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人群中谁高喊一声:“这是洛阳败退的兵,大家赶紧逃啊,叛军只怕即刻便追来啦!”人群顿时骚动,扫肃道路的兵士阻拦不住,场面顿时大乱。
柳敖心下一急,腾身站了起来。萧云拉着他道:“不急,这些士兵是被派去前头扫肃道路的先头队伍,想来洛阳虽失,但封常清的队伍还在。跟我来。”领着柳敖往回路走去。出了新安未行多远,就见路途上时有被挤踏死伤的百姓与伤重而亡被丢弃的士兵,场面极是凄凉。柳敖惊异四望,却见萧云找了两名体形与自己二人相当的士兵尸首,对他道:“换上兵服。”柳敖不解,问道:“这是做啥?”萧云道:“眼下只有混入溃退的大军里面,才能行动得快些。”
柳敖一听有理,赶紧换上兵服。二人守在城外,少时已可望见歪歪斜斜的如林旌旗,待溃退的大军到了近前,二人心下各自一沉,只见队伍散乱不堪,士气低沉至极,哪里像一支作战的军队,完全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二人混进队伍当中,随着队伍绕新安城而过。萧云情知眼下混乱,也不抱希望能碰见封常清。只随口问了数人,皆答撤退是封常清下的将令,当可判断封常清并未阵亡。
萧云心下稍微感到一喜,随着大军快速行进,三日后已到陕州。忽听前方传来欢呼,众人伸颈遥望,只见陕州城外连营十里皆是唐军营帐,各色旌旗随风飘扬,看那架势,是大唐的主力大军驻扎在此地。
萧云知道这便是高仙芝率领的大军,眼见驰来迎接的骑兵军容整齐,心下不由大感安慰,想到:“大帅不愧被西域众国誉为常胜将军,十数日间竟能将寻常百姓化为真正的军人。”
高仙芝早已得报,派出手下帮着封常清的败军进行点名整编。柳敖虽是老江湖,但从未入过军伍,瞧见开始清查点名,心下不由着急,问萧云道:“眼下如何是好?”
萧云道:“不急,我有法子。”二人随着一队洛阳败兵进了左营。一入左营,却见无数张充满惊奇的面孔从营帐中伸了出来,好奇向他们打量。萧云心下一跳,暗呼:“我可犯傻了,新兵入伍,哪有那般容易就训练有素?刚才来迎接败兵的两千来人,只怕就是大帅手下仅有的精兵吧?”想到此处,不由替高仙芝的处境担忧。
回头再看柳敖,只见他双眼鼓得老大四处观望,神情疲惫不堪,想来身处军队当中,不可避免受到大败的情绪影响。
萧云左思右想,极为渴望与高仙芝一见,便对柳敖道:“老丈,高仙芝是我的旧帅,多年未曾相见,既已来到他的军中,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拜望他一面。你且在此等候,若有人问,你就说是大帅的安西旧部便是。”
柳敖大急,拉着他道:“你别冲动。”萧云呵呵一笑,说道:“你放心,我既答应你先杀成无心报仇,就绝不会食言。大帅一生用兵如神,打一仗胜一仗,定有迎战安禄山的良策,哪需我这小小勇力?我只是去一尽故人之情罢了。”
柳敖见他神色诚恳,当下放开手道:“老弟,假若报仇之后,老夫有幸留下性命,定随你一道去打一仗。”萧云点点头,心中暗道:“无论你嘴里说这也与你无关,那也与你无关,但你骨子里仍然是大唐的子民,抛也抛不掉的。”
帅帐置于中军,极易寻找。萧云对军队生涯了如指掌,轻易便避开巡营兵士,来到帅帐之外,对守卫行了礼,说道:“请兄弟代为通传大帅,就说安西旧部萧云前来拜会。”
那名守卫领命不得让无关人等骚扰帅帐,毫不客气的道:“去去去,大帅军务繁忙,手下何止千万,哪有闲功夫见你。”萧云恳求道:“相烦大哥通传一声,大帅定肯见我的。”那名守卫不耐烦道:“不行。赶紧走开,否则治你骚扰帅帐之罪。”
萧云碰上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情知此人不肯替自己通传,当下也不与他争执,围着帅帐周围转了一圈,只等天色一黑,潜入进去。忽见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兵与自己对面经过,依稀觉得面熟,接着听见身后有人试着叫道:“萧云萧大哥么?”
