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从昨夜至今日凌晨一刻不停的杀敌,早已成了强弩之末,这围如何突得出去?
柳傲奋力又抹掉一名敌兵的脖子,忽的气接不上来,连忙踉跄着退入刀阵当中,情急之下猛催内力,只觉喉头一甜,哇的喷出一口血痰。但那口气却怎么也接不上来,将脸也憋成了猪肝色。萧云正好回头察看,瞧见柳傲仰天倒在地上,连忙抢至他身旁,欲伸手扶他起来,却见柳傲狠狠的抽动着脖子,终于呼噜一声狂喷几口鲜血,那口堵住的气终于疏通开来。柳傲猛吸几口,面色甚是欢喜,拉住萧云的手,说道:“男人一生,原该上一次沙场的!你在所到之处画上牛形暗记,那位高人看见便会与你联系。你记住答应老夫的话,杀……杀回去……我……去见我儿啦……”,话未说完,已经咽气。
萧云眼见柳傲竟被活活累死,忽觉悲从中来。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杀回潼关去。忽听潼关方向战鼓擂动,筝笳齐鸣,高仙芝下令出兵了。
萧云与众青衣刀手为之精神大振,疯狂的向着潼关方向冲杀。众人皆已接近油尽灯枯,杀着杀着神志恍惚,仅知凭本能挥刀格挡砍杀。萧云脚下发软,忽被地上浓稠的鲜血一滑,仰天栽倒在地,眼前忽见一面大旗,上写刚劲有力的“封”字,顿时心下一松,暗想:“封二哥来啦!”接着便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眼,已是一日一夜之后。耳听外面喝彩声阵阵传来,潼关城内似乎热闹非凡。
萧云试着动了动手脚,除了数处皮肉之伤,幸未有大碍。他暗自庆幸,想起柳傲遗言,却又一阵黯然。当下爬起床来,瞧见自己身处伤兵营帐内,旁边两名青衣刀手身上带伤,惊喜的瞧着他道:“萧校尉,你醒啦。”
萧云犹如梦回,此前的记忆忽然不那么真实,点头问道:“回来了多少人?”其中一名青衣刀手面色立黯,语带悲调道:“连校尉郎,一共五人。有两名兄弟回来后伤重不治,活下来的,就是我们了。”说罢掩面拭泪。
萧云心头一震,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躺回床上不再言语,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帐外传来高叫:“大帅巡营。”就见帐帘被人挑起,一脸憔悴的高仙芝走了进来。
帐内能动的伤兵当即下床,高仙芝将手一挥,微笑道:“本帅能守住潼关,你们都是功臣,不必多礼。”萧云早已站起身来,高仙芝对他笑道:“好个斩头校尉,你这番可是奇功一件阿,本帅定会保你洗去罪罚,论功行赏。嘿嘿,你没事吧?”
萧云一拱手,淡淡说道:“全靠大帅谋略得当,又派封二哥率兵来救,末将这才侥幸逃得性命,还能战。”
高仙芝哈哈大笑,击掌道:“好好好,众兄弟听着,萧校尉与一众义士烧毁了贼兵攻城器械,贼将崔乾祐恼羞成怒,昨日倾巢出动前来攻城,被我军奋力击退,今日又听探马来报,安禄山已在洛阳称帝,却未派援兵前来协助攻城。此战胜负已决,潼关城守住啦!”
众伤兵顿时欢呼雀跃,高呼“大帅必胜”,营外兵士送入羊肉酒水,犒赏众兵士。高仙芝转头对萧云道:“陪本帅出去走走。”萧云领命,跟在他身后。
二人才出伤兵营帐,只见一名牙兵气喘吁吁的奔来,大呼道:“大帅,大帅,监军回来啦,说有圣旨,请大帅速往帅帐接旨。”
高仙芝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边令诚回来了?”萧云忽然有不祥的预感,问道:“他不是回长安见圣上去了么?”
