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奇道:“你难道不想念她么?……对了,还有个楼兰国的玉儿公主也流落到城里来了,听说是你儿时的好友,你不想见见么?”
成兰陵低头沉思片刻,说道:“你忘记了?我曾说过,到长安城后,我会将我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的么?”
萧云见她神情庄重,想起她那诡秘的身世,喜悦之情淡下许多,暗道:“公主小姑娘所虑有理,她的身世诡秘,不可教人知晓了。”当下想着心事,默默进入城中。肩上忽被喀吧和尚一拍,见他指着前面一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一身白袍已快脏成了灰色,左腿用布条吊在腰间,驻着一截树枝缓缓前行。此人卷发高鼻,左腿从晃荡的袍子里不时露出,上有一道长逾一尺的刀伤,瞧来眼熟之极,转念想起,竟是在凉州城外废弃长城下搭救李长风等人时,见过的那名腿上有伤却又不让自己医治的波斯青年。。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八章此时此地只为情(六)
他微觉意外,茫茫人海中能与此人再次相遇,也算有缘,不过眼下却无心思感慨抒情,当即对喀吧和尚比个手势,叫他不可多事。
成兰陵对长安城的记忆早已荡然无存,问他道:“鸣珂曲怎么走?”萧云心下一奇,反问道:“一来就去那里么?”原来这鸣珂曲正是烟花聚集之地平康坊中的一条窄巷,当时人们对“曲”字可作两解,一是水流弯曲之处;另一则是曲折小巷,鸣珂曲便是官、私妓云集的平康坊中佳丽汇集的长巷。他未料成兰陵一到长安便要径直去这“*薮泽”①,不由失口询问。
成兰陵伸指轻弹白色的男装丝袍,笑道:“你怕什么?”萧云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我现在要做平常人,不能惹是生非,自然害怕。”成兰陵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萧云嘿嘿笑道:“你师兄的长相,在男人里可称得上是玉树临风,鹤立鸡群了,但与我这打扮成男人的公主小姑娘一比,却又差上了好多。我是怕那平康坊里各家各宅的姑娘瞧见了你,哪会舍得错过这天上地下仅有的翩翩佳公子,到时候争相前来抢你,惹眼红了那些三山五岳的江湖好汉、游侠少年们,非要来与你争女人,我这平常人怎么打得赢别人?”
成兰陵秀眉一挑,别有深意的笑着问道:“看来你对那里很是熟悉啊?”
萧云心中一凛,本意是想说个笑话,谁知成兰陵竟顺着笑话想深了去,他不愿让成兰陵知晓了自己十七、八岁时荒唐的日子,当下正色说道:“长安城中谁人不知平康坊?况且我在长安城中打过的几次大架,都是跟常年住在那里面的好汉游侠什么的,我怎会不知道?”
成兰陵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嘻嘻一笑,说道:“你知道此地,那是最好,我们径直去‘翠烟阁’瞧瞧。”萧云又在心头一惊,暗道:“翠烟阁不正是九娘所在的馆陶么,凭她那张叽叽喳喳的嘴,若见了面,那还不得将我陈年倒谷子的丑事都给抖了出来?”其实他早已猜知那名自称“赛公孙”的女子多半便是跟随阿儒习剑的蓉九娘,生怕她在成兰陵面前胡乱说话,又将自己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的“公主小姑娘”给惹恼了。
成兰陵见他怔怔发呆,嘿了一声,笑道:“想起谁了,那么出神?”
萧云不去惹她这口利,说道:“我在想,也不知这‘赛公孙’是否正式拜入我师傅的门墙,算不算得我的师妹?”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来到平康坊外,萧云一路回想往事,这才发觉自己两年前与蓉九娘不告而别,竟似有些对她不住。再念及她那泼辣性子,不知见面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寻思:“我得想个法子令九娘不能胡说才是!”当下将喀吧和尚留在坊门外等候,故意带着成兰陵极缓的前行,一路见到好些盛装倚楼的姑娘,对作男装打扮的成兰陵啧啧称羡,又是抛花,又是故意笑给她听,有的还派侍儿跟在二人身后,探探这名玉琢珠雕般的“佳公子”欲寻哪一楼的姑娘。
萧云暗中偷笑,将头巾拉低,以防被人认出,回头瞧见成兰陵柳眉紧蹙,面上掩饰不住厌恶之色,暗叫一声不好,想到:“公主小姑娘又要生气了么?”