萧云转身一看,正是刚才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年轻士兵在叫唤,当下点点头,问道:“你是?”那年轻士兵欢呼一声,连连道:“人人都说你死在南疆了,可我就是不信,你原来不是说过,只要在战场上不停的笑,就绝不会死么?”
萧云不由一怔,想起当年曾对成兰陵说过类似的话,心神一阵激荡,却还是想不起此人是谁,只见那青年士兵从腰里掏出一把子母刀来,笑着道:“瞧,这是你送给我的子母刀,我没事就磨磨,可锋利着呢!”
萧云终于有了一丝映像,这名年轻士兵当年还只是自己家附近邻居的一名小孩子。他从安西回到长安时偶遇过一次,当时这年轻士兵跟在他身后非要听战场上杀敌的故事,但那时的萧云正值多事之秋,哪有空闲和心思去给一名小孩子讲故事,于是顺手送了一把子母刀给这人。但此人姓甚名谁,却一丝也想不起来。
萧云略感歉意,岔开话道:“我对你说过这话么?”那年轻士兵笑着点头不已,道:“你送给我这子母刀,还说‘他日你长大后当了大将军,也不能忘记随时都要笑容满面,这样就能百战百胜了’,噢,对了,你不是被发配去了南疆么,怎会在此地?”
萧云听得一阵感慨,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未曾露过笑容了。当下随口说道:“我被征调来的。没想到领军的是我在安西时的旧帅,本来欲拜会一面,谁知守卫不肯替我通传,因此在四周转转,看看能不能碰见熟人。”
那年轻士兵道:“原来如此,此事容易,我替你通传。”萧云听他一说,这才发现对方襟领乃是白色,正是负责保帅的精锐牙军打扮。当即一喜,连道:“瞧我老眼昏花的,竟未发觉你做了牙军,打仗一定够勇猛吧!”那年轻士兵嘿嘿笑道:“我还没有打过真仗,那日皇上放榜募兵,我瞧见机会难得,便去报名参加,后来选兵的大哥见我年轻,有的是力气,便推荐我来做了牙军。”
萧云心中微动,暗道:“挑选牙军都这般随意,可想能用之兵又有几何?此仗可该怎么打呀?”他不动声色,跟着那名年轻士兵往帅帐入口走去。那名年轻士兵极是兴奋,对他说道:“萧大哥,你可知我与谁订下亲了?”萧云心不在焉的答道:“这我可猜不到,不过女方一定是个少有的美人吧。”那年轻士兵嘿嘿低笑,道:“就是你家隔壁的王家小姐,名叫花儿,说好等咱打退安胖子,就回去迎她过门。”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萧云家发生的惨案,一时觉着失言,却又不知如何补救,只得不再吭声。
萧云知他心意,强自呵呵一笑,已是来到帅帐门外。那年轻士兵跟守卫点头招呼,径直入了帅帐,少时走了出来,对萧云道:“萧大哥,大帅叫你进去,封将军也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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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国破山河在(三)
萧云一阵激动,整了整脏污的军服,这才大步走了进去,只见帅帐中空荡荡的,居中置了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旁边坐着两人,一人面有愧色,金甲未脱,须发缭乱,正是封常清。另一人白袍美颜,气定神闲,正是高仙芝。二人瞧见萧云进来,一齐露出微笑。高仙芝指指炭火旁留出的一张虎皮坐垫,道:“来,坐这里。”
萧云一瞬间如同见着亲人,眼眶竟觉一热,连忙上前对二人皆行了属下之礼,还未坐稳,便问道:“封二哥,你还好吧?”封常清苦笑无语,高仙芝叹气道:“安禄山羽翼已丰,咱们都只能尽力而为了。”
萧云见他忧色甚重,急道:“大帅此来虽是新兵,却也有十一万之众,加上封二哥手下的兵,总不至于没有胜算吧?”