高仙芝默然片刻,对萧云道:“走,随本帅前去接旨。”
一行人来到城上谯楼前,只见兵士们面色戚然,北风将数不清的大旗刮得咧咧作响,一股无形的萧杀之气弥漫着。
萧云扫眼过处,忽见谯楼门前一张草席上躺有一具无头尸身,旁边一张小案上放着人头,却是当朝名将封常清。萧云惊呼出口,高仙芝猛的顿下步子,拼力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封二”,一把按住欲抢上前去的萧云,沉声道:“不可造次。”
正在此时,数名陌刀手冲了过来,将高仙芝团团围住,边令诚扭着步子走了出来,瞧了一眼封常清的尸身,阴阳怪气的对高仙芝说道:“大夫也有恩命。上前接旨。”
高仙芝放开萧云的手,轻声道:“大唐气数已尽,你走吧,别再进军队了。”萧云大怔,心乱如麻,恍惚间听见边令诚宣读了圣旨,却是说高仙芝营私舞弊,扣减兵士粮饷。只听高仙芝跪地大喝道:“若圣上欲治本帅不战而退之罪,本帅无话可说,但说本帅盗扣兵士粮饷赐物,这是诬蔑。”
边令诚冷笑着上前两步,居高临下阴声道:“天在上,地在下,士兵都在此处,你怎敢狡辩?”高仙芝哈哈大笑,高叫道:“为帅不能死于敌手,而死在一个不男不女的妄人谗言之下,真是悲哀啊。兵士们,本帅若有盗扣你们财物之实,你们但且高呼‘是’,若本帅是被人冤枉的,你们就高呼‘冤枉’。”
兵士们虽大多是新兵,但数日来跟着高仙芝浴血奋战,皆对其极是敬服,闻言齐声高叫“冤枉”,声震天际,良久不散。高仙芝转头看着躺在草席上的封常清尸身,微泣道:“封二,你从布衣跟着我,至代我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今日又同死于一地,难道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萧云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咬牙瞧着两名当朝名将的悲惨结局。高仙芝回头瞧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对边令诚道:“来吧,给本帅一个痛快!”边令诚略一迟疑,对左右陌刀手点点头,当即上去一名虎背熊腰的陌刀手,刀光一闪,高仙芝头身已然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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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国破山河在(十)
萧云顿觉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耳中大鸣。身边的各种声响,仿若是从大山那头传来的一般。他膝下发力,狠狠的跪向地上,叩头大叫道:“恭送大帅与封二哥归天。”
有他带头,刚才替高仙芝大呼冤枉的兵士们齐刷刷的随后跪倒,一同高呼:“恭送大帅归天,恭送封将军归天。”此时众人大声呼喝,有悲愤,有发泄,还有忽然间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恐惧。
边令诚是个机灵人,眼见众怒难犯,赶紧令手下人将高仙芝与封常清二人的尸首恭恭敬敬的抬走,一路目不斜视,迅速离去。兵士们犹自不肯起身,继续高呼不停。城墙下的唐兵听闻消息,尽皆骇然,随着城墙上传来的口号,一齐抱拳向天唱和。
霎时间“恭送大帅归天,恭送封将军归天”的喊声响遍潼关内外,几名擂鼓手更是随着众人的呼喊,擂动鼓点。战鼓咚咚,震人心弦。鼓声悲壮,赛过泪流满面的哭别。
萧云眼见如此,本来万分悲愤之心,忽的感到一丝温暖,心想:“大帅与封二哥的忠义和功劳,早已深入兵士们心中了。”再见群情激愤,又想到:“皇帝阵前胡乱斩将,而且还是大功臣,这军心只怕要乱了。”思及高仙芝临刑前劝他从此远离军队的话,更添愁悲。