巷子虽长,总有尽头。最终还是不可避免的到得“翠烟阁”楼前,只见三栋雅楼并排树立,当中红扁金字题着龙飞凤舞的楼名,气派宏大,与那些独宅小院的私妓馆迥然不同,哪象烟花之地的楼子?
成兰陵催促望着楼名发呆的萧云,说道:“你算地主,该在前头引路吧?”萧云回头一笑,说道:“你没瞧见一路过来,那些楼阁上的姑娘对你抛花勾眼的么?我怕你一进去,惹得姑娘们争风打架,可不好收拾。”
成兰陵面色立冷,正色说道:“咱们是来办正事,你少拿我寻开心。”萧云被她妙目一扫,不敢再胡说八道,正欲硬着头皮进去,却见一名身着杭绸丝袍的波斯人缓缓行了过来。这人面有尘色,须发纠结,身子瘦弱无比,却穿着如此华丽的服饰,不由令他多看了两眼,待瞧仔细了,顿时大奇,这人不正是先前偶遇的那名波斯青年么?他回头去瞧成兰陵,见她也正凝目盯着那人,当下便不进楼,看着那人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向“翠烟阁”门口。
那波斯青年整整衣裳,跨步进了门槛,忽听里面有人粗声骂道:“你个不知死活的胡蛮子还敢再来,去哪里偷了一套衣衫?装波斯大贾么?”接着两名粗壮汉子将他拎了出来,大手一挥,摔在地上。
那波斯青年伤未痊愈,疼得冷汗直流,却顾不上呼痛,爬起身求道:“两位大哥,前日你们不是说衣衫华丽便可去厅堂有座么?我只是想进去静静看看,请两位大哥高抬贵手,别难为我了!”说的竟是一口流利汉语,稍微带了些西域乡音。
萧、成二人都瞧得稀奇,又见其中一名壮汉扑的吐了他一脸口水,上前掴了他一记耳光,骂道:“波斯富人可以,波斯穷人就不行,赶紧滚开,否则打死你都不须见官的。”
那波斯青年面色惊恐,却坚持求告,一心想要进去。两名壮汉不胜其烦,一齐抓起他的身子,凭空摔出半丈有余,狠狠跌在地上,指手喝道:“再敢来,一拳打死你小子!”
萧云刚才还在心头偷笑那波斯青年如此境地,还来平康坊中混迹,真是生平少见的趣人,此时见那两名壮汉出手不轻,怒气顿生,正要喝骂,却见眼前一花,噼啪两声脆响,那两名壮汉各自用手捂脸,惊愕的盯着自己这方。成兰陵冷冷说道:“你二人任一人的腰围能顶得这胡人两个有余,如此欺负弱小,不觉害臊么?”
