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吗!七巧实在走不动了。既来之,则安之,老板娘又这么亲切,她不如就暂且忘掉烦恼,好好饱食一顿吧。
走进偌大的店面里,即使里头没有客人,她还是不敢大剌剌地坐在显眼的位置,就捡个角落面对墙壁的桌椅坐下。
“大姐姐,请用热巾子,擦掉灰尘,精神才爽快喔。”
安心心端着木盘子,咚咚咚地踩着小脚步跑过来。
“谢谢小姐姐。你几岁了?”面对那张娇甜的小笑脸,七巧擦着温热的手巾,心情也眼着放松了。
“我不是小姐姐,我是安心心,我今年三岁。”
安心心放下盘子,抬起小脸,双手扠腰,一双大眼睛灵动而明亮,很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好有自信的小娃娃啊!七巧竟被小娃娃的童言童语给震慑住了。
从小,娘亲教她很多做女人的道理,像什么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喜莫大笑、莫纵娇痴、禁纵跳梁、递送茶汤,从容退步……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她没事不要乱动,当个庄重的大家闺秀。
这是木头人啊!为什么她就不能自自然然地展露笑容,开开心心地唱曲儿呢?
“扑下去,飞起来,眼望蝴蝶飞过去了,只是个发呆,我可是为什么发呆呀?”
三个小娃娃手牵手,又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唱起曲儿,她愣愣地望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颜,也跟着痴痴地发呆了。
“娘给大姐姐上菜喽!”安心心停止唱曲,扬起嗓音当个小跑堂。
“心心是娘最好的小帮手了。”米甜甜毫不吝啬地夸赞女儿。
迎面而来的清香立刻唤回七巧的心神,她一看见米甜甜摆下的大海碗,双颊就红了。
“姐姐,这么大碗……我怕吃不完。”
“不打紧,你慢慢吃。”米甜甜笑意盎然,神情热烈地望着她。“吃不饱的话,我们还有点心。”
“这……”她哪能吃得下这么多东西!
“我先带孩子去睡午觉,待会儿再过来。实在很抱歉,我们店里的伙计跟我弟弟抓鸭子去了,招待不周,这顿就算我请客。”
“姐姐,这不行……”
七巧话还没说完,米甜甜已笑着跟她摇头,示意她不必客气,再牵起攀在她裙边的双双和对对,往里头走去。“走,困午喽!”
安心心站在桌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朝她眨呀眨地,突然合起一双圆胖的小手掌,娇滴滴地念道:“谢谢老天爷赏赐我们一顿好餐饭,谢谢老天爷让我们阖家团圆。”一念完就踩着趴啦趴啦的脚步,赶上去牵双双,跟着娘亲一起去困午。
“啊!”七巧听懂她的意思了,那就是当思一餐一饭得来不易,正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
她嘴边挂着满足的微笑,心怀感谢,拿筷子夹起面条,就只这么一搅动,藏在汤汁里头的香味彷佛觑到空隙,迫不及待地奔放而出,扑得她一脸的氤氲热气。
她惊喜地眨眨眼睫,立刻吃了起来,入口的面条香软滑嫩不说,只见汤里热热闹闹挤了各式各样的蘑菇、木耳、香蕈,再配上笋片、豆腐片、肉片,吃起来十分清爽可口,任她这一个月来再怎么烦忧、再怎么没食欲,也在片刻间胃口大开,一口又一口地吃了下去。
这是多么美妙的滋味!为什么她就必须躲在大宅院里,既看不到苏州的灵山秀水,也无缘品尝人间美食,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面汤烫热,她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被寒风吹得发凉的身子也有了暖意,原先还是小口小口的吃,后来吃完了所有食物,索性用两手端起大海碗,痛痛快快地喝下那鲜美的汤汁。
咕噜咕噜,呼喝呼喝,她听到自己大声喝汤和呼气吸气的声音,但她不管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如果能尽兴大啖美食,她又何必计较哪个古圣先贤所规定的端庄形象。
“姐夫,今天抓到十五只肥鸭了!”身后突然传来兴奋的叫声,顿时吓得她双手僵住,就捧着大海碗,闭紧嘴巴,一动也不敢动。
“多多,你回来了。”这是老板安居乐。
“啧!抓得我满身鸭毛。”米多多进了门,拿掉黏在辫子上的最后一根鸭毛。“哈!牛大哥也来了……咦!姐夫,牛大哥怎么变呆了?”