封常清苦笑道:“禄山精兵,天下莫及。此话虽有夸大,但若无咱们安西精锐或是陇右道上那样真正的军队,确实难以抵挡安禄山的贼势啊。”
高仙芝呵呵笑道:“安西大军远在万里之外,陇右道的骑兵自从哥舒翰被调回长安之后,已被安禄山以种种借口抽调了不少精锐去范阳,人数大减,何况也是远水难解近渴,我们此战是指望不上了。此番本帅率军号称十一万,实则不足五万,其中只有三千骑兵算得有战斗力的军人,其余都是乌合之众罢了。”
封常清闻言长叹,萧云忧心于色,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高仙芝正色道:“好与不好,都得一战,咱们要死的话,早已死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了,此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封、萧二人听得豪气上冲,萧云道:“大帅战无不胜,此战定然也不例外。”
高仙芝微微一笑,对他道:“你家里的惨案本帅深感心痛,也曾上书为你求情,奈何皇上对我怛罗斯一败耿耿于怀,根本不看我的奏章,唉,今日还能见到你,见到封二,还能与你们并肩作战,深感有幸。萧云,本帅也没有时间问你怎么会来到此地,不过本帅答应你,只要你能在阵前立得大功,我便拚着不要这劳什子右金吾大将军,也会奏请皇上为你谋个晋身的途径。”
萧云面露苦笑,正欲婉言相谢,说明自己必须先报父母大仇,暂时无暇在阵前效力,却听封常清催促道:“大帅,下决心吧,退守潼关,保得关中平安,才是如今唯一之计啊。”
萧云听得一惊,情知高、封二人正在商讨军情秘事,而且看来封常清竟是提议高仙芝不战而退。但他却又感到一阵暖意,情知二人商讨这般可至动摇军心的绝密大计,也不回避自己,自是仍当自己是安西过来的亲信兄弟。
高仙芝沉吟良久,忽然转头问萧云道:“封二率六万新军,与安禄山的先锋田承嗣、安忠志军一触即溃,退守葵园,不及两个时辰,又溃,据守上东门,再败,又集结城中军民,战于都亭驿,还是败,退至宣阳门背水一战,仍是不敌,最后不得不撤退回来,你说,本帅该不该退守潼关?”
封常清听他一席话,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垂头瞪着烧得血红的炭火。萧云知他心里难过,喃喃道:“封二哥临战前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如今败退不说,还献计大帅不战而退,只怕……这罪名不轻吧?”
高仙芝长声叹息,站起身道:“封二你看,连萧云都清楚的道理,你说本帅怎会不知道?如今退守潼关当然是唯一之计,但你的性命,可就悬在皇上一念之间了呀。”
封常清忽的仰头大笑,朗声道:“大帅,当年你不嫌封二面目可憎,身无长处,引为判官,也才有封二的今日,所看重的,只怕是封二有颗赤胆忠心吧?萧兄弟,当年安西军中的兄弟们都怕我,只有你和李嗣业对我不卑不亢,应是知道我的为人向来直来直去吧?你们难道以为封二真是狂妄无知之徒么?还是怕死之辈?”
高仙芝默然不语,萧云听得似懂非懂,问道:“封二哥,你有啥话,直说给大帅听啊。”封常清自嘲苦笑道:“我十一月初三入朝觐见皇上,本待之后拜会大帅,但大帅公务外出,不知归期。于是我等至十三日,便欲西归,却被内官制止,言明皇上令我暂缓西归。十五日凌晨,皇上宣我觐见,面有急色,当朝显贵齐聚金銮殿,人人惶恐,却是皇上确知了安禄山起兵叛乱,已下数州,因此召我议战。其时大帅公务未归,哥舒翰将军身有重病,长安城中能领兵打仗的仅只我封二一人,我虽心知宇内无兵,难阻安禄山的叛军精锐,但若我将实情说出,只怕长安早已大乱,朝廷早已大乱,天下早已大乱了呀!大帅,萧兄弟,封二不是眼高手低之人,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不过是为安抚下长安城的心,当今朝廷的心,尽力争取时间让朝廷调兵遣将,只有调来安西或是陇右道那样真正的精锐,才有能力与安禄山一战呀!”