他闷声不响的回到牙兵营帐,见兵士们正议论纷纷,说是玄宗皇帝御令太子李亨为名义上的元帅,抱病在家将养的哥舒翰作为先锋副元帅,再率征调至长安的十万兵士,前来坐镇潼关。
萧云坐在一旁默不吭声,听见兵士们对此事看法不一,有的觉得派哥舒翰前来坐镇,贼兵绝对攻不下潼关,有的却认为高仙芝与封常清被无故处死,甚是教人心寒,眼下无论谁来坐镇潼关,也难保关城不失。说来说去,却都是对未来没了把握的丧气话语。
萧云转过头,瞧见柳傲的床铺上放着一个包袱,稍一犹豫,上前打开来,只见其中有几套衣衫,几贯铜钱,另有两条银锁,一个刻有“平安富贵,柳川”几个字,另一个刻有“长命百岁,柳山”几个字,后面均有二人的生辰八字。萧云鼻头发酸,将包袱收起来,拿到关城外寻了一处风水尚可之地,挖坑埋掉。又挥刀砍了一截树干,刻了墓碑,插在坑前。然后打开腰间的羊皮酒袋,洒酒墓前,拜了三拜。
他此时不知何去何从,就在墓前怔怔发呆,忽然想起柳傲口中那名神秘高人,当即想到:“柳傲没有正式入军籍,战死的消息那所谓的高人定然还不曾知。”随即计上心来,何不从这名“高人”的身份入手,查探成无心等仇人的下落。
他打定主意,信步往关后的军营中走去,心想既然那名“高人”是安禄山的人,若是想与柳傲通传消息,多半和敌方潜藏在关内的细作有联系。潼关城内盘查甚严,只可能藏身于关城之后的广大军营当中。
萧云一路留心察看,果见多处刻画有牛形暗记。柳傲描画的技艺不佳,将牛形画得如同潦草的“牛”字。萧云停在一处暗记前,仔细描摹了一番柳傲画的牛形,直到象足了八成,这才起身随处乱走,但见十字路口,或三岔路口,便学柳傲的手笔刻画牛形暗记。忙乎了半天,天色黑了下来。他回到营帐,带甲躺下,枕刀而眠。他虽已有去意,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此时还在唐兵营内,不忘晚间捉拿敌方细作之事。
这一夜却平静之极,什么情况也没发生。天色才一破晓,萧云便按捺不住心急,起身出帐前去察看昨天留下的各处暗记。边走边琢磨:“难道敌兵细作瞧见攻城战败,已经潜走了么?”生怕那名所谓的“高人”真与这些细作有关,也跟着潜走,如此要想查探线索,就越发曲折了。
他出关来到军营辕门前,忽见一名兵士迎面奔来,问他道:“你是斩头校尉萧云吧?”萧云点点头,那兵士拿出一封丝绸信卷,递给他道:“有人叫我把这封书信交给你。”萧云心中一动,赶紧展开,只见上面写道:“刘锦云昨夜离关,正往长安去的路上。”他心头大震,双目怒睁,痴痴瞧了片刻这行字,才望下看,只见还画着一个牛形记号,余此无任何落款称谓。
萧云抬头想问送信之人,却见来人已趁自己心神大分之际走得不知去向。军营中唐兵何止千万,想要寻找如同大海捞针。他收回目光,仔细查看那丝绸,只见有一边极不平整,显然是不久前才从某件女子衣衫上顺手撕下来的,寻思:“这封信应是柳傲口中那位‘高人’叫人传来的,看来写得甚是匆忙。”再看字迹,却又与上次在洛阳城中收到的神秘书信完全不同。上次那封信上的笔迹歪歪扭扭,这次信上的笔迹虽然仓促,却不失娟秀,似乎是女子手笔。他将丝绸凑近鼻端,一股浓烈的异香扑鼻而来,熏得他微觉发晕,暗道:“这香气和上次那封信上残留的香气似乎差不多,难道这位神秘高人还不止一人么?看来他们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啊。”
他转瞬之间转了数个念头,眼下其中一名大仇人近在眼前,追上去当是第一要务。当下奔回城内换下兵服,骑上追风逐电,离营西去。一路打马狂奔,沿途茶肆门外多有牛形暗记,自是那名“高人”在暗中指点。萧云快马加鞭,努力琢磨此事:“这位高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如此助我?”想得头脑发热,也没有个结果,当下将这些疑问抛去脑后,暗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又何惧之?”