安居乐有些困惑地望着身边这位十多年的老友,实在不明白为何他一进门见到那位女客人,就好象变成了庙里的泥菩萨。
“青石,你认识这位姑娘?”
牛……青石?!
“咳!”七巧呛到了,咚地放下大海碗,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
四目相对,见到的正是牛青石那张黝黑俊朗的脸孔。
老天!他站在她身后多久了?
她的脸蛋蓦地胀红、发热、冒汗,立刻垂下眼帘,完全不敢再看他那对“城府深沉”的眼睛,索性回过身,又捧起大海碗继续喝下去。
咕噜咕噜!反正已经没有脸可以丢了,那就一次丢到底吧。
光明珠宝铺里,留有两撇老鼠胡子的老板哈腰鞠躬,笑脸迎人。
“牛老板,实在是我才吃饱午饭,瞌睡虫爬上身,一时看走了眼,低估价格了。”
“所以这些首饰一共值二百一十两?”
“是的!分文不差。”老鼠胡子期待地望着贵客。
“你要卖吗?”牛青石不看他,却是向七巧询问。
七巧捏着口袋,眼睛盯住那一堆再度被摆上柜台的首饰。
“不卖。”
她缓缓地吐出这两字,也缓缓地将首饰收回口袋里。
走出珠宝铺,她仍是揣紧了口袋,低头默默地走在石板街上。
“夏小姐,我送你回家。”牛青石先开了口。
“不,我不回家,我今天要卖了首饰,还你粮钱。”七巧抬起头,语气坚决,这就是她今天出门的目的。
“就算刚才你愿意卖,我也绝不让你卖的。”
七巧让他近乎霸道的语气给吓到,忙低下头道:“牛老板,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心为我讨回公道,可是欠债必还的道理……”
“我说过,二千两已经一笔勾销了。”
“我不想欠你人情。我爹可以厚脸皮让牛老板吃亏,可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这样不好,我会良心不安的。”
“契约是我烧的,婚约是我退的,夏小姐不要记挂。”
“可是、可是……”七巧结巴了,明明不想再脸红的,但还是不自主地燥热了脸。“你去退婚,却要我爹跟外头说是夏家退你的亲……”
“小姐总是还要再觅良缘,我希望你有一个好归宿。”
七巧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因为若由牛家主动退婚,外人难免揣测她这位夏家小姐有什么“隐疾”或“失德”之处;但若换成是夏家退婚,那就由牛青石承担一切的难堪了。
他被她无理地要求退婚,难道都不生气?还希望她再觅良缘?这是身为大老板的宽大度量呢,还是根本就不在意是否娶她为妻?
心中涌出一股难言又难明的感觉。明明不想嫁的,难不成她以为自己是天仙美女,足以让财大气粗、将来必定妻妾成群的牛大老板茶不思饭不想、非娶她不可?
无论如何,婚是退了,她得“表示”一下她的歉意和谢意。
“这样……牛老板你……委屈了……”
“没什么好委屈的。就像做生意,谈不拢就散了。”
“吓!”七巧停下脚步,刻意和牛青石保持距离。
牛老板果然势利,婚姻如生意,聘金嫁妆就是交换的条件。
见她惊吓的神情,牛青石只是微微一笑,正好望见她手里紧捏的口袋,又解释道:“好比你这个口袋,你当初见了喜欢,店家也开出你愿意接受的价格,因此你就买下了,总是双方合意,这才能做得成生意。”
“这口袋是我自己缝的,不是买的。”七巧将口袋拿得高高的,让牛青石看清楚上头淡雅的竹石绣样,随即觉得不妥,难为情地低下头。
他只是打个比方,她怎么就认真了?
