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枫树,也是唐代的枫树。”牛青石站到她身边,陪她一起看周遭平凡无奇的风景。“历经一千多年的岁月,你瞧的这座枫桥也不是张继夜泊的枫桥。”
“好有禅意!”七巧茅塞顿开,绽开了笑脸道:“当然更不可能有唐代的渔舟了,一切只存在诗文里,我还找什么呀!”
“待会儿上枫桥大街,我给你买幅枫桥夜泊的图画?”
“别费那个钱了。”七巧更惊喜地道:“牛老板,你也懂诗?”
“很意外?”牛青石微笑道:“身为苏州人,不免要了解苏州掌故,有人来了,还可以唬弄一番,不过我懂得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你一定还懂更多……”望见那张俊朗得出奇的黝黑脸孔,七巧不觉多看了一眼,蓦地脸蛋一热,又低下头道:“你怎么不擦汗?”
“喔,我擦。”牛青石不知所措地拿帕子轻拭额头汗水。
原先轻松愉快的气氛又变得僵硬,七巧低头往前走着,轻轻拿脚尖将地上的小石子踢开。
“牛老板,我想问你,牛老爷子是秀才,他怎没教你读书?”
牛青石跟着她的脚步,如实道来:“我爹很用功,一有空就念书,倒也教了我几个字;可我瞧他念书辛苦,又是小孩儿贪玩,就打定主意不念书,只跟在娘身边帮忙缫丝织布,有时熬个糖葫芦出去叫卖。”
“老爷子整天在家念书?”
“不,他本来兼了几处教席,教了几年,教的学生都考上举人了,他还只是秀才,因此他将教席辞了,专心在家念书。”
“就是你十岁那年?”七巧小声地问道。
“是的。采苹刚出生没多久,娘生了病,家里存的钱都用完了,又到了爹应试的时候,爹本来不愿去,是娘催着爹进去考,才考出来,娘就走了,那年也因为爹担心娘的病情,卷子写得不好,所以没考上。”
接下来的七巧都知道了。老爷子伤心欲绝,日日上坟哭泣,绝口不再提科考之事。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他到街上摆摊卖字画,一天收摊晚了,仍摸黑上坟看亡妻,一不留神跌入新挖的坟坑,半夜才被人救了上来,虽然没有受伤,醒来却是吵着要去贡院考试,还急急地找出论语捧读起来。
从此就这么痴痴癫癫读了十七年。
牛老爷子的一生也是够坎坷了,七巧光是想着,心就酸了。
“牛老板,你怨你爹吗?”
“不怨。”牛青石笑了,俊颜朗朗,双眸炯炯。“很多事情,爹一定也不想的,谁愿意跌出失心疯,连自己都顾不了?”
那格外开朗的神情令七巧备感好奇。“可是从此你挑起重担……”
“夏小姐,你瞧。”牛青石弯下身,捡起一块石头,拿双掌叠住,只露出一半。“你说这石头是圆的还是方的?”
“圆的。”七巧很肯定地盯住那月饼似的半颗石头。
“我却说它是方的。”牛青石打开手掌,将石头转了个方向,果然现出略有棱角的方形石头,他又微笑道:“一件事物,你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看法,没有好坏,没有对错,命运如此,造就了今天的牛记粮行,一切就谢谢老天爷吧。”
“喔……”七巧若有所悟,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又锲而不舍地问道:“那么,我该不该听我爹的话,关掉铺子,回家当个乖女儿?”
“你自己觉得呢?心里想一想,这样做会如何,那样做又会如何。”牛青石不给她答案,而是指了岸边一棵低矮的小树。“你看它现在一树的绿叶,到了秋天,叶子变黄,冬天就全掉光了。过两年你再来看,它一定会长高些,也说不定被雷打到,反而矮了一截。但无论如何,只要它还活着,它就会一直长大下去。”
万物按四时生长,季节递嬗,各自呈现不同的样貌,中间或许风调雨顺,也或许风吹雨打,但继续成长的心愿是不会改变的。
七巧懂了。
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当初单纯只为还债的初衷,她在七姑娘小铺找到不一样的人生,也寻回本性,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当那种只会遵守“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温顺大小姐了。
“牛老板,原来你不是只会板起脸孔说教,老要赶我回家。”她兴奋地道:“你好聪明,懂好多道理喔!”