萧云眼珠一转,趁机冲上,一拳将左侧那名壮汉打翻在地,叫骂道:“可恶的狗腿子,敢打爷爷的西域乡亲,今日教你知道知道厉害!”说着又冲向另一名大汉,这次却不急于将此人放倒,口中不停高声叫骂。二人转眼过了几招,那大汉武功稀松平常,却仗着是在官妓楼子里讨饭吃,平常嚣张跋扈惯了,何曾被人痛打过,顿时回头高叫道:“快来人啊,有蛮子撒泼,”萧云见已闹腾开了,不再与他纠缠,一拳打在那人面上,顿时将他打得口鼻*,疾速退走。
“翠烟阁”里闻声冲出几名大汉,均是一身劲装短打,一看便知是专事维持秩序的护院,接着四下楼子里的人也闻讯出来,观看这出好戏。
萧云怒吼一声,冲上前一拳一个,将那几名大汉击倒,返身回到成兰陵身旁,说道:“先救这波斯人,晚些时候再来吧?”成兰陵眉头拧紧,扫眼看见观者四涌,只得点头答应。萧云心下暗喜,转身扛起那波斯青年,不顾此人挣扎,拉着成兰陵快步便走。忽见“翠烟阁”门口站了一名面貌熟悉的小姑娘,愣愣的盯着自己仔细打量。他微微一怔,就见那名小姑娘转身便往里跑,边还大呼小叫道:“一郎回来了,萧一郎回来了……,”顿时想起这小姑娘正是蓉九娘的贴身侍女小涵,自己用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面,竟还会被她认出,当下更不敢停留,加紧脚步奔出平康坊。
来到坊门叫上等候的喀吧和尚,又往一街之隔的东市里疾走。成兰陵停步问道:“慌张什么,又没人追来?”萧云早已暗中点了那波斯青年的眩晕穴,闻言撩开他的腿伤,说道:“这人只怕伤势不轻,被人打了两下,就晕了过去。我是想赶紧找处客栈安顿他住下,请大夫来给他诊治。”他轻车熟路,在东市里找了一间上好的客栈,又说要查看波斯青年有无内伤,便让成兰陵去请大夫前来。
成兰陵不疑有他,按他说的地点径直去了。萧云赶紧弄醒那波斯青年,不等他惊恐发问,先说道:“你想进翠烟阁么?我能帮你!”
①五代后周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载:“长安有平康坊;*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薮泽。”。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九章凭谁诉(一)
那波斯青年缩在床上,不言不语,萧云每有动作,都能惊得他身子一颤,想是长期遭人欺辱,早已惊破了胆。
萧云见他如此,心中略有酸意,好声好气的说道:“我看你腿伤已然长出了新肉,给你那药粉没有错罢?”那波斯青年仔细瞧他片刻,轻叫道:“啊,原来是你?”萧云嘿嘿笑道:“我不是坏人吧?你真想进翠烟阁么?”那波斯青年略一迟疑,用力点了点头。萧云又道:“那些看门的狗子都已认得你了,想要进去只怕不易。”那波斯青年急道:“你刚才不是说有办法帮我的吗?”
萧云正色道:“别人没法子,我却有。咱们也算是西域同乡,帮你这点小忙,也不费事。不过我也有事需你相助,如何?”那波斯青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头说道:“我没有钱,这身衣服是我在西市‘华冠堂’偷来的。”萧云一怔,随即笑道:“谁说要你给钱了?你只须在我同伴面前装成伤重的模样便可,如何?”那波斯青年目露疑惑,想是难明就里,不过还是点头答应。
萧云从他命门穴上渡入一丝霸王神刀的刚猛内力,令他心跳加快,经脉暂时鼓胀,叮嘱道:“郎中来时,你就说胸口疼。”
不多时成兰陵领着一名清瘦大夫回来,为那波斯青年拿脉问症。那波斯青年依照萧云授意佯称胸痛,面上作出一付痛苦模样,倒也令人不疑。那大夫说道:“这位郎君脉象亢旺,经脉不宁,定是受了内伤。”于是开了一剂调气将养的方子,收了诊金,自管离去。
萧云对成兰陵道:“我去抓药,你先回房里休息一下吧?”成兰陵摇头道:“师傅与师妹应早已到了,我去见见她们。”萧云暗喜点头,成兰陵又问道:“十六王宅是从这里东去不远吧?”萧云奇道:“你去那里做啥?”成兰陵说道:“师妹的家便在那里,师傅定是住她家里。”
萧云大奇,猛然想起那日听见那名叫做“沐儿”的少女自称回家探望“父王”,却原来竟是皇亲。不过此时他一心想的是如何封住蓉九娘的嘴,当下也无暇多问,与成兰陵一同走出客栈,为她指明方向。二人分头行事,萧云重又回到翠烟阁,情知蓉九娘在楼子里的身份甚是特殊,出不出大堂待客,全凭自己拿主意,无人胆敢逼她行事,自从与自己相识以来,几乎从未见她去过大堂。左首那栋小楼只住了她一人,也从不接待外人。他往日年少贪玩,从未想过其中怪异,此时想来,但觉蓉九娘有这番待遇,哪里象是一名沦落风尘的妓优?