一种半生不熟的微妙感觉萦绕在两人之间,彼此都略感不自在。
寒风吹过外城河,河水滚滚流动,翻起小小的浪涛。
“好吃的竹叶粽!快来哟!自己包的竹叶粽,料好实在哟!”
一个年轻人坐在小桥边,笑脸迎人地招呼过往行人,他前面放着一个木桶,用厚厚的巾子盖住里头的事物,好闻的竹叶清香弥漫在风中。
牛青石远远瞧着,心思转念,彷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夏七巧却是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这么冷的季节还有粽子?”
年轻人笑道:“五月五固然要吃粽子,也可以吃汤圆、月饼,只要做得出来,那管天冷天热,想吃就吃了呗!”
“喔。”夏七巧若有所悟。冬天可以吃粽子,夏天可以吃汤圆,同样地,大小姐也可以走出深门大院,不一定要墨守成规啊。
“这位小娘子,一颗粽子五文钱,你要几个?”年轻人热烈招呼,掀开厚布,溢出了更加浓郁的粽子香味。
她又不是小娘子!七巧胀红了脸,有理说不清,干脆不说,就低头拿出荷包,想了一下,这才道:“呃,两、两个。”
“我来付帐。”牛青石走到她身边。
“不给你付。”她忙挡到粽子木桶前面,说什么也不想再欠他钱。
那孩子气的动作令牛青石一愣,随即一笑,踱到一边去,慢慢地等她将铜板一个个数给卖粽子的年轻人,然后提回两颗粽子。
“夏小姐,请往这边走,我该送你回家了。”
“等一下。”七巧递给他一颗粽子。“给!吃完再走。”
“你刚才没吃饱?”牛青石十分惊讶。
“有啊,我吃了甜甜姐的大碗面,还有后来软软做的芋粉团,我吃得很饱。”七巧口里说着吃饱了,仍一边剥开粽叶,小心翼翼地捧着,先是深深吸闻一下味道,这才轻轻咬了一小口。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让她那张脸蛋显得更加明亮动人,牛青石大胆地看着她,以眼缓缓描绘过她秀致的眉、眼、鼻、嘴……
然而,随着她一口又一口地吃着,他又感到更加惊奇。果然海水不可斗量,这个小姑娘的食量──嗯,还真大。
七巧发现他在看她的吃相,红了脸问道:“你不吃?”
“我不饿。”
七巧顿悟道:“你是大老板,平日都上饭馆,不吃路边买的?”
“何以见得?”牛青石反问。
她就是不知道才猜的呀!她也很想了解,这些大老板平常是吃什么十全大补,竟能吃到精明能干、长袖善舞、一个个都能赚上大钱呢。
少说少错,七巧索性埋头吃粽子,像是要将每一颗糯米都吃出滋味来;因为她并不知道,下回是否还有出来逛街买东西的机会。
偷觑一眼,竟见牛青石也剥开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心口塞窒的那块大石忽地一松,彷佛瞬间打通了彼此之间的信道。
原来,大老板也是普通人,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啊。
嗯,有为者亦若是。既然都是吃五谷杂粮,那他做得到的事,她也做得到喽?
“牛老板,观前街是苏州最热闹的一条街吗?”
“是的,你想去那儿逛逛?你吃完就该回家了。”
“不是的。”他就是要她回家!他又不是她的老板,她大可不必听他的命令吧?“我想,既然那儿人多,我去那边摆摊,是不是能将这些首饰卖出去?”