连续狂奔半日,追风逐电的速度不减。萧云虽然心急,但爱马之心甚浓,用手一摸追风逐电的心跳,跳得如同密集的战鼓,情知再不停歇,马儿极易累伤,当即停下马来休息片刻。他抬头四望,只见南边一座苍墨的骏马形状高山陡然出现,当即心也微微跳了一下,一种悲喜交集的复杂心绪突然泛滥开来,失口自语道:“到骊山啦。”一到骊山,相当于已经回到长安了。
他心知刘锦云等人定已进入长安城中,已不可能在半途追及,当下反而按住焦急的心思,拿出水袋喂了马儿,又坐看了片刻轻雾中如同黑色神马一般的骊山,努力将纷乱的心情平静下来,这才骑上追风逐电,缓步往长安城出发。
第二十六章 卿本多情(一)
进入长安城中已至掌灯时分,萧云望着熟悉而又显得陌生的街头,平静下心绪,回到家门口,只见门庭尘封,蛛网密布,整座宅子黑洞洞的,犹如藏在万家灯火当中的一处暗礁。他伫立良久,仿佛感觉自己离泉下的双亲近了些,心想:“报仇之后,得早些去给父母亲大人扫墓了。”他从惨剧发生过后,一直是在监牢和充军生涯当中度过,双亲的后事,全靠沙洲的同乡帮着料理,火化后送回沙洲安葬。
他思念了半晌父母双亲,想着报仇之事,寻思:“长安城这般大,要找仇人的踪迹还真不易。看来还得从那位‘高人’身上着手。他既然指点我去找柳傲合力对付成无心,又送信告知我刘锦云的行踪,多半是与圣教之间有什么嫌隙。”当下思虑清除,情知那位“高人”一定还会再与自己联系,而且此人看来深知自己的身世遭遇,若要与自己联系,会去哪些地方寻找接头暗记?接着又想到:“我须隐藏些,别被人认出来,免生枝节。”
萧云转念间已有了主意,拔刀在家门口刻了一个牛形暗记,然后将头垂低,举步往长相思酒楼出发。长安城中认识他的人多,西市周边尤其如此。他尽力不引人注目,不一刻到得酒楼外,只见数年过去,写着“长相思”三个字的门匾已经显得颇为陈旧,一腔物是人非的感慨油然而生。
他本以为此时正应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雅莎出神入化的献舞便在这个时刻,却不料听见酒楼里热闹虽也热闹,却没有记忆中每晚门庭若市的喧嚣了。
萧云四下环视一周,见无人注意自己,当下抬步进楼,恰见雅莎步上舞池,准备开始今夜的表演。萧云激动万分,一方面见到雅莎如同见到了亲人,另一方面,却隐隐将她与成兰陵联系起来,似乎看见雅莎,自己离成兰陵也拉近了距离。
围观的酒客们情绪开始高涨,但喝彩声寥寥,尽是高叫着:“与我赛酒,包你满意呀……”众人笑作一团,瞧着舞池中的雅莎不坏好意的嬉笑着交头接耳。
萧云只顾着内心的激动,也不去管这些酒客们放肆的举止。瞧见楼下人多,当下上了二楼,只见仅有三桌酒客围坐在天井旁,望着下面吃吃笑语。萧云拣了无人的一方,找张桌子坐下,就见雅莎已经开始跳起了舞蹈,酒客们闹腾得更甚,此起彼伏叫着:“腿再抬高些嘛,哈哈哈……”、“身子扭得不够呀……”,每一次高叫,都惹得观众嬉笑连连,丝乐被人声盖住,几不可闻。
萧云眉头轻皱,观望舞池中的雅莎,见她跳的正是“*舞”。他早年长期流连此地,从雅莎口中得知了此舞的来历。原来此舞源自天竺北方的一处小国,本是专为帝王表演的艳舞,极能表现女子身体的柔美与娇媚。后来几经发展变革,成为了各阶层年轻女子争相学习的舞蹈。此舞高深莫测,得其神韵者可令观者神魂颠倒,不可自拔。但若无上佳天赋,一般女子只能学到皮毛,因此逐渐演变为天竺女子专为钦慕的男子诉说爱恋与缠绵的一种方式。
雅莎原本跳得极好,但此时的雅莎,虽然依旧美丽,举手投足间却完全没有了此舞该有的缠绵与旖旎。萧云欣赏舞技的眼光已高,瞧了片刻,已看出雅莎跳得心不在焉,就象自己练武时想着其他事,纵然套路熟练无比,却只中看不中用,没了神髓。他正想得出神,又听观者爆发出更大声的笑叫,纷纷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