔爱你,叔叔想和你在一起?难道要告诉你叔叔每一天每一分都想见你,但是又害怕见到你?难道要告诉你叔叔没有不在乎你,叔叔每天都和你们班主任还有刘阿姨通电话问你的情况?难道要告诉你叔叔经常在楼下看着阳台只为了能偷偷地放肆看你一眼?
叶轻眉,叶轻眉,你为什么要姓叶!他心里嘶吼着。双手越捏越紧,可是再紧也舒解不了彻骨的悲愤与恸殇。
他的世界快没有她了,他把她推开那么远,情愿自己独自堕入千丈深渊。他只能悄悄看她一眼,怀着卑微的心重回阿鼻地狱。
叶轻眉,你知不知道,叔叔放弃了你也等于放弃了我自己?
离岸,归航
高中时代终于结束了。
返校的那天可以说是群情汹涌,才分开没几天感觉大家很多年没见一般,走到哪里都是笑容和欢呼。就连吵过架的女生,打过架的男生都是相视一笑泯恩仇。轻眉唇齿眉眼都荡漾着喜悦,终于长大了,终于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一个里程的结束代表新的里程即将开始。
拿到毕业证轻眉又回到新港,每日里忙着陪爷爷淋花浇菜钓鱼,在厨房里给奶奶徐婶婶添乱。叔叔说安排时间陪她去旅游,她微笑拒绝。上次从新港离开时她已经决定要放开他放开自己的执念,即使是以埋葬半个自己做代价,即使要经过割裂的痛苦过程,她也一定要坚强地做到。
她已经做的很好了,她尽量象以前那样保持电话,每一次见到他她都竭力扮演好小侄女的角色,她甚至还主动和他讨论对比陈然和洋洋,最后的结论是她喜欢陈然姐姐多一些。虽然叔叔一直怒目瞪着,好象要冲过来掐死她,但是似乎做侄女的这样说没什么不妥啊,或者他太喜欢那个洋洋了吧,她自省之后又自责自己太过多嘴。
在新港混吃等死了一段日子,何心眉打电话给她问她在哪里,约她一起去旅游。她想去川西,她仰慕那里的山河湖水已久,她想亲眼看看那边的风土习俗。何心眉一听就哀叫:”打死也不去,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好玩的!”
她能想象何心眉在电话那边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轻笑:“那你说去哪?”
“不如和我一起去香港吧。”
她皱眉,“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的?难道去看金紫荆广场?还不如去看天安门。”
“去购物啊。”那边哀怨地说。
“穷人,没钱。”
“你和我叫穷!”吼的声音快把耳膜震破了,轻眉把电话移开一点。“我磨了一个暑假,我妈终于答应买个手提电脑了,那边很便宜啊,省下来的钱够我们玩的了,说不准还能买点化妆品什么的。轻眉,你就答应我,和我一起去吧。”
她无语。
“最多回来还剩下有钱我陪你去九寨。”
明知道何心眉不可能还会剩下钱回家,说不准半路还要问她借钱,但她也只有点头。到了之后她懊悔不迭,香港真的没什么好玩的,那时迪士尼还没有兴建,海洋公园和内地很多大公园海洋馆相差无几,太平山也是乏善可陈。她倒是想去离岛,不过旅行团的线路上没这一项。结果白天赶鸭子一样跑景点晚上整队人马杀将出去购物,才三天时间她脚都有些水肿,看着何心眉激情四溢干劲冲天,她又不好扫兴。
什么时候才熬到头?站在酒店大堂等何心眉的时候她深深呼出口长气,觉得双脚快不是自己的了,然后看见个熟悉的人大步走向她们。
气才呼出一半顿时噎住,她直觉想往何心眉身后躲。那个人早已看到她们,大踏步向前一把箝握住她的手腕。
“叔叔?”手腕好疼,不过不敢叫。“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长翅膀飞了。”叶慎晖紧抿着嘴,眼中尽是阴鸷之色,再也不多说一句,只把她往门外拖。何心眉和周围的人一样张大嘴巴反应不过来。
“你放手!”她拍打他的手,他不理。“放手,有话好好讲。”她低喊。
酒店门口刚好有部出租下客,他把她往里面推,她挣扎着要出来,他把她又推回去。后面何心眉追出来大声喊着:“快出发了,你们去哪?”
“半岛。”他吼一声,人已经上了车。
一路他不出声,眼睛瞪着前面,轻眉眼皮直跳,隐隐约约觉得大事不妙,连话都不敢问半句。车到半岛酒店,她往里面退,拒绝下车,他站在车外半伏着身子盯着她,咬牙切齿地轻声道:“出来。”
她没有见过他这般的凶狠模样,心里一寒,乖乖的出去。
他箝着她的手,紧得仿佛他一放手她就要转身跑掉。
进了酒店房间,他一把把她推进沙发。她起来还没站稳,他拿出外套内袋的东西劈头盖脸地朝她扔过来。两张纸,一张不受力,在她鼻尖前半尺处往下飘,落在她脚边。她脑中嗡一声炸开。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有想到是这个时间这种情景。一阵慌乱。
“这是什么?”他阴沉地说。
“录取通知书。”她看着自己脚尖小声讲。
“哪个学校的?”他越发温柔了,她咽口口水,试了试不敢说话。
“我帮你答,江大。”他恨恨地踩过去,一脚把地上那张纸踢开,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你仗着爷爷奶奶宠你,真的胆子生毛了是不是?”
是,她壮着胆子撒了弥天大谎,最后做决定的时刻,她把他们议定的所有的志愿全部推翻,没有一个是济东省内的。她横起心抬高头,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道:“是,我长大了,我觉得我该尝试一下独立的生活。你也说过我的依赖性太重,所以我觉得在外面独自生活几年能改变一些,不过欺骗了你们,”她咬牙,还是坚持说完:“对不起。”
叶慎晖急火攻心,听着她说对不起更是浇了几分油。他看着她,虽然她眼里有些胆怯,但是倔强的表情却是分毫不让,扬起的小脖子细得他一手能掐断,他真的想掐死她。他扼止住那念头,愤怒还是挥之不去。她一贯听话乖巧,他们之前商定的都是省内的学校,哪里知道听话的小羊也有咬人的时候。看到时他还不相信,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