他在心中胡思乱想,也不从正门进入,偷偷翻墙入内,来到蓉九娘居住的小楼前,只见此处清静无声,烟笼新翠,四下没有一个人影,与楼外的喧嚣热闹形同两地。忽然从缥缈中闯出一阵萧瑟的琴音,心知楼上有人正在欢宴。他站在小楼前迟疑不动,听见一名略带西域口音的女子和琴引了一句:“清和节当春,”接着琴声急变,往返几回,那女子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他心中一动,这是蓉九娘最喜欢唱的一支曲子,名唤“阳关三叠”①,乃是诗人王维送别友人去西域服役的临别之作,原本只得四句,后来入了琴曲,添了字词,却更将朋友相别的离情刻画得入木三分。
他久未听见这熟悉的琴曲,站在原地呆立静听,那女子唱完第一段后暂歇,只剩琴声呜呜,催人心酸。接着传来蓉九娘的声音,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两年不见,蓉九娘的声音竟带有了一丝沙哑,但唱这首阳关三叠,却更有几分苍凉凄清的韵味。
萧云顿时有些迟疑,一早想来先告诫蓉九娘不可提及以往荒唐日子的打算,竟忽觉甚难启齿。又听先前那略带西域口音的女子接着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先已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辚?能酌几多巡……,”王维的这首诗在每段开头都要重复唱上一遍,不过越到后来,词意与唱词的人越发相契,音色中带来的伤感浓重了许多。忽听蓉九娘接过歌头,用更加哀切缠绵的调子唱道:“……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尽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巾,尺素巾,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只听她将“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重复吟唱,不肯歇就,那抚琴之人跟了两拍,忽的将琴弦激烈一扫,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小云儿来了吧?”
萧云闻声惊醒,这说话之人竟是师傅阿儒,不由抬头一望,却见蓉九娘薄施粉黛,双手绞着一方锦帕,正在楼上凭栏看着自己。他刚才只顾埋头听曲,未料早已被蓉九娘在楼上看见,顿时心中尴尬,难以言表。又见一名女子奔来栏杆处往下瞧来,却是成兰陵儿时的好友楼兰公主玉儿。听她笑叫道:“一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涵说今日瞧见了你,大家都还不信哩!”
萧云猛在心头清醒过来,暗自告诫自己道:“此来是因公主小姑娘,其余的人怎么想,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当下举步上楼,大声笑道:“阿儒爷爷,你倒是好兴致啊!”
楼上醺香扑鼻,阿儒跪坐在琴几旁捋着长须,笑吟吟的望着他冒出头来。这一老一小性子都倔,却都是重情之人,早已将对方视为至亲。萧云心下欢喜,上前倒头便拜。阿儒眼底全是笑意,嘴里却说道:“军队里看来是个好地方啊,将骡子也能变成马!”萧云叩头完毕,起身说道:“是骡子是马,可都是你这个做师傅的调教出来的!”
阿儒哈哈大笑,推桌起身,一把捉紧他的两肘,说道:“浑小子,浑小子,……这两年多来,可过得苦吧?”萧云嘿嘿笑道:“总之是比不上你在这里逍遥!”二人一齐放声大笑,均是一脸抑制不住的欢喜。
萧云骤逢阿儒的狂喜渐平,这才注意到席间还有一名面带微笑的翩翩公子,穿着当时读书人最通行的玄袍乌冠,当下回头与这人点头致意,走近蓉九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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