“你……”牛青石拿着粽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七巧趁他又要说出“不要还钱”,赶忙道:“珠宝铺的老板不实在,欺负我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与其让人家唬弄,不如我自己来卖。”
“你知道怎么摆摊吗?”牛青石注视她单纯的神情。
“不就像那位粽子大哥,将东西摆出来卖就成了?”
“如果你摆的地方不对,没有逛街人潮,东西就不好卖出去;再说你卖的是首饰,若随随便便摆在地上,倒失了首饰的价值了。”
“那我该怎么办?”七巧浑身一热,她真的想得太简单了。
“我会抬来一张桌子,铺上丝绣巾子,将首饰一件件摆好,让过往客人一目了然,不必蹲下来也能瞧个清楚。”
“好,我就这样摆。”
“夏小姐,你是名门千金,你不能做这种事。”
“我不管是千金还是万金,欠了钱一样要还。”七巧神色坚定地道:“牛老板,我真的很想还你这笔钱。”
拗不过她了,牛青石心底苦笑。她这是任性?还是意志坚定?
“其实,是我欠小姐的人情……”
“什么?”
“没什么。”牛青石不想节外生枝,依着他平日立下决断的个性,立刻道:“既然小姐坚持一定要还钱,我有认识诚信可靠的珠宝店家,我帮你将首饰拿去寄售,你还我这些钱就够了。”
七巧喜出望外,又问道:“你说的寄售,要给人抽佣金吧?那不如自己开间小铺子,赚的钱归自己所有,然后一部分钱还你,一部分当个小本钱,再去添点绣线、帕子、一些姑娘家的玩意儿,这才能赚上更多的银子。”
“开铺子?”
“嗯,史记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这个倚市门嘛!”七巧两颊红晕不褪,还是大胆说了出来。“司马迁的原意是倚门卖笑,可那是汉代的说法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也可以说是我在市集开了一间店,有店就有门,有门就有生意上门,有生意就有钱,再将这钱一点一滴还你,最后就能还完二千两欠银了。”
七巧有生以来,头一回完完整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这还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说话对象又是一个曾经想娶她的男子──讲到最后,她才记起了她和牛青石之间的奇特关系,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了。
“夏小姐,你说得很好,牛某今天受教了。”
“我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营生,只会说书本上的道理,牛老板随便听听。那……你知道哪儿地点好,可以开店吗?”
牛青石哭笑不得。她才说不懂营生,接下来还是想开店?
“你不跟我说,没关系,我再去问人。”
此刻,七巧精神振奋,跃跃欲试;很多事情,自己没有走出第一步,又怎能将梦想化作真实呢?
她吃完粽子,解开系在腰间的荷包,往手掌倒出一堆碎银和铜板。
“对了,刚才甜甜姐坚持不收我的饭钱,这儿凑着约莫有二两银子,先还你。”
七巧摊开手掌,将手伸了出去。
懒洋洋的冬阳将银子晒得闪闪发光,犹如多年前,那个八岁小姑娘的小小掌心里也是摊着一块大元宝,神情坚定地要他拿去。
光阴流逝,牛青石不觉将目光凝定在她那张认真执拗的脸蛋。
对于一个会主动跑来要求退婚的千金小姐而言,或许她的个性就是与众不同吧。
就如同童年的她,就懂得溜开娘亲身边,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绽开甜美的笑容,拿起千里镜,看那闺阁外面的花花世界……
如今同样面对那双一样晶亮的水眸,他有一股为她完成心愿的冲动。
“夏小姐想开铺子的话,我可以出资。”
“出资?”
“不过,一切都得听我的安排,照我的话去做。”
这么霸道?!七巧迅速转念,她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如今有现成的大老板帮她,只要将来能还钱,不再欠他人情,就算条件再苛刻,她也要咬牙答应。
“好!那就麻烦牛老板了。”
从牛青石那笃定的眼神看来,七巧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以后的日子将会很不一样了。
七巧开店了。
一间小巧玲珑的铺子里,一张长桌铺上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