牛青石避开那双清亮灵动的黑瞳,将手中的石头往河里丢了出去,石头在水面弹跳了三下水漂儿,便咚地沉入河底,溅出一圈水花。
“都是伯伯教我的。虽然我常常要你回家当大小姐,但那是我以为你一时兴起无法持久,也怕你辛苦做不来;后来见你做出兴趣,我也希望你能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
彷佛寻觅到了知音,七巧心头一阵火热,忘神地看着牛青石微笑的脸孔。谁说一定要懂得谈诗论文才能跟她心意契合?
相识以来,由原本的未婚夫婿尴尬身分,变成如今的亦师亦友亦兄长,世间哪有一个债主会对欠债的那么好?
报恩──这个念头一浮现脑海,她的心情又像石头一样沉入水底。
牛青石见她不说话,猜想她心情仍然低落,便赶忙告知消息。
“对了,秋葵跟她娘回乡下外婆家了。”
“要是她爹追过去怎么办?”七巧担心地问道。
“她爹不敢的。秋葵她外公很讨厌赵老爹,早就撂下狠话,要是姓赵的敢踏进他们村子,立刻叫人乱棒打了出去。”
“这就好。”七巧呼了一口气。
“秋葵回去急了,她托人过来铺子说,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她很过意不去。”
“这没什么,我再写一封信给她吧。”七巧终于露出微笑,她并不后悔惹出这一连串的风波,这只是她该做的。
“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你的一百八十两拿回来了。”
“周三公子肯拿出来?”七巧不敢置信地道。
“我找你大哥问清楚了,昨晚就请袁大人派人上苏杭天仙阁,察看他们有无拐骗姑娘、逼良为娼的情事,闹得他们整晚无法做生意。”
“牛老板也会使手段?”七巧觉得有趣极了,两颊梨涡更深。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我们不必跟他讲道理。今天周文德就着人送回一百八十两,不过他还得很不情愿,一整袋的碎银子和铜板,我帮你兑换了银票,回去再交给你。”
“放你那儿吧,那本来就是要还你的钱。”
“你借钱给他,为的就是多赚一些钱还我?你不必这样做的。”
“唔……”
七巧的心情又变得低沉,维系他们关系的就是这笔债务罢了。
“牛老板,我老是麻烦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夏小姐不要客气。”牛青石更客气。“我当你像是采苹一样,如同是我的妹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喔,若当她是妹子,为何总是夏小姐长、夏小姐短的,难道他就不会喊她名字吗?
唉,怎么心情忽起忽落、忽喜忽愁?七巧懊恼地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突然觉得头昏眼花,赶忙蹲了下来,将头颅埋进了裙子里。
“你怎么了?”牛青石吓了一跳,立刻俯身询问。
“我……头晕……”七巧声音略哑。“唔,昨夜没睡……”
“中午也没吃?可惜软软帮你做的点心都是开胃好消化的。”
“咦!”七巧讶异地抬头看他。“我全吃光了呀,好几块糕呢,还有杏仁酪,您怎么知道是软软做的……啊!”
难怪米软软过来时,直冲着她笑。原来呀,那是牛青石央软软做的,不然软软哪会没事巴巴地送来一篮点心!