高、萧二人听得动容,又听封常清闷喝一声,咬牙道:“可我也未曾料想,六万新军如此不堪一击,竟然一败再败,连阻叛军半日,也是不能。请大帅速速下令退守潼关,常清这便快马回京求见圣上,一陈详情。”
三人正说话间,忽听帐幕响动,一名白面无须的宦官扭动着身子走了进来,劈头便问道:“仙芝,怎么还不下令进军迎敌?”
萧云仔细一看,识得此人,却是宦官边令诚。此人还在高仙芝任安西节度使之时,便作为监军常驻安西。但他女人气甚重,极为喜爱高仙芝的英俊儒雅,常常借故赖在高仙芝身旁。不过高仙芝却对其避而远之,惹得此人时常气急败坏,拿军中兄弟出气,时日一久,此事便成了安西四镇最大的笑话。想不到此番高仙芝重掌帅印,又是此人前来充任监军。萧云此时可无取笑之心,瞧着边令诚眼光有异,怎么看也不像是男人的目光,不由感到背脊一阵阵的发凉发麻。
高仙芝闻言一笑,说道:“监军来得正好,听听常清的计策吧。”
边令诚右手兰指捂嘴,皱眉问道:“封二,你新败归来,能有什么好计?”
封常清干咳说道:“贼势迅猛,锐不可当,而潼关无兵,假若大帅再败,长安便无险可凭,到那时大唐危矣。如今之计只能避其锋芒,集结大军据守潼关,只要阻住贼军西进,其远道而来,补给难继,日子一久,必然不战而溃。此为眼下唯一良策,请监军斟酌。”
萧云听得频频点头,却听边令诚尖呼道:“大胆封二,自己成为败军之将不说,还想来拉仙芝垫背么?你……你找死,我……我……我要奏你死罪。”
高、封、萧三人闻言皆是大怔,相顾对视,高仙芝哈哈一笑,上前说道:“监军莫急,封二所言极是道理,作战之道原本便是有进有退,一时胜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封二摸清了叛军实力,回报有功,怎可治罪?”
萧云心下有气,若是换作当年安西轻狂之时,只怕已向边令诚脱口痛骂起来,但他经历了人生中诸多想也不曾想过的巨变,此时瞧见高仙芝与封常清对边令诚虚予伪蛇,便硬生生压住心中对边令诚的厌恶,默不作声。
边令诚桃花眼虚闭,不可置信的瞧着高仙芝,颤声道:“大夫一生唯有怛罗斯之败,奴家当初拼了性命,在皇上面前为大夫求情,只因奴家知你是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怛罗斯之败因在内部叛乱,罪不在你,而今终于有机会一雪败军之将的耻辱,你……你竟听信封二这贪生怕死之徒的妄言,就畏缩不前啦?”
高仙芝大怔,封常清也张大了嘴不能言语。萧云瞧见边令诚眼角竟还流出一滴眼泪,只觉心头如同猫爪在抓一般,又听他自称“奴家”,更是怪异之极,心中只觉说不出的难受。
边令诚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举袖轻拭眼泪,问道:“仙芝,奴家之所以往日对你喜爱,只因你是那战无不胜的安西大帅,如今你有机会重新成为那个威震安西的高仙芝,怎可听一匹夫之言,便束手束脚?你选吧,是一鼓作气击溃杂胡乱贼,还是苟且偷安,不战而退?”。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五章 国破山河在(四)
此言一出,帅帐中无人再出一声。高仙芝尴尬伫立,良久无语。边令诚饱含深情,催促道:“你若还是奴家心中的高仙芝,便下令全军即刻开拔,将安禄山那杂胡的首级割下来,献于圣上面前吧!”
高仙芝俊脸数变,面色潮红,半晌后忽然大喝道:“边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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