牛青石好象没听到她的问话,而是径自站起身,四处张望。
“糟了,走得远了,这里没有歇脚的店,也没得雇车。”
他是可以跑去找吃食或雇车,但眼看她蹲在地上,好象随时会虚脱晕倒,他实在无法将她丢在这里吹风晒太阳。
他放心不下她。
“夏小姐,我背你。”他说着就蹲了下来,将辫子拉到胸前。
“嗄?”七巧立刻不晕了。
“采苹小时候,我也常常背她的。”
但她不是小娃娃,是个大姑娘啊!七巧胀红了脸蛋,就盯着他还挺宽阔的背部,不敢想象跟他“黏在一起”……
“我不晕……”她还没站起来,脚步就歪了。
牛青石及时扶住她,将背部顶了过去,驮住她的身子。
“你双手圈住我的脖子,对,就是这样。”牛青石站了起来,调整好姿势。“呃……夏小姐,你勒得紧了,我不能呼吸。”
七巧慌地松手,人却往后仰,还好牛青石及时保持平衡,双手稳稳地箍住她的双脚,再迈开平稳的脚步。
“你累的话,趴在我肩头睡觉。放心,不会掉下来的。”
她哪敢呀!七巧就僵在他的背上,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裙布,不对,这可不是裙子,那她又在绞什么?
“夏小姐,你扯到我的辫子了,头皮怪疼的。”
“啊!”七巧忙丢开他那条打得结实的粗黑辫子。
怎会变成这种局面?七巧伏在牛青石的背上,有如腾云驾雾,但她一点也没有飘飘欲仙的快感,倒像是贴在一块烧热的大石头上,让她随时都想跳起来逃得远远的。
迟疑了一下,她干脆趴了下去,将自己一张火烫到快要烧融的脸蛋埋进他的肩头,反正她假装睡觉,彼此都不必理会对方,省得尴尬。
好舒服!她身体一放松,睡意立刻袭来,正待昏沉沉入睡时──
“哈!这不是牛老板吗?”
宏亮有力的叫声传来,伴随着车轮滚动声音,再加上突如其来的一声“哞呜”牛鸣,吓得七巧心脏乱跳,慌忙睁眼张望。
“李大伯。”牛青石停下脚步,喜道:“你莫不是要进城?”
“对啊,这一车刚收成的黄豆要送上你的粮行呢。”李大伯瞧清楚牛老板背上的人儿,更加兴奋。“咦!这不是七姑娘吗?你来得正好,我老婆要我跟你拿两块白棉布帕子。等等,你怎么爬上牛老板的……”
“李大伯,能借你的车坐一趟吗?”牛青石忙道。
“当然成了。”李大伯立刻跳下车,热情地拿巾子撢了撢座位板子,喜气洋洋地道:“这车板子挺宽敞的,你们小两口子一起坐吧。”
唉!今年的夏天真热啊。
第七章
“嘿!听说有人看到牛老板和七姑娘在枫桥大街散步呢。”
“呔!管它订婚退婚,本来就是一对儿了,这叫姻缘天注定。”
“唉!人家是书香世家,看不上商人。她喜欢,她爹可不喜欢。”
近来只要大家经过牛记粮行和七姑娘小铺,总不免闲话两句,或是拉了粮行伙计问一下最新发展情况;可惜的是,并没有众人期待中的喜讯。
一个中年贵妇带着两个仆妇,神情忧愁地来到了七姑娘小铺门外,望着那张绣着店招的布帘子发愣。
没人理会她的出现,因为七姑娘的女红手艺太好了,多的是官夫人、贵夫人上门求她做出独一无二的饰品,就算再来十个贵妇也不稀奇。
中年贵妇进了门,里头一群姑娘正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讲话。
“阿香,我描好你枕巾的图样了,回去得仔细绣了。”七巧笑着递出一块大红绸巾,上头画出一对戏水鸳鸯。
“嘻嘻,阿香的大头哥哥回来了,婚期订在三个月后呢。”其它姑娘纷纷取笑满脸通红的阿香。
“七姑娘,我编的结子怎么走样了?”又有一个姑娘挤过来问。
“哎呀,你这里少打一个圈,你得拆掉重来,线头拉紧些。”
七巧这头忙完,又见门口有人进来,立刻上前招呼道:“请进来……娘?!”
她震惊地望着娘亲,难不成是娘来抓她回家了?
夏夫人环视这间小铺子,只见有人挑选东西,有人坐在桌前习字,有人对着镜子试耳环,几个人拿着绣样在讨论,还有万红丛中一点绿的年轻男子,正面红耳赤地帮女伴戴上镯子。他们听到七姑娘这声娘,全部停下动作和谈话,吃惊地望向这位高贵的夫人。
“你这里很热闹。”夏夫人淡淡地道。
“娘……”七巧略感不安。“您这边坐。”
“你在外面的这些日子可好?”
“我住在丰富之家,有甜甜姐照顾我,一切都很好。”听到娘亲担忧的语气,七巧眼眶就红了。“娘,我不是不愿回家,我是怕爹恼了,关起我来……”
“你爹是很生气,可他不知听哪个姨娘说你这里很赚钱,所以暂时任你在外头开店,等他跟周家谈完婚事,他就会将这店面收回去了。”
“娘,我不嫁!”七巧着急地解释道:“而且这间铺子是牛老板帮我开的,那天牛老板都跟戴管家说清楚了,爹没有理由收走。”
“你爹那人很固执,祖传财产是他的,妻女也是他的,更不用说是妻女的东西了。”夏夫人语气黯然,她哪方便在外人面前提起家务事。
“夏夫人。”阿香大着胆子上前道:“七姑娘人很好,大家都很喜欢这间店。你瞧,她教我们识字,也很耐心教我们做好看的女红,这些都不用钱,而且我们做得好,她还会放在店里卖,让姑娘们贴补家用。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把客人当朋友的铺子,求你就不要叫七姑娘回去了。”
又有姑娘道:“是啊,七姑娘小铺就像我们这些姑娘另外一个家,要是夏老爷收回去,一定会变成那种高鼻子、高眼睛、没钱就别进来的店了。”
夏夫人默默听着,望向每一个殷切期盼她响应的姑娘们。
“我能明白你们说的。”
七巧略微宽心,眨了眨湿润的眼睫。“娘,您这儿坐,休息一下,花一会儿工夫瞧瞧这间铺子,你就明白我在这铺子的用心了。”
“哎呀,我来晚了!”牛采苹像一支箭似地冲进门,惊奇地喊道:“哇!人好多,七姐姐一定忙坏了。”
“采苹,牛老板还好吧?”姑娘们赶忙问道。
“牛老板怎么了?”七巧正为娘亲倒茶,惊骇地问道。
“七姐姐真是忙坏了,这么大的消息都不知道?”牛采苹圆睁大眼,说书似地讲了起来:“昨夜货栈走水,烧掉了准备送进宫里的青杆米,我大哥救火时瞧见墙头有人影,就翻墙追了上去,谁知那坏蛋是个练家子,一回头,咻一声就放出暗器,我大哥也是有练过的,一个侧身闪过那枚飞镖,可一不小心就摔下墙啦。”
她讲得十分起劲,手舞足蹈,完全不把牛青石的受伤当一回事。
匡啷!七巧再也拿不住手上的茶碗,登时掉到地上摔成碎片。
丰富之家,大门半掩,正是夜里打烊后的闲散时光。
米多多坐在板凳上,打直了两条腿,左边脚板上坐着安双双,右边坐着安对对,一对双生儿正笑呵呵抱住他的小腿当马骑。
站在他身后的是安心心,她刚跟娘亲学会扎辫子,一有空就站到小板凳上,拆了舅舅的头发,小指头勤快地结出一条又一条的细辫子。
“这下子有让人扯不完的小辫子了。”
米多多从耳朵旁边拉出十来条小辫子,无聊地放到嘴里咬了咬。吃不到消夜,他吃自己的辫子总成了吧。
“马、马、马……”安对对猛扯他的裤管。
“好!马儿跑了。”米多多只好又抖起双腿,让双生儿尽情赛马。
“吃、吃、吃……”安双双指着他的辫子,也想跟着吃。
“这个不能吃。”米多多甩回辫子,摸摸小双双的头。“明天舅有空,你想吃辫子面、辫子饼、辫子糖都行。”
大家真是忙碌啊,他的姐夫正埋在柜台里算帐,他的妹夫则泡了一壶茶,皱眉头,咬笔杆,一看就知道又在批改狗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